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身处绝境地狱,一位曾经王者的声名威望,凝聚妖心,让他们忘记恐惧。
自高空俯瞰,蟒身如狂舞巨树,群妖如万千只弱小蚍蜉,汇聚成汹涌潮水,试图从树根向上淹没,或被火焰焚烧,或被风暴催折,却百折不挠。
雀先明眼眶微红,好像时光倒转,又回到雪山大王征战八方,纵横妖界之时。
孟雪里硬抗一记蛇尾,咽下喉头鲜血,佯装无事继续战斗,对霁霄笑道:“看,你道侣从前,就是这样威风。”
群妖各自为战,极少能伤害巨蟒,只让灵山不胜其扰,翻身间破绽更多,霁霄肩上压力减轻,却蓦然变色:“闪开!”
只见巨蟒创口血泉止息,竟然焕发灿灿金光,凝聚成骨骼、经络、血肉、鳞甲,转眼又长出一颗完整蛇首,比原先更庞大、狰狞。被孔雀妖火烧毁的蛇目,重新睁开,迸射金光。
天地间回荡着灵山的嘶声狂笑,似在讥嘲他们枉费工夫。
巨蟒新头初生,如虎添翼,来不及飞远的孔雀被撕下半边羽翼,染血的翠羽漫天纷飞。幸而蜃兽及时吐出最浓蜃气,暂时遮蔽巨蟒视线,苦苦支撑。
孟雪里御剑而至,接住坠落孔雀:“这样打不是办法。”
雀先明落地化为人形,捂着淌血的手臂,怒道:“这到底是什么阵术?如此厉害!”
霁霄也到了:“一座掠灵阵,一座噬妖阵,两阵交叠。”
孟雪里神色更凝重,心道我两世跌宕,才与道侣心意相通,难道今夜真要栽在此处?!
普通人族修士修炼时,使用“聚灵阵”,可调动天地灵气,辅助修行。“掠灵阵”则是一种疯狂掠夺灵气的阵法,稍控制不当,修士可能爆体而亡。阵法完成后,千里草木不生。掠夺来天地灵气,种下恶果,也要遭无穷果报,因此被列为禁术,早已失传。
“噬妖阵”更加阴毒,吸收别妖生命力供给自身。有这样两座大阵,集天时地利人和。灵山本身具有强悍妖身,乃妖族数一数二的强者,才没有爆体死亡。换作人族,谁能承受如此天地之威?
雀先明恨道:“什么意思?真杀不死他?”
霁霄取出惊鸿镜,眸色深沉,一手触摸空中无形的灵气线:“阵不可停,却可以改。否则就算杀了灵山,磅礴力量无处可去,足将方圆千里炸为粉末。”
雀先明听不懂后半句:“我去!有办法你不早用?快啊!”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而沉重,却没有多说什么。
妖族有两件神器,一为惊鸿,一为照影,除了加持攻击力,还各有妙用。照影镜,可照见神魂之影;惊鸿镜具有逆转之力,可返照持镜之人。
霁霄走向宫殿中心,随他行走,强大神识飞速蔓延,化为千丝万缕,攀上千万道灵气线。霁霄不是阵法高手,但他了解布阵者,况且此阵与长春峰中“万古长春”大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灵山心有所感,震怒不已,他挥舞蝠翼冲散蜃气,自空中俯冲而下:“住手!”
雀先明口吐妖火抵挡,急问孟雪里:“你们要干嘛?他不打了?”
孟雪里无暇解释,高声发令,调动不同妖族,争分夺秒地为霁霄拖延时间。群妖各显神通,有组织地撕咬攻击、吐火喷水、调风召云,会飞的妖族振翅腾空,组成一面墙,横隔于巨蟒与宫殿之间。
霁霄立在大殿中心,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唇边溢出一丝血线。千万条灵气线翻腾跳跃,自妖王宫辐射整座风月城,重新交织构造,如一张获得生命的大网。
狂怒巨蟒冲开防线,从天而降!
须臾之间,霁霄睁眼,手中惊鸿镜映照蛇影,腥风吹得他衣袍猎猎。
孟雪里浑身浴血,身影迅疾如风,抢在巨蟒之前面对霁霄。
蛇首血口大张,直要将整座宫殿吞入口中,连带两人嚼得粉碎。
雀先明与蜃兽身负重伤倒地不起,眼睁睁看着两人危在旦夕。
霁霄轻声道:“雪里,谢谢你。人间情爱,我懂了。”
孟雪里忽展颜一笑,晃了霁霄的眼,同时出手如电,一掌全力击出,另一手抢来宝镜!
“不!”霁霄对他从无防备,身形倒飞而去。
孟雪里不忍心看他表情,转身面对巨蟒,只笑道:“如果这次我没回来,下辈子不管是人是妖,都想跟你做名副其实的道侣。”
话音未落,巨蟒利齿咬合,宫殿如纸造般脆弱,天塌地陷,同一时刻,宝镜高悬,无比炽盛的金光,由巨蟒身体涌向孟雪里!
“轰!”
轰然一声巨响。如天地初开时混沌爆炸。
一道气浪以宫殿为中心扩散,瞬间冲过整座风月城。巨蟒凄厉嘶吼,无数道金色光线从他周身迸射而出,明亮至极。
巨响震耳,金光刺目,所有生灵失聪失明。
没有妖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个恐怖念头:世界毁灭了吗。
对霁霄来说,这短短一瞬被无限拉长。
所有金光溃散,化作尘埃微粒般的金屑,自天穹簌簌散落,落地消解无踪,像夏夜一场大雨。
至高之位,至伟之城,擎天之力,通天之谋,大雨洗去,俱成云烟。
第150章 秋水煎茶
血云旋涡、雷电风暴、双头巨蟒、火焰浓烟……全都消失了, 似一场半夜来、天明去的噩梦, 随东方天际曙光降临而苏醒。
只有漫天金屑作雨, 洒落废墟中,证明它的确存在过。
天色半明半暗,苍穹平添一道缝隙。那里云层整齐开裂, 显出一道长痕。好像门缝微微开启,露出门后一线星海。
似有神明以天穹作画布,随手画下一道黑墨, 墨迹上又泼洒银色闪粉, 便成如此玄妙景象。
大战之后,幸存的群妖恢复五感, 怔怔望天,心神震撼, 一时忘记伤痛。有妖伸手触摸金光雨。
“这难道是……天降金色甘霖!”
“妖王出世了!”
“雪山大王就是天命注定的妖王!”
妖族传说,上古妖王降世时, 便有“金色甘霖”的异象,泽被妖界。
窃窃私语变成欢呼,兽吼声接连响起, 逐渐连成一片。
霁霄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他眼中只有那道渺小影子。
孟雪里自天穹缝隙间坠落,微风有灵,轻托着他的身体,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悠悠荡荡。
霁霄飞身接他入怀, 也像抱着一件易碎品。孟雪里的身体没有热度,入手微凉,表情宁静安详,唇边笑意淡淡,似在做着好梦。
霁霄嘴唇颤抖,泪水瞬间涌出,视线模糊。
“啪嗒。”泪滴落下,声响轻微至极。忽而霁霄脸颊一凉,一时呆怔。
孟雪里睁开了眼睛,眼底淡淡金光闪过,他眼神变换,像初生的懵懂婴孩、又像历经沧桑的威严王者。
他伸手拭去霁霄眼泪,舔舔指尖,表情似有些新奇、喜悦:“你哭了。”
他像上次瀚海秘境脱险后,与霁霄回到长春峰,黎明时在霁霄怀中苏醒,下意识舔舐霁霄下颌,被发现便解释道:“怕你不是真的,就舔舔确认一下。”
险死还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霁霄深吸一口气,紧紧拥抱孟雪里。
漫长一夜终于过去,朝阳跳出地平线,普照满目疮痍的大地。柔和的晨曦照在两人身上,像一层微光。
妖王宫中,劫后余生的所有妖,不论种族、妖力深浅、从前地位高低,此刻都拥抱在一起,放声哭泣或欢笑。
庆幸太阳照常升起,这个世界还有明天。
雀先明揉揉湿润眼睛,也不觉浑身疼痛,换上轻松潇洒的笑容,指了指天穹:“他俩这就抱上了?天还裂个口子呢,也没人管了?”
蜃兽兴奋地张开双臂,想要跑过去,与孟雪里霁霄抱成一团,最好是互相抱头那种,却被雀先明拦住:“诶,废兽,有点眼力见,想抱就抱我吧!”
小蜃也不挑剔,抱谁都行,转投雀先明怀抱:“你之前说了,以后不叫我废兽。”
雀先明一条胳膊抬不起来,就单手拍了拍蜃兽:“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有点怪。”
蜃兽在他眼眸中分辨自身人形模样:“那我变回去!”
雀先明:“不用,这也挺好。“
蜃兽略感茫然,不知到底是怪,还是好。
***
风月城的异常天象、恐怖阴影震惊妖界。不止是妖族,其他两族强者,皆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巨大变化。三界生灵举目望天,无论白天黑夜,那道裂痕就在那里,只是夜间不太显眼。
人间无数凡人因此恐慌,俗世小国多开坛做法,向天祭拜祷告。道法略有成就的修士则试图操控飞行法器,或御剑抵达裂痕,可惜未近百丈,便被缝隙吹出的猛烈罡风、蕴含的强大威压所震慑,不得不远离。
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产生如此异象?
万妖大会本就受到各方瞩目,妖界有名号的大妖,几乎都去赴会。灵山大王逆天疯狂之谋,雪山大王力挽狂澜之举、惨烈至极的一夜战斗,从风月城而起,经过各种夸张转述,以无数个版本飞速流传开来。
等事情传到人间,就成了故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妖族逆天而行,这道天穹裂痕的出现,预兆天将降临惩罚。还有人声称自己修行速度有极细微的提升,这样看来不是惩罚,反而是恩赐。
世间发生了如此大事,按照惯例,人间修士当然要集会,聚在一起商讨对策。最好能知道境界最高的圣人对此有什么感悟,聆听圣人教诲。这让人们怀念霁霄还在的时候。
如今天湖大境远在天边,境主胡肆随心所欲不理俗务,普通修士拜访无门。寒山经历静思谷之变,内部分裂元气大伤,正在封山中。
所以于情于理,都是明月湖当仁不让。许多门派纷纷向其传信,请归清真人出山,为天下修士解惑。
夏末秋初,明月湖。
烟波浩渺的湖水,静静矗立湖心的小亭。亭中两人对坐,石案上置着茶具和小风炉。
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正在为归清真人煮茶。茶香随秋初清爽的微风飘散。
云虚子奉上茶盏,欲言又止。
归清真人双目微闭:“想问什么,就问吧。”
云虚子试探道:“师叔,这是我派树立声威的好机会,若能举办一场盛会,召集人间各派,从此代替‘瀚海大比’……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为什么还要等?”
归清真人饮一口茶,微蹙眉:“火候还不到。你太心急,茶味就煮不出。”
云虚子虽不解,但不敢多问,只在心中揣测。
归清喝完茶,才悠悠道:“大会要办,但我们不能急,让别人更急,才叫众望所归。传信与泰珩,从长计议。”
云虚子松了口气:“师叔英明。却不知,这次盛会取什么名字好?”
归清真人淡笑:“古人有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如今通天之门将开,我辈修士,以后真要‘上天’了。”他又低头看了眼茶杯,“就叫‘秋水煎茶’罢。”
云虚子附和赞叹,想问寒山会不会来,如果来了,该如何应对。转念一想,实在不必担心。
不来,就是心虚,霁霄为门派创下的声威还要不要?来,自讨苦吃,他们敢说孟雪里不是妖吗?论道理站不住脚。再论战力,如今的寒山,长辈中没有圣人压阵,从瀚海变故的经验看,胡肆不会出头。晚辈中,又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优秀弟子?
孟雪里那位徒弟虞绮疏,因寒山静思谷之变成名,名声甚至盖过掌门弟子崔景。但在云虚子看来,虞绮疏能与泰珩对剑过招,无非借初空无涯之威,他才入道不满一年,就算是真正天才,能练出几分本事?
云虚子正想着,忽听归清真人漫不经心地问:“荆荻那孩子想通了吗,知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