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江

  权幼卿送别程理清回到府里的时候, 权太傅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燕楚太傅兼文华殿大学士权儒礼, 生的就是一副温润书生相, 面上含笑,眸含桃花, 一眼看去颇为温和端方。
  但是权幼卿知道,父亲从来都不是一个温和的人,父亲的温和只留给母亲。
  权太傅靠在椅上,举止全然没了平日斯文,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慵懒,见儿子回来,面上收了笑,手上的暖玉也不摸了,出言道:“这几日琐事过多了。”
  “儿子明白。”权幼卿语气谦逊, 站在厅下出言道。
  “府上一直有杂碎盯着, 你招惹的就要自己处理。”
  权幼卿闻言对父亲施礼,“儿子马上去处理。”
  “这种杂碎,动手就要快些。”权太傅的声音接着响起,是成年人特有的嗓音,浑厚磁性, 还有些许冷意。
  权幼卿颔首, “是。”语罢不等权太傅回话就退了出去。
  权儒礼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盯着儿子疾步退下的身影,眉眼笑的眯成了月牙, 只是眸中没多少温度, 如此浮躁, 这几日学问都落下了,以后可怎么辅佐帝王。
  “怎么还是对儿子这么凶?”是女人和婉的声音,音色不同燕楚人的对读音的熟练拿捏,稍有些平整无音调。
  权太傅眼中的慵懒与冷意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全化成了一滩春水,面上挂满了烟火气,“还小嘛,我是严父你是慈母,正好。”
  那女人同权幼卿一样的墨绿眸子顿时笑开了花,语气轻松娇俏,“儿子一直在你身边,我哪有时间当慈母。”
  …………
  权幼卿倒是不知道父亲和母亲聊的火热,他是真的想直接结果了程道远,程理清手上的人命和程道远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心里这样想着,权幼卿垂首长舒一口气,只是这人的命他得留给程理清解决。
  脚下疾步而行,来往的丫鬟小厮见到他连忙停下脚步施礼问好,权幼卿轻轻颔首,面色温和,既不疏离也不显得轻浮。
  过了府上锦池花园,绕过回廊月亮门直入了自己的院子,玄色的木门像是隔开了一个人的阴暗面,权幼卿对外的斯文也在入门的一瞬收了个干净,带着些异域风的面色沉了下来,墨绿的眸子在背光中似乎真的成了玄色,深的彻底,“那些杂碎呢?”
  “还在。”侯在室内的暗卫闻言开口。
  “府上有了毛贼,还留着做什么,看看府里少了什么物件儿,寻个由头做了吧。”权幼卿声线冷然,又道:“人从那里来的就给我扔回哪里去。”
  程道远敢在权府安排人,就不会怕被他给做了,他都让他盯了这么久了,不留几条人命怎么也说不过去。
  暗卫点头一手在空中比划了个手势,顿时隐在权府上的暗卫出动,程道远的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抹了脖子。
  空气中隐隐传来一抹腥味,权幼卿这才沉着脸向室内走去,“证据找的怎么样了?”
  暗卫首领闻言上前几步,低声道:“郑国公藏尸的地方找到了,那些小姐儿留下的物件儿也找到了一些。”
  “名单呢?”
  “只查到了五成。”暗卫如实回答,这五成的名单还是他们与瑞世子的人查了一年才出来的,若是没有瑞世子帮忙,五成怕是得减到两成。
  郑国公实在谨慎,也难怪这么多年无人察觉。
  “名单上都有谁?”
  “礼部郎中的孙女、刑部员外郎三女、还有兖州清吏司主事曾孙女、光禄寺署正之女、旻州同知之女、楚信司农之女......”
  暗卫每报出一个名字,权幼卿手里的拳就握紧几分,到最后似乎麻木似的接受,缓缓松开了手,外泄的情绪收的彻底。
  基本都是官女,还都是八品之上的官女,品阶最高的居然达正五品!!还有好几位商女,还都是燕楚有名的商贾之女。而且除了燕楚女子,居然有别国官女!
  这个程道远,如今的郑国公,倒是个厉害角色啊。
  权幼卿掩眸,这还是第一次年逾半百的人恶心到他,分明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怎么能做到如此丧心病狂。
  只是他的情绪只泄了瞬息,而后眼睑微抬,声线有种反常的平稳,一字一句道:“最近一次是什么时间。”
  “两月前。”
  距离权幼卿最近的茶具也在这句话完的时候落地,瓷器与地板接触的一瞬间炸裂开来,像国寺上老方丈敲的木鱼,音色清脆,震的人神智顿清。
  程道远果然厉害,老国公丁忧都没出居然跑去糟蹋小姑娘,权幼卿被恶心的够呛,顺手揉了揉太阳穴,闭目沉吟,暗卫也不做声,静静地侯在一旁。
  案上的兽首香炉中卷起烟雾,传来阵阵清香,不等这一抹烟雾消散,权幼卿的眸子已经睁开,墨绿的眸中满是清明,面上沉稳,只是细看还有几分冷意,“给小公爷送去,他会处理的。”
  语毕,权幼卿面上突然扬起一抹弧度,残忍至极,程道远这样的人,若是死在自己最不屑的弟弟身上,该是怎样的场景。
  程道远喜欢官女,还是年纪在十二岁左右的官女,特别是知书达礼又温柔的小姑娘,官家出来的矜持小姑娘放到他的床上,那些凄厉的哭喊只会激起□□,那些身板于他,怕是比府上的娇媚姨娘还有感觉。
  只是他此前装的太好,若非程理清一事牵扯,怕是都没人会想过燕楚无故失踪的女子不是被响马俘获,不是客死异乡,而是有一半被燕楚郑国公府的世子给糟蹋了。
  同一时刻,身在瑞王府的端祀也收到了影察司人送来的消息,他的气愤一点儿也不比权幼卿少,不过端祀的做法更为直白,二话不说直接将这些东西整理好送到了胤康帝手中,反正他是影察司的人,直属今上一人,不给今上看给谁看。
  程道远做了这些腌臜事还想当燕楚的一品国公?端祀心下冷笑,真是想多了。
  端祀对程道道远唾弃之时,不免想到程道远半百的年纪与小姑娘如花般的娇嫩,再想想书信里详述反而程道远的做法,真的有点恶心。
  被程道远摧残的小姑娘,简直遍布整个九州,不说燕楚领土,居然还有楚元和楚信等国女子,这老东西也不嫌远?
  端祀心知肚明,燕楚国度瑞京的人有一半都不是什么好人,当然,他也是。可程道远的狠毒与恶行明显在众人之上,也不知道刚正不阿的老国公是怎么生出这么个败类。
  程理清一事是中毒与程道远的引导,可程道远自己的劣根似乎是天生秉性。
  端祀真的想起到程道远就反胃,这种垃圾怎么能活到现在,他从来都不是好人,也见过不少匪徒响马,死在他手里的人还有一部分无辜被牵连的人。他对那些人一点感觉都没有,公事公办的处理。
  可唯有程道远此事,端祀恨不得不等今上答复就把人给办了。
  端祀清楚,这种感觉来自他的胞妹,和儿如今十一岁,那些受害女子只比和儿大一两岁。端祀心中恶寒,他简直不敢想此事败露后那些女子家眷的反应,换成是他,把程道远扒了皮的心都有。
  何止,扒皮算什么,北镇抚司的酷刑多的是,一个一个让他试过去就是了。
  端祀越想越恶心,腹中反胃,简直像是腹中吃了程道远恨不得现在就想呕出来一样。
  端和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兄长一脸仿佛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眉间皱成一个川字,不过还好依然很是秀气。
  不等端和开口,端祀就已经看到了胞妹,面上恶寒的表情撤的干净,笑颜覆上,“和儿怎的来了。”他时常出城,胞妹找他容易扑空,而且似乎是怕他在忙,不便打扰,故而一般都是他有闲暇时间去找胞妹的。
  端祀眉目舒展的轻松,又到端和皱眉了。
  端和盯着端祀,粉白的面上也皱起了一个秀气的川字,语气带着些不自然,轻声道:“兄长,我想去宁江。”
  “表舅家?”端祀不解,为什么胞妹会突然想着去宁江。
  “看来兄长这几日又在忙了。”端祀作为一个管燕楚风声的人,她身边发生的这点破事儿都不知道,看来最近又有事儿忙了。
  端祀身后的小厮本来想提醒一番的,结果看着郡主面上揶揄的表情,快说出口的话也被吞了下去。
  端祀闻言一笑,也不尴尬,反而给了端和一个说说看的眼神。
  端和找了个位置坐下,轻轻撇嘴,面上发愁。
  古人的办事效率吧,怎么说呢,分明通讯工具慢的要命,通讯手段也就哪几种,可在某种被称之为婚姻的大事上,似乎都有一种莫名的,心照不宣,难以言喻的默契。
  “兄长难道没有发现近日来府上做客的人多了些吗?”端和想起这个就泄气。
  她是胤康帝唯一的堂妹,燕楚一字瑞王唯一的嫡女,也是为燕楚百姓寻来高寒作物的郡主。就算她其实并不想承认,可实际不论从那个方面看,在婚姻这件事上,她都是个香饽饽。
  这事儿上,她一点儿不输燕楚一半姑娘想嫁的端祀。
  端和叹气,虽说母亲不至于现在就把她嫁出去,可随着自己年岁渐长,北伐战事渐入佳境,燕楚国内气氛舒缓。瑞京的人也开始想起些有的没的,当年沉寂下去的人们也似乎翻起了脑中的账本,想起了她这个郡主。
  近日上门想结亲的人多了去,这哪是一个多了些能说清的,瑞京的人想的好,先定下来,等到她及笄后成婚。这是传统端和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自己觉得这几日母亲看她的眼神都不大对劲儿,而且母亲明显已经开始给她物色起了瑞京的贵公子,前几日还给她拿过来一个画册,让她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画册上是人像和背景介绍,还有祖宗三代剖析、府上人丁情况与家族病史,你能想到的那册子上基本都有,端和当时看的啧啧称奇。
  只是知道这册子是干嘛的后,端和当时就想去洗眼睛。
  若她真的是打小长在燕楚的小姐说不定就选了,画册里的公子事先已经被母亲挑了一部分,留下的自然是最好的,可是她作为一个半吊子古人,对这些东西真的是避如蛇蝎。
  遭不住,真的遭不住,端和觉得自己的心都皱出包子褶,愁成了酸菜包子。
  端祀被胞妹这声泛着愁怨的话点醒,也不用猜,脑子一转就懂了,顿时就明白了胞妹为什么要去宁江。不过他没有直接回一句好与不好,只是颇为公允地开口,“只是胞妹若是直说,怕是父亲母亲不会同意。”
  去宁江可不是小事儿,况且看胞妹这架势,怕是还得待个几年。
  端和闻言,面上愁怨当即消散,换成了一抹带着狡黠的笑,“此事就不劳烦兄长费心了,我已经书信一封找表舅哭诉,只是想借兄长之力将信赶紧送出去。”语毕,已经从袖中掏出一份信来递给端祀。
  这瑞京是真的呆不了了,再待下去,端和都怕自己这几个月的日常会变成盯着燕楚贵公子的画像看,选是不可能选的,所以让她挑?她能把自己看出病来都不选。
  既然她要跑去宁江避难,自然不能去几个月就回来,时间长就更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理由和说客。
  端和一向觉得做人最成功的就是对自己定位准确,她很清楚自己的口才是绝对说服不了父亲和母亲的。倒是自己抱着父亲大腿哭几句可能也行,只是这个想法刚出来就被她放弃了,她一哭府上人都知道是装的。
  可表舅不同啊,作为江南名门的宁江苏氏家主,宁江景行书院院长,表舅的口才那可是能和权太傅一比高下的。
  文人讲道理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个话题拆了又拆,破题、承题、起讲,引前人古语,举俗世之例.....不行了,编不下去了。
  总之,端和觉得表舅若是真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长篇大论的说服父亲母亲,这份家书,可能就是以后的书信范文。
  本来她是打算找个快脚的,后来鉴于兄长强悍的能力,端和还是明智的选择来找兄长,端祀手里的人力怕是目前最快的方式,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端祀接过胞妹手里的信封,捏了一下,份量不轻,看来倒了不少苦水。不过他挑眉,倒是不知道胞妹如今偷懒的功夫越来越强了,以往还会想着自己解决,如今用别人用的越来越顺手了。
  端祀沉默不语,端和被这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不会真的不方便吧,“兄长,是不方便?”
  端祀轻轻勾唇,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和儿越来越聪明了。”端祀说完,将手里的信反过来扣在桌上,自信地开,“放心吧,这封信四天就能表舅手上。”
  端和被端祀言语中的自信惊到了,她来之前可是问过的,瑞京到宁江,走陆路最快也要十天,到了兄长这儿直接就成了四天!!
  “胞妹是想在宁江待多久?”
  端和语气平缓,“不清楚,大概及笄礼的时候。”及笄礼肯定是在瑞王府办的,不可能在宁江,只是及笄礼一过,这件事她就真的没得夺了。
  燕楚女子及笄取字,也表示可以出阁,要不怎么会有一个成语叫“待字闺中。”
  端祀闻言沉思,复又开口“我其实也不愿胞妹出嫁的,既然胞妹要去宁江的话,兄长自然的跟着了。”清风朗月般的面上含笑,声音轻缓。
  端祀果然是绝好的兄长,虽然端和严重怀疑他只是心下思量了一下,直接在外定居比经常出城方便的多,反正她照样感动。
  毕竟瑞京可是国都,出入频繁也是落人话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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