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君

  奉天殿内百官已经就位, 自北伐以来宫宴减少, 如今居然搞得端和有些忘了自己的位置。
  不过幸而有小黄门在前引路, 她也不至于坐的太过离谱。
  端和往自己的位置上一坐,当下就觉得自己果真是长大了,前些年的时候往这儿一坐, 双肩才堪堪与桌案齐平。
  如今宫宴桌案才到自己腰间。
  “郡主长高了许多。”权幼卿早已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见她盯着那桌案看,不由开口。
  “你也是。”端和自然地开口。
  她是真的许久未曾见过权幼卿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人的宫宴聊天,瑞京的人, 十几年不见都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与之攀谈。
  权幼卿比端祀长一岁, 如今十九, 虽说是个混血儿,可面相上最多的不是权夫人的异域风,而是权太傅的儒雅端方, 只有那墨绿的眸子中能看出几分不同燕楚人的浪漫。
  依旧是翩翩少年郎, 只是彼时年少的体型拉长, 成了不输权太傅的文雅。
  “听闻了你在瑞河的壮举。”权幼卿轻笑。
  大儿子与小儿子还没有来,端和随意一坐, 侧了侧身子盯着他墨绿的眸子,“路见不平,拔鞭相助。”反正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十分准确, 除了皇室的事, 别的乱七八糟的, 腰上的软鞭,随便拔。
  反正她身后有瑞王府,乱七八糟一算就是大儿子,有什么怂的。
  权幼卿闻言一笑,“你也不怕遇到个凶悍的,不为自己想想。”
  “我身边有两个暗卫,都是高手,可能你也打不过,安全的很。”端和摆摆手,不以为意的开口。
  权幼卿点了点头,唇角轻轻勾起,只是继而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握了握,“实不相瞒,权某家中也藏了一副郡主的小像图。”
  说完还对着端和轻轻挑了挑眉,幅度不大,可端和还是在其中看到了几分玩味之意。
  一旁的端祀闻言当即回了一句,“权公子收胞妹的小像作何?”
  胞妹虽有些名声,可那都是平民百姓家中,权幼卿一个太傅之子那里用得上这些。
  权幼卿收了唇角笑意,换上一抹正经,徐徐出声,“前些日子在毕至堂的主人家求一副郡主像,犒赏实在丰厚,我便接了,画好后又觉得有些不舍,便将拓图送了去。”
  今上未到殿内氛围热烈,还有归京的将士也在内,端和本来手上拿着筷子转的开心,闻言当即咬牙,毕至堂是慕昭手里的,找人画她的小像拿来干什么一目了然!
  怎么这人跟着程理清在外面待的不听话了?
  合着前些日子就是告知一下自己,并不是询问。
  端和心下无奈,手上一个不稳象牙筷便掉到了地上,等到殿内小黄门将其捡起换新,端和才反应过来,“毕至堂是慕昭的,慕昭此举看来是想印我的小象贩卖了。”
  她是该说他会赚钱呢,还是该骂他不听话呢。
  还是他看准了自己不会拿他怎么样?
  倒是端祀闻言拍了拍端和的肩,“慕昭第一批小像已经拓印下来了,却没有在瑞京售卖,胞妹当真以为慕昭是为了钱?”
  端祀语毕,不等端和出言,就闻中官高呼:“陛下,皇太弟到!”
  端和只能收声将此事先搁置在旁。
  殿内百官及将士赶紧跪地,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弟千岁千岁千千岁。”
  胤康帝上了奉天殿内宝座,目光下视,将殿内百官一个个看了过去,目光在瑞王府一行人上缓了缓,特别是在那个善“嘉行”的小姑娘身上停了停。看来宁江一行不仅人长了,胆子也大了些,已经不怕他了,端辘轻轻笑了笑,收眼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殿内又是一阵人声响起。
  百官落座,胤康帝又道:“今日太弟归京,北伐取胜,燕楚国土向北延长六百万里,如此幸事,全是燕楚将士之劳,朕心甚慰,自当与将士们同乐,今日奉天殿内还请诸公随意。”
  帝王令一言九鼎,当下便有殿内将士们欢呼而出,他们不曾见识过今上的雷霆之怒,只当其是国之君,自然没有百官忌讳。
  倒是百官见此偷偷看了一眼宝座上的今上,见其面上并无不悦,喟然长叹,果然怪脾气。不是他们惶恐,只是今上真的不喜嘈杂。
  韩集正在殿内坐着,目光自奉天殿内转悠了好几圈,当下就恨不得自个过目不忘,好将这奉天殿内盛景道与妻儿,他随皇太弟北伐,也算见过些市面,起码燕北皇宫还有燕北帝的和仪殿还是去过的,如今一瞧,和仪殿那里抵得上奉天殿半分。
  韩集看完了奉天殿,脑袋当即就定在百官子嗣落坐的地方,只是他盯着看了好几圈,还是找不到郡主在哪,他自然知道郡主坐在前方,可殿内百官与家眷分开,那一堆细皮嫩肉的贵胄里可不止郡主一个女的。
  “你找到了吗!这么墨迹!”坐在韩集旁边的人捅了他两肘子,这五大粗怎么找个人也这么慢,战场上可不是这般。
  “你躁什么,瑞景的千金一个个细皮嫩肉的都长得差不了多少,急个锤子!”只是韩集言语虽怒,到底还是偷偷自袖中拿出自己藏的小像,看了一眼才抬头又看了几眼。
  他这人记性确实不怎样,那小像上的人长什么样他现在还真的有些对不上号。
  “找到了!”韩集一拍手,这小像是城外路过有人送的,想要的自己去拿便是,当时拿到手里的时候还觉得像上人太过精致不似常人,如今一看居然只有郡主八分神韵。
  坐在韩集身旁的是个半瞎,右眼被燕北士兵利刃所伤,另一只眼也有点近视,听着韩集的话连忙从兜里摸出一片琉璃镜挂在脸上,远方视野当即清晰了不少,遂道:“那个?穿什么衣裳?”
  韩集将手里的小像小心的收回怀中,闻言一横,没好气地开口,“最好看的那个。”亏他还找了半天人,这他妈一眼看过去最惹人的肯定就是郡主!
  “他妈的这些千金那个不好看!”半瞎险些被气的吐血,这说的什么狗屁话,半天憋出这么一句,他要不是没拿小像他至于让这个五大粗帮忙吗。
  “你他妈一眼看过去众千金里面最好看的就是了,这要是还看不出,你那半个眼睛老子替天给你收了!”韩集拿起筷子塞了一口菜,骂道。
  半瞎这下确定了,“操,老子今日庆功宴完了也去领个郡主的小像,反正是免费的,看把你给牛的。”
  “老子当时喊你拿,老说人家骗人,你这个德行也不想想人家骗你干什么。”
  “那小像如此精致,老子不也是怕他事后收钱吗!”
  韩集叹气,怒其不争,“就算收,你如今归京领赏还怕没钱买个小像?老哥在此,谁敢骗人老子把他剁了!”
  半瞎被说了正着,面上有些尴尬,当即哑然,只是他怎么盯着郡主看了半晌,郡主的目光却一直在一个人身上?
  端和看的是坐在不远处的郑国公程道远。
  虽说她与郑国公面都见不上几次,可一见到.......她总是会不自主的看向他的胯.部,端和抿唇,她真的不想看,真的不想看,可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对不起,端和内心以头抢地,她不想长针眼。
  无奈她的眼睛看到程道远就有了自主灵魂,实在不受管束。
  不过此前她见到程道远还多有厌恶,如今不说一点感觉没有,居然还有点想笑。
  程道远此时正坐在奉天殿内,不同此前的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眸间阴郁已成实质,坐在其旁的官员都能被他散发的寒意给冷的缩缩脖,这位郑国公一点不同前国公,若说以前还好些,可不知怎的,突然整个人就阴郁了起来。
  看着也似是阴暗角落滋生的腐败,带着一股腐气。
  不过,这些变化似乎都是自国公府里的小公爷去世后才开始的,如今四年已过,想来新国公也是重情之人。
  “大军得胜回朝,还望国公就不要过多缅怀了,开心些。”
  程道远随意的撇了他一眼,心下烦躁,随意的应了一声。
  奉天殿内最不缺的就是宦官,恭敬的侯在身后的小黄门存在感更是强,虽然人没什么举动,可程道远本就烦躁的心中更是暴虐,放在案下膝上的手猛地握拳,骨节发白。
  自己以前见了这些失了命根子的阉人只有不屑冷嘲,可如今他也......
  虽然他并不承认,可事实就是他不举了!程道远握拳的手上发力,咯地响了一声,他现在看到这些阉人就想拔刀,想杀人,什么男人女人,什么阉人都去死!
  只是他也清楚自己身在奉天殿,不可在殿内拔刀,只能垂首视地盯着奉天殿内金砖,面上暴虐中又夹杂了几分怨愤。
  事到如今他的人居然都查不出是谁下的毒,有几次他甚至觉得是今上知道了他的秘密,可今上待他与父亲无二,看不出那里不同。且按着今上的脾气,自己的事要是被发现,怕是不过半月就证据确凿将自己关进刑部了,那由着他如此。
  不是今上,可下药自然是知道了自己的事,如今他在暗那人在明,若不是程理清早已经死了,他都要开始怀疑是他那个没用的弟弟做出来的了。
  程道远想着,面上暴虐褪去换成颓唐,有人算计他,他就处在漩涡之中,可他居然连自己什么时候掉进去的都不知道。
  ......
  不同于燕楚的庆功宴,此时的楚元国都城——寻州全城戒备。
  中官自海清殿的匾额上取下大行皇帝早早备好的遗诏,奉诏在海清殿内宣读,“大行皇帝诏,跪!”
  才到海清殿前的百官闻声稽首,不敢言语,举殿静谧,只闻中官高唱,“朕于先帝之手继得大宝,又托先祖之福,诛奸佞、治涝患、定朝纲,上承天地,得奉宗庙。常感念先祖之德,未敢有半分忘怀......宫中之事,事无大小,具以咨之,夙兴夜寐,恐负先帝所托......”
  “终染沉疴......朕无皇子,国不可一日无君,幸有嗣君栖,虽幼时流离,然品性纯良,德泽在人,为人信服,必可继得大统,庇万民,护吾国......”
  “宣即继位,诸卿自当以嗣君为首,举贤纳良,励精图治.....”
  “其服轻重,悉从祖制,以日易月,园陵制度,务从俭约。”
  中官声落,百官跪地稽首,九扣不起,一个个在地上哭的哀绝,似乎海清殿内驾崩的不是帝王而是自家老母。
  “臣领旨!”魏栖跪在最前方,中官声落半晌才堪堪出声,三个字掷地有声,须臾间就填满了整个海清殿。
  跪在魏栖身侧的是楚元的摄政王贺启,中官读到一半的时候就已了然,这个皇太孙赢的没有一丝纰漏,赢得天衣无缝。
  他本就不善谋略,手上权力被皇太孙一步步剥夺,这个能将卫相扳道倒的皇太孙,怎可能不在遗诏上动手脚让自己坐的更顺遂。
  只是不知,如今已经下了黄泉的卫砥若是知道自己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该是何感想。
  他以为接回的私生子居然是个狼崽子,不仅算计了他还算计了整个楚元,贺启苦笑。
  同样跪地的还有程理清,只是不同百官哀绝的哭声,程理清只是皱了皱眉,他没有哭,一个楚元帝王死了有什么好哭的,只是前面领旨的人在这遗诏上加的东西实在有点多了。
  把自己夸了一通不说,还加上了四个字以日易月,以楚元礼,皇帝大行举国守丧两年,如今一天抵一月,三年成了二十四天,倒是精明。
  是日夜,在榻上躺了三年的楚元帝终于阖上了眼,天子大行,崩于海清殿,一夜之间楚元又一个时代划上了句号。
  寺庙宫观钟鼓齐鸣,日日三万声钟响,各部官员于官署进行斋宿,地方官员着素服设香案,寻州兵马侍卫于街巷游走,青楼楚馆不得大肆喧哗,祭祀典礼停办,百姓家婚嫁一事暂缓,举国食素,百日内不可食荤。
  “过几日你便可登基为帝,我就不看你冕服加身了。”眼前是尚衣局女官为新帝——魏栖丈量尺寸,裁制冕服,程理清斜靠在椅上,手上扬抛着端和送自己的平安扣。
  “你回吧,没了你楚元照样是孤的。”魏栖张扬一笑,女官在他面前拿着木尺丈量,魏栖双手高举倒确实是一副天下为尊的模样,一点没有先帝去世的悲样。
  女官眼神视地,一点不敢抬首,两人的话也全没听见,只是默默记下了量好的尺寸。
  “楚元皇室一堆姑娘,你要是真的握不住......”剩下的,程理清没有说完,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
  魏栖心情好,也不在意,“程道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孤早已经替你查好,只是有些做的隐匿查不出来,孤让那些人写了状纸,如今就放在案上。”
  女官量好了尺寸退下,尉栖这才上前道,“此事顺遂也是燕楚有贵人相助,孤的人来报,你走以后郑国公就突然不举了,做的极为隐蔽,燕楚知道的人也只单手数。虽说后面犯不了事,以前的证据是难找些,可解气啊。”
  魏栖面上笑像一只狐狸,眯了眯眼,“孤前些日子盯着东宫的伴伴看了半晌,个个皮肤细腻、喉结小还声音尖细,不知你那大哥是不是也一样?”
  “他不是我哥。”程理清将抛在空中的平安扣一手捏住,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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