折鹤 第40节
“大夫说,若细心养着,还有十五载可活,如若不爱惜,便只有十载不到。”姚瑶直直开口。
旁侧的清然同风影都稍松口气,从撒不得谎的姚瑶口中出来,大人不大容易怀疑。
果然,谢砚书颔首,“能活十载便已是够的。”复而,他以温水漱去口中药味,“收拾车舆,去香山。”
“大人现下该躺在床上好生休养才是!”清然错愕看着谢砚书强撑着下床穿衣。
“大人有何事情吩咐我等去做便可。”
“不必再劝。我的身子我清楚。”谢砚书已披上深绿色外袍,一头墨发简单梳理。不较往日凌厉逼人,是几分孤寞难言。
见状,清然也知多说无益。快步去交代着选稳些的车舆。赶在夜色深重前,几人从小径去了山顶寺庙。
几载未出的住持忽手持佛珠,阖着眼,倒像等候许久。
“阿弥陀佛,我等候谢施主已然半个时辰了。”
谢砚书卸下外袍,一袭素衣慢慢走上前,盘坐在住持身前的蒲团上,“住持知晓我所来为何?”
“自然。”
“愿闻其详。”
“谢施主。”住持面上带笑,“我赠你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临别
那素白单衣的人忽就拽住黄色的幢幡, 谢砚书面盖霜气,眸底沉如渊泽,“若我非要强求呢?“
“阿弥陀佛, 老衲已然说完了。”住持眯着细长的眼, 满是褶子的嘴角挂着和蔼的浅笑,他依旧保持那气定神闲,超然世外的模样。
谢砚书哑声,“你们寺庙还要多少香火钱,我都捐——”
“谢大人散尽家财博宋小姐芳心一事老衲早知晓了,现如今谢施主还有多少银子可以捐?”
“我是首辅,一国首辅, 你要甚么我给不了!”谢砚书咬牙,含寒瘦削的脸染上极暗的执拗。
“谢施主, 你尚无法左右自己的道路,又何苦在老衲面前口出狂言。”
“方住持!”谢砚书支起身,强忍怒气,“你怎知我不能强求成功?香山神佛众多,我自能求得菩萨显灵。”
“何必, 何必……”
“你问我何必?”谢砚书眸露惊心动魄的癫狂与固执,“我寻她四载, 我上拜神灵下求阴曹。只盼生生世世,有朝同她复见。整四载的执念, 你要我如何放下?这十余载的爱慕, 你又要我如何放下!世上焉有有始无终的道理!”
良久, 住持悠悠叹口气, 转身,一步一晃走入后山, 嘴里只低低哼着些,‘莫强求’的调。
空落的大殿便留谢砚书一人,徒坐在那,面无表情瞧着高处的神像。
弥勒佛眉目慈悲,是普度众人的圣。神能渡世人,也自能渡他。虔诚地双手合十,谢砚书长跪。单薄白衣卷在周身,似断皎皎月光。
山头。老妪头发花白,斜挎着果篮看向神神叨叨的住持,不由得惊疑声,“你这老顽童又去坑蒙拐骗?”
“出家人不打诳语。”
“无趣。”老妪挑着果篮中的梅子,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浑浊的眼盯着青石白墙中的人影,“他能懂你的意思么?”
“总会懂的。”住持不再言语,只高深莫测一笑,重新朝山后颤巍巍拄着拐杖走去。
老妪便也捏着果子去河边过水,喃喃,“终须有和莫强求。谢施主,你听到又是哪一个?”
淅淅沥沥的雨丝挂着,吹打窗柩一阵阵晃,发出刺耳的木块摩擦声。香山处的积水顺着山势朝下而去,覆于燕京大街小巷,堵得街头叫卖的生意人纷纷抱怨。
宋锦安系好包袱的结,犹豫两息还是穿戴上蓑衣朝外去。
今儿的教坊司逢阴雨绵绵,便也不见多少客。有些懈怠的侍卫放下佩刀,坐在门边独自酌着。
宋锦安递上两支金条,语气柔柔,“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我想同颜昭见一面。”
“嘿,你个女子跑来这做甚么?”
宋锦安默不作声从厚重帷帽中掏出块军营的腰牌。那侍卫便稍止住声量,疑惑道,“您是哪位大人的千金?来这等地方岂非叫我难做?”
“不必多问,此事你知我知。”宋锦安将金条塞入侍卫怀中。
侍卫终究还是咬着牙点点头,“半柱香的时辰,届时叫人发现你可莫拖我下水。”
“多谢大人。”宋锦安颔首,忙提着裙摆小心翼翼避开往来人群,从偏僻的小侧门绕进去。
老鸨得了侍卫吩咐,也未刁难宋锦安,只捏着帕子上下扫视宋锦安,“动作快些。”
“还望加以照拂。”宋锦安自然地从怀里又摸出只成色极佳的玉簪,不留痕迹送入老鸨袖口。
老鸨面上一喜,语气也松快,“省得,若有人来我敲门提醒。”
说着,宋锦安轻手轻脚推开颜昭的屋门。
里面位鹅黄色薄纱小裙的人倚在榻上,团扇盖面,只露出双略显倦意的眼。
宋锦安一时踌躇,唇瓣颤了几下未发出声音。
颜昭笑道,“是个姑娘,来找我做甚么?难不成是你家儿郎宿在我这,叫你醋了?”
“嫂……嫂嫂曾受过宋家恩惠,要我好生照拂些宋家少夫人。”宋锦安忍住泪意,步步靠近颜昭,于颜昭狐疑的视线中缓缓跪下。
颜昭一惊,下意识坐直身子,低呼,“做甚么!”
“是我来晚了,叫你受累,是我的过错。”宋锦安双手握住颜昭冰冷的手,额头颤抖着抵在颜昭膝盖面。
“你到底是何人?宋家故交早就各奔前程,你当我是傻子么?全天下还能有谁记着我们宋家?”
一连串的发问叫宋锦安心底难受,千百句话堵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她唯恐教坊司处处是眼线,怕她一时大意叫上天垂怜的机会化作虚影。故对着颜昭,宋锦安也难言心头隐秘。
“你不必怕我。今儿我只得小见你一面,无非是要递给你两句话。”宋锦安稳住心神,从袖口里摸出一叠银票,“教坊司难捱,有银钱在总能好过些。另,我备了些简单的药丸,身子有不适都可用上。”
颜昭接过一沓东西,仔细瞧着,“还有句话呢?”
宋锦安手心攥紧,于起身瞬间擦着颜昭耳畔而过,极低道,“宋大小姐,定会替宋家翻案,救你出来。”
颜昭美目瞪圆,强忍震惊。
宋锦安笑着将颜昭发髻间的步摇扶正,“第二句话便是希望你莫执迷于往事,好好活着,总有叫朝廷宽恕的机会。”
说罢,她扭头离去。
留颜昭眸里惊涛骇浪,只一瞬不顺盯着宋锦安的背影。
外头老鸨见宋锦安守时,笑意更深。
“多谢打点。”宋锦安上道地又递枚纯银耳坠子。
老鸨掩唇打趣,“说的哪里话,我自是知晓女眷叫家族连累最是苦命。你们肯为她们花心思,才能叫她们有活着的念头。”
宋锦安笑笑,未多接话。快步下了阁楼。
南下的旨意已到,今儿她便要暂别燕京。若顺当,她许能在一载内重新回来,以个有功者的身份。若不顺当,大抵刀枪无眼,她死于战乱也是有可能。宋锦安立在街头,摸着怀中最后些现银,朝百景园去。
香菱坐在门口晒着麦子,后头婉娘闹着巧玉不知在笑甚么。
宋锦安看了许久,终是没有迈进去。拿出那叠银票,小心翼翼卷入百景园的门槛下。
“宋五?不当值?”邬芡眼尖,笑嘻嘻地要从百景园内追出来。
宋锦安手抖一下,扶稳银票,歉意摇头,“要当值的,且近段时日忙得很,怕有小半年回不来。我带了些军中特产,放这,你们晚间分去罢。”
“这么客气!留下用膳呀!”
宋锦安却已然扭身离去。邬芡只得对着个背影干瞪眼。
负责驾车的小士兵甩甩手中缰绳,客气道,“宋五姑娘还要去哪?”
“送我去最近的山脚边罢。”
“姑娘去那做甚么?”嘴上嘀咕着,小士兵还是尽职尽责将人拉去个山脚边。
这里头树木低矮,只有条清河,鱼虾可见。宋锦安独走到深处,背对士兵找块未见雨处,捧出卷纸钱。随火势舔上,那纸钱须臾燃尽。宋锦安不敢多烧,虔诚朝上天一拜。
喃喃,“爹爹,娘亲,哥哥,不孝女阿锦来看你们了。”
宋锦安忍着泪意。宋家如今是叫人唾弃的逆贼,尸骨无存,连个能去祭拜的地方都无。足足七载,她才能替家人简单烧回纸钱。
点点灰烬飘扬,在空中散去。
宋锦安翻开尘土盖去痕迹,那场简单的祭拜就草草结束。
“宋五姑娘,到时辰了!”小士兵在催促。
宋锦安扬声,“这便来。”
小士兵疑惑,“宋五姑娘方才是在赏鱼?”
“说来见笑,我从别处学来的土方子,说这般一拜能保人平安。”
“原还有这种讲究,若有用的话改日将法子也说与我听听。”
“好。”
载着两人的车骑慢慢朝南下军队汇合。立于马上的将军板着脸清点人数,待看到宋锦安姗姗来迟时稍顿足。
角落边上的黄梨莺小声朝宋锦安招手,“小五,有没有甚么要我帮你带话的?”
宋锦安顶着将军冰冷的视线小跑到黄梨莺跟前,“若是晏小侯爷问我如何,将这份信送与他。”
她做这打算时晏霁川自是劝她莫去。南边乱极,想挣军功总有旁的法子。然宋锦安执意要去,那日分别时晏霁川怏怏无力,想来今儿不愿来送她程。
正想着,宋锦安忽闻到晏霁川那嘹亮的嗓子——
“小五!”
宋锦安忙扭头。
晏霁川跳下车舆跑上前,俊脸大汗淋漓,红的彻底。他递出整整一箱药膏,“里头配了方子,若有拿不准如何用的问军营。红瓶子的是保命用着的,你莫要心疼药,吃完我再寄去……”
宋锦安接过东西,赫然,“多谢。”
“宋五,最后清点人数,该出发了!”小士兵扬手示意。
宋锦安来不及多说,只留下句,“你也多保重。”
少女穿过层层铠甲,一身简单麻衣落于军队最后头。即使不是战士,她仍要随军步行许多路,只有少数时候能在送物资的马车上歇息会儿。晏霁川不住朝前追随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