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节

  朱元不是头一回打仗,李夫人也不是头一回在家守着,早已习惯,听了这话也是叹息,道:“难为他们年轻小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冷不丁一个人被派出去打仗,她小小年纪,又怀着身子,如何能不忧心?我这就过去瞧瞧。”
  说完,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预备换了衣裳过去。
  小雀见了,却道:“夫人,照奴婢说,您不如就带着这些针线活过去,只当过去串门,不然我们夫人又恐耽误了您的事儿,反倒不好意思麻烦您呢。”
  李夫人一听,觉得有理,也笑了,道:“好个伶俐丫头,你们夫人亏得有你,凡事竟想的这般周道。也罢,就依你,正好枯坐无趣,不如说些针线。”
  “夫人歇着,奴婢来拿!”小雀机灵的抢过去,先把针线笸箩和撑子等都抱了,然后莞尔一笑,道:“夫人过奖了,奴婢不过一个丫头罢了,替主子着想还不是本分?夫人,您可别说是我喊您来的,不然我们家夫人又要嫌我乱打饶人呢!”
  李夫人点头,道:“她也是太客气了些,左右大家都无事可做,凑在一处打发时光罢了,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因在军营里,也不必锁门,李夫人便空着两只手,随意合了门扉,这便往斜对面过来。
  果然,她们进来的时候杜瑕正坐在书桌前发呆,面前虽摆了一张空白画纸,可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依旧干净如雪,一个墨点子都没有。
  小雀冲李夫人使了个眼色,也是有些无奈。
  李夫人笑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饶是李夫人故意放重脚步,也是等快走到跟前了杜瑕才反应过来,还唬了一跳:“嫂子,怎么是您?”说着就要起身相迎
  两边混熟了之后,朱元便亲切地称呼牧清寒为小老弟,牧清寒则称呼他为老哥哥,而李夫人叫杜瑕小妹子,杜瑕就称呼她嫂子,两家亲近如斯。
  李夫人连忙快走几步,按住她,笑道:“什么嫂子,我这一大把年纪,是个老嫂子还差不多!你快别多礼了,坐着吧。”
  又道:“我那老伴儿也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倒是憋闷得慌,便想着过来找你说说话,可是耽搁你做学问了?”
  “什么做学问!”杜瑕笑道:“嫂子没得说这些臊我,正如您所说,不过无事可做,胡乱画几笔,可偏偏脑子里又空空荡荡的,甚么也弄不出。我正闲得慌,可巧您来了,当真是救苦救难!”
  说的李夫人也笑了,道:“你这张嘴啊。”
  两人便去旁边吃茶,又说些家常话,李夫人这才指着自己的笸箩道:“我想着已进十月,这天儿说凉也就亮了,本想着裁两件衣裳穿,哪知老眼昏花,竟是做不得。听说你打得一手好结子,不如你教我,一来咱们打发些时间,二来不怕你笑话,我也能赚几个。”
  大部分士兵生活都不大宽裕,女眷们往往也要拼命做活儿贴补家用,李夫人也不例外。只是如今她年纪大了,自然做不大来。好在朱元早些年就升到指挥使一职,若不漫山遍野的贴补旁人,精打细算些,俸禄倒还蛮够用。
  只是他们年纪也大了,却始终没能攒下什么钱,又没有儿女,也时常怕万一有个病啊灾啊的,李夫人也时常想要做点活计。
  这是其一,其二,李夫人本想说找她做针线,可如今杜瑕怀有身孕,行动不便,精神时常不济,做针线又是剪子又是针的,不免危险,这才灵机一动,临时改成打结子。
  杜瑕早就不靠卖结子养家糊口了,自然不怕旁人学了去。事实上,除了山东陈安县附近几个省府之外,外地也甚少有人知道她指尖舞先生还打得一手好结子,更别提这开封城了。
  还是她跟朱元夫妇混熟了,见他们虽然生活清贫,可依旧腰杆挺直,不由得十分敬重,端午节亲自打了一套五毒结子送了,这才露了本事。
  被问到自己的得意处,杜瑕果然满口应下,久违的来了兴致,立即叫小雀去仓库里取了一扎扎颜色匀净鲜亮的丝绳来,便从最简单也最好卖的葫芦教起。
  李夫人果然学的认真,又因葫芦结子本就简单,饶是她年纪有些大了,也不过半日就上手了。等以后熟练了,说不得连看都不用看,闭着眼睛也能做。
  等亲手打了一个之后,李夫人擎着葫芦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笑道:“果然别致,也不费眼睛,一个怕不能得一二十钱?却是便宜了我。”
  因一般结子大多数人都做的,且也买不大上价钱去,民间女子买卖针线活计往往以卖手帕子和鞋面子为多,一针一线十分辛苦。而李夫人双目已经有些老花,这些活儿早就做不得,这两年也是有些苦恼。如今骤然得了这个来钱的法门,岂不高兴?
  第九十四章
  打那之后, 李夫人果然也不做其他活计了, 每日只编些杜瑕教的结子来卖, 又干净利索,又不祸害眼睛, 攒了小半个月之后进城去卖, 赚的钱竟比做旁的针线活儿更多些, 于是越发欢喜。
  见李夫人有了固定进项, 且比以往轻快了,杜瑕也替她高兴,亦觉得生活有了盼头。又因她自己如今也精神不济, 勉强给《大道无疆》结尾之后便趁机休息,也无事可做,顺便慢慢构思新本子内容,正好隔三差五便去找李夫人说话, 也帮她打下手, 弄些流苏之类, 两人说说笑笑, 果然也不觉得时光难熬了。
  外头虽然在打仗,可对京城中绝大多数人而言, 其实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影响, 大家依旧该吃吃, 该喝喝,这不,转眼到了七公主的生辰, 她竟不似往年那般庆祝,说要召集大家一同打马球。
  因打仗的缘故,民间刮起一股尚武之风,诸如马球、射箭之类的活动顺势而起,一改过去这些年萎靡不振的情况,引得许多人纷纷去学,马球场中能看到的身影也渐渐多了起来。
  杜瑕也收到了帖子,然而她并不想去。
  牧清寒还在外头拼命厮杀呢,吉凶未卜,她如何能有那个闲情逸致出去玩耍?
  而且事反常理必有妖,哪有好好的生日不过,却要拉着全城的人一起打马球的,且还是寒冬腊月!若说七公主没什么小心思,鬼才信!
  然而李夫人却力劝她去,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道:“这又何妨?但凡外出打仗,没个三年两载如何回得来?难不成你就一直在家憋着?旁的不说,你家里人先就该担心你憋出病来了!再者那些亲友、长辈们的红白喜事,难不成你都不去?日子还过不过了?”
  杜瑕一怔,迟疑道:“可是?”
  “有甚好担心的,”李夫人不以为意道:“你怀着身子,本就爱多思多想,得空出去转转才是正经,同人说说笑笑,也不是坏事。若你信得过我,这事儿便听我的,到时候去就是了!左右如今你也打不得球,不过干看热闹罢了。再者遇见熟人了也能说说话,拉拉家常,知道些如今外面的事,心思也淡些,消息也灵通些。”
  李夫人又说了许多话,正巧庞秀玉也过来问这件事,当即一起攒错她去,杜瑕只好应了。
  已经进入十一月,早晚天气也冷得很了,杜瑕今年似乎格外怕冷些,这几日小雀便找了几件今年刚做的轻袄。
  “夫人,穿红的吧,红的喜庆。”
  一听是这颜色,杜瑕看都没看一眼,笑道:“倒是喜庆,可若是七公主瞧了,怕要喜庆不起来了。”
  今儿本就是她的寿星,便是旁人再如何锋芒毕露,今日也需得收敛一番。况且自己本无意招惹对方,若巴巴儿的穿了件红衣裳去,岂不是没事找事?还嫌平日里树敌不够多么?
  小雀立即回过神来,请罪道:“奴婢大意了,实在不该。这么一说,白的也不大合适了。”
  冬日穿白的倒是显得干净,叫人看了神清气爽的,可大禄朝爱红,尤其是喜庆节日更爱红,人家公主过生日,她却穿了个白的……怕还不够晦气吗?
  杜瑕往那几件轻袄上头扫了眼,指了那件淡烟黄色,绣着蔷薇花的狐皮高领对襟缩口宽袖袄道:“就那件吧,颜色雅致,瞧着也暖和,又不容易冲撞了谁。”
  裙子倒是寻常皮裙,不过也是上等好银狐皮四副裙,上头略绣几点吉祥图样,脚下踩着厚底高帮皮靴。
  她正做最后的检查,庞秀玉就先一步到了,进来的时候头顶、肩膀上竟落着几点洁白的雪花,身上也隐约裹挟着一股寒意。
  杜瑕惊道:“下雪了?”
  “可不是,”庞秀玉笑道,随意拍打两下,说:“才刚我出门的时候就飘了一点,才几步功夫,这会儿越发大了,你可带足了手炉炭火,不然后头有得罪受。”
  杜瑕忙叫小雀去多拿些碳,随即担忧道:“唉,咱们这边都这样冷,也不知关外如何了,将士们穿不穿得暖。”
  庞秀玉面上也浮起一丝忧色,不过很快便压下去,朗声道:“鞭长莫及,你我担忧也无用,倒是i把自己照顾好了才是正经,不然等他们归来,岂不又要担心咱们?”
  顿了下,又拉着杜瑕的手打量一番,点点头,道:“瞧着你气色倒还好,也胖了些,这才好呢。”
  杜瑕闻言就抬手去摸自己的下巴,直觉触手一片温软细腻,也有些好笑,道:“何止是胖了些,眼下都有双下巴了!你没瞧着我今年的衣裳都肥大了?”
  “你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庞秀玉不以为意道:“若是反而瘦了,那才吓人呢!”
  说完,又亲自上前替杜瑕戴披风上头的观音兜,眼角的余光瞧见她腕上火红的珊瑚镯子,便挑挑眉毛,趣道:“这镯子倒是很趁你,雪白的腕子,火红的镯子,冬日里戴很是应景儿呢。妹夫送的吧?”
  杜瑕嗯了声,不自觉摸了下,思绪又有些飘忽。
  开封都下雪了,想必北方更是酷寒,也不知他如何了。
  等她们出门,外头果然已经纷纷扬扬下起大雪,一片雪花怕不能有成人拇指肚那么大,远处的山尖儿都有些白了,远远瞧着竟有些憨态可掬。
  因地上有雪,马车走的格外慢些,街上行人也时常停下脚步欣赏雪景。
  七公主选的马球场也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还是当初她输给九公主时那座,庞秀玉还笑,说那厮当真是记仇。
  寒冷和下雪并不能降低人们打马球的热情,反而这种冰冷的天气与这项火热的运动如同一对尖锐又和谐的矛盾,相互碰撞后竟意外的协调!
  杜瑕抬眼望去,只见满满的人头,不由得深吸一口外头清新冷冽的空气,直觉瞬间人就清醒了,又对庞秀玉笑道:“真是的,我竟不知道开封城内平日里竟也有这么多的闲人!”
  庞秀玉也笑,说:“冬日无事,又不好做什么,好容易有了热闹,谁不来?”
  七公主向来是开封耍乐界翘楚,放在后世便是妥妥儿的娱乐风向标,但凡是她组织的活动,基本上就没有人少的时候。
  杜瑕和庞秀玉在球场外头跟何葭汇合,今儿这两个也是要上场的。
  老远就能看见这边人头攒动,装饰奢华的车马轿辇随处可见,从上头下来的人们也多衣着华贵,器宇不凡,左右看看基本上全是熟人。
  这种场合已经不仅仅是有钱就能来得了,最要紧的还得看你本人或是家人的政治地位,能接到帖子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今儿要出场的共有六支队伍,可最受关注的却还是七公主和九公主各自率领的两队。尤其之前两边曾经激烈交锋,且七公主方惨败,众人都知道这位此番是憋着一股气来一雪前耻的,因此都等着看好戏。
  然而实际情况对九公主却十分不利。
  上回她带领的队伍虽然赢了,可实际上没她什么功劳,多亏“拼命二娘”的超常发挥和出众配合,打从一开始就吓破了对手的胆子,也算一定程度上的出奇制胜。
  可如今杜瑕已经怀孕七个月有余,莫说打球,便是马都不敢骑了,庞秀玉无人能配合。少了这么一对儿默契又打球不要命的队友,当真损失惨重,战力暴跌。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更加凄惨的是,何葭同庞秀玉不熟,之所以能形成铁三角也是由杜瑕从中联络,如今连接点没了,想来何葭也不可能跟庞秀玉玩儿出什么花来。
  至于剩下的队友中,偏偏她们又同表现可圈可点的苏秀闹掰了……
  与九公主这边满地漏洞相比,七公主简直意气风发,信心十足。据可靠消息称,她早在两三个月之前就到处搜罗人才,这一次的队伍更是引入两位刚回京述职的武将家女儿,据说这两个姑娘过去十多年都在西北长大,骑马简直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显然不光杜瑕一人看出问题所在,进了球场之后,便是开朗如庞秀玉也笑不出来了,只是沉默着换了衣裳,长叹道:“这一仗,不好打啊。”
  看着对面两张因为常年在塞外风吹日晒而格外黑红粗糙的脸蛋,何葭只本能的吞了吞口水,声音干涩道:“唉,尽力而为吧。”
  说老实话,其实这一回她本来不想来的。因她打马球的技巧本就算不得顶尖,且她本就极度畏寒,如今天寒地冻的,恨不得屋子都不出的,哪里想来打什么马球!
  因此九公主下的第一张帖子,她是拒绝了的。
  谁知因九公主本就偏文,交好的闺秀、命妇也多出自文臣家庭,都是一般的娇滴滴,能拉出一支完整的队伍已经实属不易,且眼下又缺了一个杜瑕,哪里能再放过一个活生生的何葭?因此竟又下了一张亲笔所写的帖子,言辞恳切到了极致,最后竟隐约带了一点恳求。
  饶是再如何平易近人,好歹人家也是公主之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偏何葭匆忙间还真是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说辞来回绝,若当真不去,说不得便要交恶了。
  没奈何,她只好又顶着寒风练了几日,今儿便硬着头皮来了。
  只是实在冷得很,打球的骑装为了行动方便又有些单薄,何葭这会儿一张嘴就频频发出上下两排牙齿磕碰的声音,当真可怜得很了。
  队伍中表现最平静的当属苏秀,或者说她其实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亢奋:
  自打圣人公布了自家兄长同九公主的婚约之后,虽然谁也不能确定究竟什么时候办婚事,可她俨然已经成功将自己代入到了外戚的角色中去,非但隔三差五就寻些由头去找九公主说话,便是平日里与人交际,也必然三句话就要说到“九公主如何如何,我们家如何如何”上头去,倒是惹了不少人在背地里笑话。
  这会儿大家又在一支队伍中,整个准备期间,苏秀都紧紧贴着九公主,神情十分得意,偶尔还要冲庞秀玉和何葭丢几个得意洋洋和不屑一顾的眼神过来,简直就差挂一块“我是公主小姑子”的牌子在身上,这才好彰显她今时不同往日的非凡身份!
  非但如此,她还十分明目张胆的大拍马屁,九公主说一句什么她便要立刻跟一句,不仅旁人受不了,就连九公主本人似乎也已经被逼到了忍耐的极限。
  九公主此人在外一贯和气,从不公然给谁没脸,因此即便此刻有些窝火,为防功亏一篑,也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庞秀玉却与何葭在角落里不断进行眼神交流,目光中满是讥笑与鄙夷。
  想当初苏秀此人虽然略显张狂了些,可也没到现在这般地步,这才多少时日,怎的就成了这副模样!实在叫人吃惊。
  看台上的杜瑕不知道准备室内发生了什么事,可想也知道肯定和谐不到哪儿去,不由得有些担忧。
  身边的杜文也没好到哪儿去,生怕自家怕冷的媳妇受委屈,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准备室那头,连方才谁上场了都没留心……
  两位公主带的队伍是第二组出场的,前头两队也打得十分激烈,颇为难舍难分,看台上叫好声不断,引得杜瑕也跟着喊了几嗓子,虽然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正看着,却听旁边有人低声讨论起什么赔率,已经被调动起热情的杜瑕这才突然想起来,忙叫了小雀来,叫她出去打探外头下注的情况。
  小雀平日里哪儿做过这样的事?乐颠颠就往外头去,然后张铎带过来的一个弟兄,叫黄斌的就笑道:“这等小事哪里要劳烦姑娘亲自跑一趟,小的去就好。”
  小雀却是为了凑热闹,并不愿意交给旁人。
  一旁的张铎却道:“姑娘有所不知,但凡下注的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去处,乱糟糟一团,醉汉无赖比比皆是,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单独去了,又穿戴的这样不凡,保不齐就给什么人盯上,到时岂不窝火?还是叫我这个兄弟陪着。”
  他也看出来小雀这丫头是想借机玩一玩的,便没说叫手下兄弟替她去,而是各退一步,叫黄斌陪她去,这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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