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他的甲衣上沾染的血迹,留在了花瓣上。
几丝血腥味在花丛里飘散开。
他等着和他一起逃亡的侍从、士兵从夹竹桃丛里穿过来。赵弥留在了淳化坊,荀靖之不想再见到有人被自己留在身后。
赵弥。
隔着墙有敌军追了过来,杂乱的脚步声里,有人大喊一声:“跑了?!”
接着有敌军喊:“墙上有脚印!”“有人影!”“在那儿!!”“追!”
一个侍从对荀靖之说:“郡王,顾不得了,快走!”
荀靖之说:“再等等!还有三个人没过来!”
“啊!!!”墙上有重物坠落,似乎是人。
敌军追了上来,一刀劈在了翻墙的士兵背后,那士兵从墙头翻落,砸进了夹竹桃丛里,落花一地、露水飞溅,其中多了一具死尸。
诸人见追兵即将翻墙追上,焦急惊恐,只是碍于荀靖之的身份,不便立刻继续逃亡。
还是等不得了,荀靖之只能说:“分散开跑,若是有命,天明后在城西相见。”
有两个侍从不愿意分散逃命,他们本就是陛下送给荀靖之的死士,为士则尽忠,死士则以死尽忠,他们对荀靖之说:“郡王,我们和你走!”
荀靖之看了一眼天色,明月西沉,中天愈发显得黑得压抑。黑得压抑,这意味着天边快要亮起来了。天亮之前,如果不能逃出里坊,就要找地方暂时躲避——
天亮之后在街上逃亡,那就太容易被敌军抓住了。
荀靖之说:“愿意跟着我的,向西走。”
两个侍从跟着荀靖之向这座宅子前面跑去,寻找出路。大户人家,西边是小门小户,因此西墙建得格外高,似乎是要借此挡住贫气——西墙太高了,他们翻不过去。
宅子曲折幽深,荀靖之和侍从不停地寻找出路,绕过天井、内厅、花厅,走到贴墙而建的花厅时,听见了墙外传来了打斗声。兵器相接、惨叫继起。
荀靖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贴着西墙倾听墙外的声音。如果这是寻常日子,墙外该是市井安逸之声。然而现下,墙外有人打起来了,打得异常激烈。荀靖之猜,是有自己的将士来了,总不会是敌军内讧了……?!
墙外有人高喊了一句:“将军去门口了!!准备进宅!见一个杀一个。”
将军。许朝的将军还是伪秦的将军。
荀靖之听了片刻,对侍从说:“藏吧。”
别走了,藏吧。
这宅邸里,有自后花园进入的敌军,又即将有自正门进入、难以分辨是敌是友的士兵。荀靖之身边只有两个侍从,此时硬闯是下下策,不如先行躲避。
一个侍从往花厅外查看天色,天色微微亮了起来,鸟开始叫了。宅中的楼阁的影子在黑暗中隐隐可见,侍从对荀靖之说:“郡王,我看东边有小楼,不如去楼上,如果有人上来,我们还能跳楼离开,博一条生路。”
荀靖之想了片刻,楼……如果楼下被士兵围住,那他们可就插翅难逃了,他说:“不,避开楼阁。楼阁显眼,一旦天色大亮,敌军想要占据高处查看里坊的地形,一定会选择进楼。”
“郡王,我们找个大梁高一些的堂屋,大梁高了,便于躲藏,并且房梁若是高了,屋内就难以照进太阳——再加上荆州早上多雾,天色晦暗,我们进去,躲过上午,或许不成问题。”
“好,走。”
荀靖之和侍从急匆匆离开花厅,去寻找堂屋。侍从跑在前面,先去探路。
有火光一闪而过,有人大喊:“前面有人!!我看见金甲闪光了!”
不好,甲衣碍事!
荀靖之心中一惊,侍从皆转头看他,荀靖之说:“分开跑!”
那两个侍从穿的是黑革甲衣,他们如果再跟着他,只会和他一起丧命!
“郡王!”
“活着来城西见我。”荀靖之说完,转身往刚刚离开的花厅跑去。侍从见荀靖之头也不回地跑,也奔入夜色中,在东边大喊了一声,吸引了敌军的注意。
荀靖之翻上花厅的屋顶,借与花厅相贴的假山向南跑,跳下假山,暂时消失在了众人的眼皮底下。
荀靖之一边跑一边解自己的甲衣带子。扔掉这身金甲。
甲衣可以抵抗刀剑劈砍。
解甲之后,活与不活,皆是天意了!
他紧紧攥一下双手。宝德寺的僧人曾说他不信,如今他如何不信。他信他今天不会死在这里!如今,活下去的愿心,是为第一坚忍愿心,无我相、人相,众生相——不是他活下去,是“活下去”。
仅有活下去三个字。山海皆是外物,山移不移、海分不分,皆无法撼动“活下去”这三个字。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
鸟鸣声、脚步声、铁甲摩擦发出的声音,打斗声。夹竹桃花粉香、夜露清香,血香。诸声诸香与光色相合,荀靖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空比刚才更显出灰意。
长天虚空。
他说“福生无量天尊”也好、说“南无阿弥陀佛”也好,甚至唤“老天爷”、唤那幻境中的蛇身者也好——如今他虔信自己有命在天,天人交感,一神护佑,如果他虔信,如果他足够信,他就不会死!
一夜即将过去,城西没有燃起大火。
他信一切自有定数,他信只要这一夜过去,他能活下来,他就会在江陵郡长久活下来、江陵郡的所有百姓就会长久活下来。何谓我相、何谓人相、何谓众生相——无上正等正觉,他与江陵共命、江陵与天下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