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这么想着,牧清寒不免有些与有荣焉的小得意,微微仰着下巴,带着不易察觉的小骄傲道:“再者这《阴阳迅游录》,我们那边已经是出了四卷,掌柜的这头却是慢了许多。”
他本是存心炫耀,怎奈掌柜的一听便捶胸顿足,满脸遗憾道:“可不是怎的!我就估摸着该有后头的了,只是如今路上不大太平,往来中断,新货进不来……还时常有老主顾来问呢,我们也是没奈何。”
杜文听后也颇有些得意,只不好宣泄出来罢了,便跟牧清寒两个人不住使眼色,内心十分雀跃。
到底是自己身边熟人的大作,如今竟已流传出省,俨然打出名声。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一代大家,叫他们焉能不喜?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两人分明都看过好多遍,烂熟于心了的,临走前竟还又一样的买了一本……
结果稍后抱着书回到客栈,正迎面碰上于威于猛两兄弟,那兄弟两个大字不识一箩筐,一贯对书籍不感兴趣,只习惯性的往他们怀中扫了一眼,哪知一口就喊出来:
“《阴阳迅游录》?!”
牧清寒既惊且喜,很是意外的问道:“你们也知道?”
于猛挠挠头,憨笑道:“不瞒相公,咱们虽是粗人,可有时也着实闲得慌,又不好去外头耍子,待要看话本吧,偏不识得几个字,一本书下来竟全是连蒙带猜,十分膈应。还是彭大哥说与哥儿几个知道的,有个画本子颇有趣,通篇都没几个字儿,讲的故事也稀罕,并非一般儿女情长、牛鬼蛇神的,倒是跟走镖一般险象环生,合了俺们的胃口。”
牧清寒飞快点头,神情专注,表示理解。
《阴阳迅游录》主角虽是个小姑娘,可出场人物众多,故事内容风云变幻,高潮迭起,极其引人入胜,端的是老少咸宜、雅俗共赏。这些镖师常年在外行走,想必日子过的也是惊险刺激,倒真同书中的人物经历有几分相似。
于威也笑呵呵道:“没成想两位小相公也爱这个?”
牧清寒和杜文一个劲儿点头不迭,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便异口同声道:“爱,爱的很。”
虽然两位秀才公没甚架子,为人也和气,但这兄弟俩毕竟是个粗人,本能的对他们敬畏着。如今骤然得知自己喜欢的对方竟然也爱,登时便觉得有了共同点,觉得彼此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许多。
因在一地盘桓期间不免无趣,且保险起见,几位镖师都轻易不敢外出,正有些个烦闷,便腆着脸朝牧清寒和杜文借书看。
后头于氏兄弟也悄悄同张铎与彭玉说:“两位秀才公也看咱们平日里看的画本子咧!”
言辞间便有些喜气,显然是觉得能同正经读书人有相同的爱好而面上有光。
等这一支由两架马车和三匹独骑组成的小小队伍正式进入江西,牧清寒和杜文就渐渐发现自己跟当地居民的沟通越来越成问题:
寻常百姓会官话的寥寥无几,而这些个方言同山东省的相去甚远,若慢些个倒也罢了,可若一旦快起来,两人立时便要抓瞎,十句里头竟有八句是听不懂的了。
闲时杜文就和牧清寒说笑,道:“多亏大哥想得周全,若无张镖师在,你我二人当真要是个哑巴了。”
方才路过一座县城,一行人照例打尖住店,杜文拉着牧清寒去外面书铺看书,结果走岔了路,便本能的朝街边一位老伯打听,结果对方一张嘴俩人连同跟着的阿唐就都懵了:
听不懂!
两人耐着性子听了几回,那老伯竟也颇有耐力,也反复说了几遍,最后见他们实在没得明白,索性亲自带着去了……
那县城甚至狭小,不过半个陈安县大小,且经济也不甚繁荣,文学也凋敝,两人在城中转了不过小半日就将各大书铺俱都看完了。里头的书籍也翻个差不多,杜文见要么是哪儿都有的寻常刊物,要么寥寥几本诗刊也实在入不得眼,看了几首就觉得索然无味,只得作罢。
出来前,牧清寒还特意找来掌柜的问,有没有指尖舞先生的本子,结果对方竟然一脸茫然,回答说没听过。
牧清寒一噎,到底不死心,生怕是对方没听清楚,干脆写在纸上再次确认。见对方还是摇头,他索性掏出随身携带的《阴阳迅游录》来介绍道:“哝,就是这个,这位先生的本子都极好,别个省城皆万分受追捧”
杜文正觉得没眼看,就听那书铺掌柜的突然插了一嘴道:“你这相公好生奇怪,自己既有,又何苦来问我?耍弄我不成?”
只说的牧清寒目瞪口呆,面色赧然,杜文在旁边笑个不住。
因无甚可看,一行人住了一夜,又采买了足够的干粮和水,次日一早便上路了。
他们本可以走官道,可官道却也有官道的不好处,那便是并非处处皆有。
官道本就是为了官府服务,只为消息、人员或军队往来便利,取其直、快、平,造价极高,故而只在各省、府、州之间连接,或是再有地位特殊的县城串联一二。其余绝大部分县城乃至村镇都只有寻常小路,再偏远的甚至只剩羊肠小道,仅容一人通行。
可牧清寒同杜文却是游学,若只一味的在繁华省府间徘徊不免失了本心,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故而两人出发前就说好了,势必沿着原定路线行进,尽可能多的走官道,可若是没得官道,也只好用民间小路。
下一站是安定县,中间隔着一座小山,据此也有个十一二日路程,且该县位置特殊,虽然是县,可却直属饶州府,行政级别等同州。
过了安定县再走约莫三日工夫,便可上官道,直取饶州府大名鼎鼎的鄱阳县。
张铎张镖头还笑说:“也是来的不巧,若半年后再来,便是吃螃蟹的好时候。鄱阳县旁的彭泽蟹子乃是江西一绝,公的膘肥体壮,母的满肚膏肓,腿儿尖儿里头都是肉!雇一条船漂在湖上,直接把捞起来的活蟹子就着水洗干净清蒸,配上当地自酿菊花烧酒,当真是人间至美!”
一众人都听得悠然神往,阿唐干脆吞了口口水,引得大家都笑了。
牧清寒也颇觉遗憾,道:“果然不巧,可惜咱们却不便在那里一待半年,只得日后再寻机会来了。”
张铎一边探路,一边接话道:“吃不着螃蟹倒也不要紧,靠水吃水,那湖泊甚大,水产极丰,所产银鱼肉细无刺,小虾米也甚是鲜美,也不必加什么佐料,只需过热水一烫就极其鲜美……”
他前些年走镖时数次路过此地,最长时曾在那里一停半月,日日湖鲜,十分畅快,每每回想起来亦觉得怀念。
杜文听后笑道:“张镖头说的这样好,咱们好容易来一遭儿,不去尝尝岂不是平生憾事?”
正说着,却见前头张铎突然单手勒住马,同时右手手腕反转,猛地将一直提在手中的长枪对着前方草丛中疾疾刺出,爆喝一声:“什么人!”
他这一声只如白日惊雷一般炸开,不光惊得牧清寒和杜文一抖,前面草丛里竟直接滚出来两个黑乎乎的活物来。
“别,别杀我。”
张铎定睛一看,竟然是两个小小孩童,声音嘶哑,头发蓬乱,衣不蔽体,露出来的头脸手脚都乌黑一片,看不清楚男女年纪,隔着这么远竟也能闻到一股淡淡臭气,也不知两人在这里躲了多久。
“怎么回事?”牧清寒率先探出头来问道。
张铎如实回答了,又收了枪,道:“无妨,继续前进。”
为了防止意外情况发生,他先将马匹往路旁拨了一拨,又示意于威于猛兄弟护送马车先走,自己跟阿唐殿后,一双虎目死死盯着那两人,不离分毫。
车上的牧清寒和杜文还没怎么回过神来呢,就听张铎又呵斥出声:“你做什么!”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后方隐隐又哀求声传来,待他们掀开后头的车帘一看,登时都惊呆了。
就见那个小些的孩子呆呆蹲坐路边,只木然的看着前方,另一个略大些的孩子竟跪在张铎马前,双臂大张,时不时随着他马蹄移动的方向挪动,不断哀求施舍,竟是与自杀无疑。
张铎却不想无故闹出人命,只不住大声呵斥,又小心的控马,努力让马蹄一次次避开前头那猫崽子似的小东西。
得亏着他马术出众,加上对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不知多少天没吃东西,十分虚弱无力,每一回都避开了。
就在张铎又一次勒住缰绳,一咬牙干脆催马从那小人头顶跃过的当儿,对方竟疯了似的骤然立起!
张铎大吃一惊,可再要收势已然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马儿后踢将那小子踢翻在地,咕噜噜滚出去老远,一脑袋扎进路边草从中不动了。
直到此刻,方才一直呆坐着的另一个小子才像是清醒了,开始嘶哑着嗓子大哭起来,又连滚带爬的往那边冲去,对着生死不明的人又拍又叫:“啊,啊!”
杜文大惊失色,还以为出了人命,一马当先跳下车来,小跑着往这边冲:“如何,如何了?”
“相公当心有诈!”驾车的彭玉紧随其后,将他一把扯住,又顺便将也跟着跑来的牧清寒拦在后头,随即冲于威于猛使个眼色,道:“你们看着两位相公,我去旁边警戒。”
他以箭术见长,自然也最善于发现隐藏敌情,当即翻身爬上马车车厢顶部,又往自己身上要害部位挡了钢板,立即拉弓搭箭,居高戒备起来。
张铎亲自上前探了头一个小子的气息,发现只是昏过去,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险些叫那个正在哭喊的小子一口咬住,他的本能快过理智,干脆一抬手就将人也给砍晕了。
见他示意两个人都无性命之忧,牧清寒和杜文也跟着放下心来,又叫彭玉过来帮忙诊治。
虽然素不相识,且也是这小子自己作死,可到底是一条人命,若是这么丢着不管终究于心难安。
张铎环视四周后却拒绝了,另提议道:“此地道路多迂回狭窄,两侧杂草丛生,路况不明,易有埋伏,不宜久留。再往前走约莫十一二里便有一处小河,此时虽然极有可能已经干涸,可那里地势平坦开阔,易守难攻,还是去那里再做打算吧。”
一行人又急急忙忙赶路,直到天色擦黑才到了张铎所说的小河边。
因这一带人烟稀少,又逢灾年,越发荒芜,无甚可遮拦的地方,估摸这一二日便都要露宿野外了。
可喜江西水流丰沛,此地又距离彭泽不远,眼下竟也剩下丝丝溪流,着实喜人。
张铎确认水可以饮用后便先挖了个小坑,预备待水蓄满后烧了给众人使用,那边彭玉则取了随身药箱,去给那两个昏迷未醒的小子诊治。
刚一搭上那个被马踢翻的小子的手腕,彭玉就咦了一声,惊呼道:“这竟是个女娃娃!”
几个人面面相觑,再看看那女孩儿缓缓渗出血来的胳膊腿儿和半边身子,都有些头大。
还以为是个男娃咧,这竟是个女娃,在场的可都是老爷们儿,这给看了胳膊腿儿的……没事儿吧?
见彭玉动作有些迟缓,杜文忙道:“医者父母心,还有什么男女之别?再者她还这样小呢,你只管治就是了。”
众人纷纷响应道:“是极,是极!”边说边都没事儿人似的四散退开了。
只把剩在中间的彭玉气的道:“什么医者父母心,我也是个镖师,不过略会些个整治跌打损伤的皮毛罢了,哪里又算得医者!”
想他从来都是给一群皮糙肉厚的大男人接骨、剜肉、拔箭、放血的,净是在外跑江湖的要命筋骨、皮肉伤,最多不过是拿着现成的药材配些治跑肚拉稀风热的常见丸药罢了,手段可称粗拙,哪里对付过娇滴滴的女娃?别没叫张头儿的马儿踢死,反倒叫他给治死了吧!
于威就笑,浑不在意的说:“男娃又如何,女娃又怎样?还不是个人!你就治吧,便是死了,也不过现成挖个坑埋了,反正咳咳”
他也是浑说习惯了,说了几句便有些刹不住,待到回过神来才突然意识到这可不是往常他们一群粗咧咧的镖师在外行走,还有两个文绉绉的小相公在哩,于是忙不迭住嘴,又挺不好意思的对牧清寒和杜文道:
“两位相公莫怪,俺们都是粗人,长途跋涉难免疲乏,说不得胡诌几句,胡乱笑闹一阵提神罢了,着实当不得真!”
牧清寒失笑,摇头笑道:“我们岂是那等迂腐之辈?不过玩笑话罢了,谁没说过?只一条,回头进了城,人多的时候可莫要放肆,不然给人听见了不是好玩的。”
时下灾情虽有所缓和,可过去一二年的余威犹在,大多数人还都十分紧张,便是往日里不当回事的玩笑话也可能引发严重后果,说不定就叫人当真,招惹麻烦,故而杜文特意提醒。
于威连连点头:“晓得,晓得。”
这边说了几句话的工夫,那头彭玉已经往昏迷中的两个孩子脸上掐了几下,不多时便见他们悠悠转醒。
他也不上药,只等他们醒了,也不多说,丢下一个纸包,又冲那边小溪努了努嘴儿,道:“自己去把伤口洗干净了,敷上这药,头三天别见水别碰脏东西就好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即刻起身就走了。
因为随行的都是经验丰富的镖师,且俱都武艺出众,牧清寒和杜文也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机会,每日除了赶路、读书外,闲暇时间也经常跟他们套招儿请教。
经历过几回考场磋磨,又出来初步见识了世道艰险后,两人越发意识到强身健体的必要,故而一日不曾落下。
一来强健体魄,二来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情况,也好保全自身,不至于拖累旁人。而这四位镖师不论年纪大小,都经历过无数恶斗,招数也以实用为主,能得他们指点,远比单纯请武艺教师教习来的实在。
所以虽然出来这趟甚是劳累,但时间久了,两个人的精神头儿反而越发的好,便是身上的皮肉也都更加结实,看着倒不大像纯粹的书生了。
杜文倒罢了,毕竟无甚习武天分,不过是做些个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养生的,再者偶尔跟着打一套拳,拉一拉弓,保养为主;或是练习一下骑术,走为上策……可牧清寒着实动真格的。
原先几位镖师见他年纪小,又出身豪富之家,不免养尊处优,又要读书写字,故而即便嘴上不说,也都拿着他武艺过人的传言不大往心里去。
再者如今也有这么个不成文的风俗:便是朝堂和江湖两相厌。
但凡能步入朝堂武官系统的都自觉镀了一层金,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兼之江湖人多鲁莽,酷爱意气用事,不服管教,难免有些不上台面不成体统。而江湖人也十分看不惯朝堂上那起子人打官腔,只会使些个花架子,又爱勾心斗角,失了武人天性……
故而虽然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牧清寒中了武秀才,可一来他年少,二来还是读书人,又走的科举的路子,几个人便都抱着挣钱陪少爷做耍的心思,没怎么当真。
牧清寒素来不爱在口舌上争长短,且武人也有武人的规矩,讲究手头见真章,故而并不做解释,只摆开架势便打。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待他一开场,几个镖师便都暗道大意了。
就瞧这出手的果敢和狠劲儿,必然不是花架子,说不得是得过名师指点的。
如今牧清寒虽然依旧打不过这几位镖师,可他所欠缺的也不过是经验罢了,又吃亏在年小体弱上头,等再过几年,还怕降服不了这些人?
打那之后,以张铎为首的四位镖师才算真正对他心服口服起来。
要不怎么说人跟人不同,没法子比?这位小少爷武艺出众又有天分,难得还读书识字,懂什么兵法,说不得日后便是个做大将军的,当真不是他们这些江湖人能比的了的。
今儿也不例外,虽有外人在场,牧清寒和杜文还是边等开饭,便同几位镖师过招,闲着的几人边在四周警戒,边暗中注意那两个孩子的动静。
眼下乱的很,谁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有什么目的。况且世道艰险,人心难测,即便在外行走的一个孤儿寡妇也轻易忽视不得,不然保不齐就要吃大亏,这也是几位镖师口口相传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