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第124节
天子!
这就好比后世只想混个地方基层公务员,端个铁饭碗的,结果进了考场抬头一看,经常上中央新闻的大佬笑眯眯监考!
这谁顶得住?
就问刺激不刺激吧。
礼部尚书柳文韬出列,当众请了考题下来,并由口齿清楚、声音洪亮的专人当场读过,然后举着牌子,一一走过各考生面前。
秦放鹤抬头看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溜儿八道。
内容非常庞杂,涉猎范围极广,包括并不仅限于经济、教育、律法、术数、案件审理、海外贸易等等。
比如第一题便是说本国欲与甲国贸易,已知去时顺风,日行若干海里,返程时换取乙种货物,吃水若干,又遇顶风……途中有两国正逢战乱,此二国皆与本国有旧,若你为使者,当如何?
另,此番贸易扣除本钱后,盈利多少?
第二题则说丁县穷困,若你为县令,该如何既保证百姓温饱,又敦促其读书。
第三题,戊城有青年己,劫掠财物三十又二两,致人重伤,用何刑罚?然家有寡母,入狱后无人奉养,其母以此求情,可免罪否?
要求是每道题不少于八百字,不多于一千字,亥时之前交卷。
之前会试尚且从古籍中引申而出,如今到了殿试,便是半点不加遮掩,全是光溜溜的具体时政。
饶是秦放鹤见了,也不自觉暗暗心惊。
照答题时间来看,题量竟比会试第一场还大!
且直接涉及执政方式,内容更遍布经济文化政治等多方面,需要考生具备极广的涉猎,极强的思维跳跃和跨越能力。
但凡略差点的,别说会不会,根本就答不完!
秦放鹤担心的没错。
时下考生多重视传统儒学,似术数、律法等,不过稍稍涉猎,如今眼见这些内容堂而皇之出现在考卷上,还都是正经策论,便有些头大。
不少考生当时就滚下汗来,脸上急得通红。
殿试唯一的好处,就是草稿纸管够,随要随给,一次一张。
但天元帝在上头坐着呢!
保证不失态就够艰难的了,谁敢真就添饭似的一遍遍要?
况且这样紧张的时间,根本来不及仔细打草稿。
若说秦放鹤此时最大的优势,莫过于接受平等教育长大的他,很难对统治者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畏惧。
就……怕不起来。
哪怕知道对方掌握生杀大权,有些敬畏,也永远都不可能像土生土长的人一般感到恐惧。
而不畏惧,就决定了他的心态更平稳,举止更从容,可以心无旁骛。
时间紧任务重,秦放鹤暂时顾不上什么旁的,只将认真答题作为第一要务。
一点点来,不要急。
大家都一样,你是第一名,你急,别人更急!
就算考砸也是大家一起砸,总要选出个一二三来的!
没关系的!
秦放鹤先努力将其他题目从脑子里摘出去,专心看第一题,迅速在草稿纸上简单列了大纲,又在心底过一道腹稿……
监考么,其实颇有趣,因为他们不敢抬头,你却可以低头。
天元帝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下方和左右两偏殿内的近三百名考生,十分满足。
这些,都是朕的人才。
诸多考生之中,不乏有跟皇家沾亲带故的,或是重臣之子,曾有幸参加宫宴,是以天元帝认得。
他先看了看那些人,心道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来日少不得父子同朝的佳话。
看完了熟人,天元帝又看座次,头一个便是下方小小的湛蓝方巾。
还真是小。
唔,如此胸有成竹么?旁人还在打草稿,这小子便开始奋笔疾书了。
同考场之中,若有一人节奏明显快过其他,原本细微的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纸张翻动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而离得近的考生便会紧张,心想分明题目这么难,他怎么写得这么快!
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保持平常心。
故而秦放鹤一动笔,他前后左右的若干考生几乎都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紧张起来。
更有甚者,竟忍不住抬头看。
你急什么!
天元帝见了,当场就给那人画了叉。
如此浮躁,能成什么大事。
不过他倒真是有些好奇,好奇那年轻的小会元究竟写了什么。
等不得了,下去瞧瞧!
殿试乃国之大事,天元帝身上的配饰少不了,荷包、团配,几层礼服,此时大部分人都还没开始答题,精神不集中,故而哪怕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不少人还是第一时间觉察到他动了。
下,下来了!
皇上下来了!
他他他……我我我……
秦放鹤正专心致志答题,突然一片阴影投下,瞬间回神。
哦,皇帝巡考了。
不过这个位置……
此时此刻,只要留意到皇帝走下来的考生们,都很难不将注意力放到这边。
他们激动,他们好奇,他们感同身受,他们近乎迫切地想知道这位会元会如何应对,皇帝又会做什么。
哎哎哎,他抬头了,抬头了!
秦放鹤先冲天元帝笑了下,然后低头,看看自己试卷上那一大片阴影,然后再抬头。
天元帝:“……”
哦,这是嫌弃挡光了!
他差点被气笑。
这小子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放在世间大部分场合,小孩儿,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小孩儿,都有可能被最大限度地优待。
但这里面并不包括朝堂。
在官场,小就代表不可靠,小就是原罪。
若非如此,秦放鹤一早就在考中秀才后一口气直冲天际了。
可即便中间先后停了两届六年,如今他也才十九岁。
不能再等了,在他之前,大禄朝最年轻的状元是二十一岁,若再等下一届,就显不出他来了。
还是小,怎么办呢?
没关系,他可以用心理和行动上的成熟弥补。
他原本也想展现地心无旁骛,一心答题,奈何……挡光啊!
今日殿内本就昏暗,身着礼服、戴华冠的天元帝那么老大一只,真的!很挡光!
而挡光,就意味着书写效果降低,错误率攀升,由不得秦放鹤不随机应变。
万一不小心弄脏试卷,迄今为止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而这,本身就是殿试的一部分。
在不触犯上位者的前提下,如何提醒,如何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是个技术活。
稍不留神,前途就没了。
于是他仰头笑了。
笑得很好看,三分干净爽朗,四分成熟稳重,还有三分敬仰和濡慕。
总而言之,把自己当成扇形统计图就得了。
为了这一笑,秦放鹤对着镜子苦练数年之久,汪扶风见了都说好。
走下龙椅之前,天元帝带点恶趣味地设想过很多考生们的反应,专心致志答题?诚惶诚恐失态?抑或激动过后的迅速克制?
但唯独没有……
嫌弃自己挡光!
天元帝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在,然后,还真就往旁边稍微挪了挪。
他确实想考验下学子们的心态和应变能力,但恶意影响考生什么的,还真做不出来。
他也真不是故意的。
他是天子嘛,一直以来,天子做的事都是对的,哪怕错,也是别人的错。
从来没人,也没人敢表示出来!
天元帝突然就忍不住开始想,以前的若干殿试,自己下场巡视时,是否也有考生被挡光?
需求被满足之后,秦放鹤复又埋下头去,迅速投入到答卷中去。
天元帝盯着他圆溜溜的后脑勺看了半日,百感交集。
董阁老的徒孙,汪遇之的弟子,别的不说,这份胆量,着实过人。
写的么,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