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麦穗咬牙胳膊放松一下,重新箍紧快滑溜出去的陈长庚,抬头:“没事儿,好着呢。”然后继续拖。
  一路挣挣扎扎路过树林,隐隐约约能看见陈大娘新坟,陈长庚忽然放松力气不再挣扎。
  “你一定要去姚家?”
  麦穗心里一松喘口气放开陈长庚,抬袖子抹一把额头汗珠:“是”
  黑漆漆眼睛盯着麦穗:“你知道辛山散人有多厉害?他极有可能根本不收我,再说姚家凭什么帮我?极有可能人家根本不理会我。”
  麦穗默了一会儿,快三月的天终于泛暖,风里还带点残余的微凉,拂动她细薄刘海儿。
  “先生收不收姚家帮不帮是他们的事,不去试一回是咱们的事。”
  这么倔强,陈长庚点点头:“哪怕咱们丢下尊严,什么也得不到,只是个笑话?”
  麦穗虽然迟疑却还是毫不犹豫点头,风吹得嘴唇微微发干,看着陈长庚越来越冷的脸色,麦穗抿抿唇急急解释。
  “咱们就是去求求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当年娘不是也去求姚家收咱们活。”
  求?在麦穗眼里姚家那门生意当年是他娘‘求’来的?
  风雨雷电迅速聚集在陈长庚眼中,陈长庚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每次他刚对麦穗有点好感,麦穗就要把那点好感败尽!
  眼珠漆黑淬了毒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张麦穗,别让我恨你。”
  陈长庚冰冷的眼神让麦穗心里一缩,她知道自己提娘低头的事让陈长庚伤心了,可是她有自己的主意。
  “地不上粪不肥,人不低头不贵,你低次头咋了?”
  “不低,这辈子不低!”陈长庚恨恨的盯着麦穗,今天麦穗逼他把人丢完了,还不够!
  愤恨的眼神让麦穗心烦意乱,她一把抓住陈长庚胳膊:“你不低头是吧?咱去娘坟上,咱去问问娘,她都能低头为什么你不能低!”
  麦穗再不理会陈长庚死命挣扎,拽着他就是走。陈长庚踢、陈长庚打、陈长庚抱着麦穗胳膊‘啊呜’一口,雪白的牙齿合在胳膊上。
  麦穗疼的一哆嗦,咬牙拽着陈长庚往前走。
  坟地越来越近,陈长庚怎么能允许别人,在他娘坟前说他娘委屈过往。眼中光彩慢慢消失,陈长庚放弃:“别拽了,我跟你去。”放弃自己就是陈长庚现在的样子。
  “崽崽!”麦穗惊喜转过头,陈长庚甩开胳膊往回走,他转身太快,没看见麦穗眼里的泪。
  拖着他去娘坟上,在娘坟前责问,不是他一个人伤心。
  第二天麦穗特意起大早,泡地软摘韭菜给陈长庚蒸两个细面包子,陈长庚爱吃。
  为了配合包子,麦穗还熬了浓浓的小米粥,都是陈长庚爱吃的,麦穗爱吃红豆、绿豆粥。
  吃饭时麦穗看着陈长庚身上孝服,几次张口想说,最后只是狠狠咬高粱窝头。她也想给娘守孝。
  吃完饭麦穗手脚麻利收拾好锅碗,去主屋找陈长庚:“崽崽”
  陈长庚放下手里书:“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读书最要紧自己用功。”
  “一样种子出苗,还分好地烂地呢。”好种子得种到好地里。
  陈长庚直直盯着麦穗抿唇不语,麦穗被看的不自在,低眼拿起炕头昨晚准备好的衣裳给陈长庚换。
  斩衰的麻绳被一个个解开,麻衣从肩上褪下去,陈长庚坐着一动不动,麦穗不知怎么眼泪就涌到眼眶。
  “崽崽别伤心,娘不会怪你不孝的,咱们努力往前奔,娘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麦穗把最体面的细布衣裳,抓着领子放到陈长庚垂下的手边,小心套上去:“娘虽然不常说,可是高兴的时候总会说一些,说爷爷是翰林大学士最有风骨,说爹年轻轻中举是京城头一份。”
  麦穗跪坐在陈长庚对面,系上一个个布扣:“崽崽,娘想你能和爷爷爹爹一样。”
  陈长庚冰冷的心微微动容,他低下头看在自己胸前忙碌的麦穗:“麦穗,别逼我去姚家好吗?我发誓我会刻苦读书,一定光宗耀祖。”
  如果你答应我,我就原谅你昨天做的事。
  麦穗手顿住,没人说话只有姐弟两的家显得格外寂静,陈长庚慢慢升起希望:“麦穗,我是爹娘独子,背负着他们的期望和家族荣耀,我一定不敢懈怠。”
  是的,崽崽这么主要,身上背着这么重的期盼,怎么能一时心软。麦穗定下心思,扣上最后一个布扣:“走吧,咱们昨天说好的。”
  陈长庚心冷脸冷
  姐弟一前一后走到姚家门前,陈长庚停下脚步不再往前,麦穗抿唇回来拉住他的手往前。
  陈长庚眼睛漆黑平静:“进了这道门我会恨你的。”麦穗被刺的心里一疼,拉着陈长庚的手下意识揉搓。半天吸吸鼻子,声音低低:
  “将来等你学到大学问就不会恨我了。”
  “不,我会恨你一辈子”
  第31章
  万秋坐在檀木官帽椅上,看着跪在青石地上的两个孩子,无端端生出一份荒谬感。
  当年在京城曹余香是户部郎中嫡女,和她嫡姐关系不错,而她不过是个娘是妓子的庶女,连婢生子都不如,给曹余香提鞋都不配。
  她只能站在最角落的地方,看曹余香和嫡姐结伴玩耍说说笑笑,留下一阵余香而过。曹余香十七岁嫁给名满京城陈三郎,她十五岁只能躲在墙角,羡慕一台台披着红花的嫁妆走过长街。
  一定要说她和曹余香的缘分,大约是她十八岁那年,设计□□京府通判,被闺阁女子不齿。而曹余香公公因为忤逆帝王,被金銮殿去衣庭杖颜面扫地。
  这事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掩盖了她的桃色传闻。从此之后她是年近五十的通判填房,而曹余香落胎侍奉公公回青合。
  从此她们走向不同人生,她磨死丈夫回青合成了‘老封君’,曹余香却落魄到给她绣衣裙。今日她和陈三郎的儿子更是跪在她面前求她。
  真真人生无常。
  “麦穗的意思婶婶知道了,只是这件事我怕是帮不上忙。”
  “姚婶婶”麦穗急的膝行一步“你帮帮我们崽崽以后会报答你的,我也会,你看我”
  麦穗急急忙忙抹起袖子,示意自己鼓鼓的小胳膊:“我力气可大了能提水劈柴,还会扫地洗衣裳,我给你干活我们不吃你家粮食。姚婶婶帮帮我们,我给你干一辈子活。”
  看着急切几乎要卖掉自己的小丫头,万秋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在闺中叫天天不灵的日子,妓生子连丫鬟都不如。
  想起小丫头当年明亮憨傻的笑容,亮闪闪眼睛偷瞄点心的可爱,想起小丫头送的那串拐枣。
  是个有心的小丫头,万秋不忍再看麦穗卑微到尘埃的样子,转向陈长庚语气和蔼:“书读到哪里了?”
  陈长庚低着头跪在麦穗旁边:“《大学》”
  “这么快?”万秋生出几分兴致坐直身子,随口问了几处,陈长庚一一背诵解答。
  听完陈长庚一串背诵注解,万秋向后靠在椅背上叹息:“学的这么好,可惜了。”
  陈长庚静默不语,俯下身额头抵在手背叩头到地。
  麦穗急急祈求:“姚婶婶你看到了崽崽很聪明,先生经常夸的,你帮帮他他将来有出息,一定记得您的恩德。”
  万秋无奈笑:“辛山散人和别人不一样,收不收学生全在自己,婶婶也没办法。”
  “那我们去求先生,崽崽这么聪明刻苦他一定喜欢的。”眼看没希望,麦穗心慌的不行扑通扑通乱跳,脸颊泛起潮红。
  “先生不见外人,采萍送客。”万秋止住麦穗,一个身穿绿衣裙的清爽婢女扶起麦穗半强制往外送。
  姚四小姐从侧间走出来:“那个麦穗好可怜。”
  “娘当年和她一样,恨不能跪在街上求一个正经男人来娶。”
  “娘~”姚茶心疼跪蹲在万秋脚旁“过去的不要再想,您现在都熬出来了。”
  万秋低头正正女儿珍珠发箍笑:“为什么不想?娘从不以为耻,人活着最重要知道自己有什么、要什么。”
  姚茶拉住万秋纤细柔滑的手满脸仰慕,她喜欢自己冷静理智坚强的母亲:“既然麦穗让娘想起过往,娘为什么不帮帮他们。娘说的话先生大半愿意,纵使先生不愿意给几两银子,送去南松学堂也好。”
  “傻丫头,一桩好生意送到面前,娘岂能放过。”
  “陈长庚不过九岁,对《大学》理解不比你三哥差多少,这孩子比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姚茶越发奇怪正要再问,采萍回来复命。
  万秋问:“送出主院了?”
  “是”采萍屈膝。
  万秋道:“你估摸他们快走到大门,拦住他们……”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采萍没多问屈膝下去执行。
  “娘为何要多一番手,还让他做哥哥书童?”姚茶好奇的很。
  “直接答应他们自然也感激,但绝望后再给予机会由死而生,这份感激就会铭心刻骨。”
  “这份大恩给了陈长庚他将来势必要报,从小做你哥哥书童,让他在你哥哥面前日复一日生出一份习惯顺从。”
  姚茶眼睛明亮,崇拜的看着母亲,万秋淡淡笑笑,继续教导女儿:“这桩生意稳赚不赔,就算以后陈长庚不能发达,咱们也多个使唤丫头,你哥多个小书童。”
  “不过费点粮食很划算。”姚茶笑着接口,想想在门后看见的,笑道“那个陈长庚长的挺漂亮。”
  万秋凝神想了想陈长庚五官,笑道:“他取了父母优点,曹余香眼睛和高挑身材,陈三郎鼻子和嘴。”
  又回想陈长庚从头到尾的表现,万秋笑容浅淡几分:“麦穗伴他四年,为他求人卑微到泥里,他却眼眸平静可见心冷如铁。”
  “那咱们给他恩情,他能还?”
  “由不得他不还”万秋笑笑没有继续,改说别的“你记得今日卑微如尘,也许来日飞黄腾达,你对他态度要友善,娘没提笔墨这份恩让你哥哥给,一年四季衣裳这份恩娘留给你。”
  麦穗的手湿湿凉凉,她拉住更加冰凉陈长庚的手:“崽崽没事的,姐姐可以挣钱送你去学堂,秋生上次在县里给人哭丧得了五十钱。”
  哭丧,下九流的活,给人当孝子贤孙。
  麦穗湿湿滑滑的手无意识握紧陈长庚,结结巴巴强笑:“秋生说他想起奶奶和爹,哭的可伤心了,人家最后还多给了两个白馒头。”
  “姐姐、姐姐哭的时候想娘……想娘就行了,哭的肯定挖心挖肺。”心颤着疼
  麦穗定下神:“崽崽别灰心,咱们本来就是抱着万一来的,不成咱们回去继续在镇上读书。”
  “南松学堂暂时没办法镇上却不难,只要姐姐不在家吃饭,你就上得起!”沮丧的心情慢慢消失,麦穗再一次明亮起来。
  “走吧,崽崽回家。”
  “张姑娘、陈少爷”一道清亮的嗓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一身清爽的采萍笑容满面追上来“还好你们没走远。”
  追到两个孩子面前,采萍笑道:“你们走后太太心里难过,想到一个法子看你们愿意不?”
  “什么法子?”陈长庚抢在麦穗之前开口,他猜测这法子怕是来者不善。
  “太太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请陈少爷假装三少爷书童,跟着伺候顺带旁听,这样散人也说不出什么。”
  还有这好事?麦穗眼睛亮起来:“愿意,愿意,姚婶婶人真好,我跟崽崽去谢谢她。”
  采萍心放到实处,笑里多几分轻松:“太太说谢就不必了,让故友之子半仆半友呆在府里已是万分惭愧,还说府里不缺你们一碗饭,不必送粮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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