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不以佛理解人忧愁,会顾虑到谁的心情想法,这可不是以前的慈航会做的事情。
  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态转变?
  还是说——
  “波牟提陀的诸位不必如此戒备,赤州早已在我魔域的支配之下。没有我的许可,没有魔人魔将敢动你们。若是我有心取各位性命嘛……”
  “各位也没法活着进入这赤州。”
  鸠兰夜敛扇一笑,他在波牟提陀的僧众面前可不会自降身价自称“在下”。
  波牟提陀众人一惊,这才寻思着魔尊说得也对。
  历代魔尊都是能征善战。单纯论个人战力,鸠兰夜不及过去的魔尊们,甚至不及他手下的一些魔将。但之所以坐上魔尊之位的人是鸠兰夜而不是别的魔人魔将,那是因为鸠兰夜在智略上的优势完全弥补了他肉身上的不足。
  从大局观上来看,鸠兰夜可远比过往的魔尊们都要难缠。
  威逼不成就利诱,利诱不成便晓之以理,晓之以理不成便动之以情……鸠兰夜手段层出不穷,再是难缠的魔人魔将也会被他掌握其弱点,难以反抗他的赦命。
  鸠兰夜所说,不是大话。
  “多谢、魔尊……”
  波牟提陀亦是修佛门派,便是知道此时的鸠兰夜是友非敌,对鸠兰夜道起谢来也还存别扭。
  其中有弟子视线来回在鸠兰夜与慈航之间徘徊,不用说,这弟子自然是难解心中疙瘩,怀疑慈航堕-落成魔、背叛佛门的传闻是真。
  鸠兰夜摆摆手。他可不会好心到为慈航辟谣。对他而言,慈航若真是堕了魔,这才是有趣呢。
  真有那种时候,他必定要指着慈航的鼻子大声嘲笑他:你愿以身渡世人,世人却认定你必是别有所图。如此世间还值得你发下大愿?倾尽灵魂?
  “那须弥山一事尊者打算如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须菩提又从来待你如亲子。他即将圆寂,于情于理尊者你都应再见须菩提一面不是?”
  “阿弥陀佛。生死有命,人向死而生,生生死死不过循环。大尊者早知自己天命如此,却对贫僧并无吩咐嘱托,想来如今一切已在大尊者的预料之中。”
  慈航唇色淡淡,神色亦是淡淡。
  就是他那不怒自威的气质里此时竟隐着一丝常人难以察觉的寥落。
  “依鸠施主之见,贫僧当如何与须弥山划清界限?是要贫僧当众与你结盟?或是要贫僧当众宣布加入你的麾下?”
  “不必不必。这点小事哪劳尊者亲自演戏?”
  鸠兰夜耸耸肩,无可亦无不可。慈航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虽是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看魔域之外的势力狗咬狗一嘴毛。但他也清楚,单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可说服不了慈航这块顽石。
  “在下命人将消息传出去便是。这具体嘛……”
  “就说尊者为了这位知薇姑娘准备还俗,我这魔尊愿做你二人的媒人,为你二人在魔域举行合籍大典。日后你们夫妻受我魔域庇护,为我魔域之人,如何?”
  “我反对。”
  慈航正要启唇,不想谢薇先声夺人,开口就是拒绝。
  眉头无意识地皱了皱,慈航眸光沉沉,一双黑眸看不到底。
  “哦?”
  鸠兰夜饶有兴致地瞧向谢薇。
  慈航有那个能耐与身份能与魔尊讨价还价。可她?区区一只妖修,不过是被慈航庇护了几次,看他平等对待慈航,就当自己与慈航一般也有和他平等谈条件的资格了吗?
  她再是传闻中的“天狐”又如何?如今她就是正道竖起来的靶子。一旦离开魔域支配下的地方,立刻就会遭人追杀。
  狐族确实有所异动,几乎所有残存狐族都追随天狐而来。可狐族老少上下加起来也不过百来号狐狸,这百来号狐狸没他的许可连这赤州的地界都进不了,它们又能成何大事?
  魔域可以庇护于天狐,可没道理迁就于天狐。如果这妖修还有三分自知之明,她应该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依附于慈航的添头。她喜不喜欢,她想不想,她乐不乐意是最没有人关心的问题。
  “尊者,”
  眼下有着深深的青黑,发白的嘴唇微微干裂。谢薇身上有种残花败柳般的憔悴。然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你不能放弃舆论的高地。你绝不能承认你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背弃了自己的同门。”
  说实话,谢薇挺欣赏那些横眉冷对千夫指,善恶留给后人评的能人异士。行得正做得端这件事也确实从来都不该是表面文章。
  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谢薇经历过网络时代,看见过无数个舆论改变人命运的例子。前世的她看武侠剧主角被坏人冤枉,为保护同门同伴不得不扮坏人、伤亲友,当然能在屏幕外事不关己地嚼着爆米花点评主角是不是傻。
  但慈航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慈航变成一个空有正义的理想却输在了舆论之上的悲剧角色。
  “因为你甘受污名是没有意义的。”
  谢薇想如果自己没理解错的话,大光明殿与妙法宗准备发作须弥山的借口是这样的:慈航尊者身为须菩提大尊者的弟子与接-班人,竟庇护天狐杀死数千正道修士。须弥山应当为正道修士的死负上责任。说白了,这就是一种连坐。
  鸠兰夜这个魔尊出来给慈航撑腰则表明慈航的背景不是须弥山,而是魔域。那样事情就变成了慈航背叛须弥山,背叛佛国,须弥山在立场上就成了无辜的。
  如此须弥山与慈航撇清了关系,大光明殿与妙法宗看起来也就没法带上须弥山上下,让须弥山也跟着慈航连坐了。
  但这种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大光明殿和妙法宗想要对须弥山动手,本质上并不在于尊者如何。鸠公子不也说了么?大光明殿与妙法宗是想取代须弥山在佛国的地位与影响力。”
  项庄?
  沛公?
  鸠兰夜微微困惑,在他的记忆里,仙云十三州上可没出过叫“项庄”或是“沛公”的修士。
  不过这“舞剑”的意思他倒是心领神会。
  “这既是说,但凡能让大光明殿与妙法宗师出有名,那什么由头都可以。”
  “尊者与须弥山恩断义绝或许能保得了须弥山一时,但保不了须弥山一世。再者尊者能保证大光明殿与妙法宗没有第二个可用的由头么?”
  “若尊者认下为包庇天狐而杀死数千正道修士的罪名……如果我是大光明殿与妙法宗的人,我大概会这么说吧:”
  “‘连大尊者须菩提的爱徒、被视为须菩提接-班者的慈航尊者都能堕-落为魔,可想须弥山内部早已被魔域势力渗透。须弥山再不是往日那个须弥山,如此佛国败类我等佛弟子自然不能视而不见。今日我大光明殿与妙法宗就要替佛国清除败类,须弥山不能留’……如此这般,尊者又当如何?”
  寥寥数语听得波牟提陀众僧是冷汗津津,遍体生寒。
  谢薇一转身,朝着波牟提陀僧众们道:“波牟提陀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即便无人从波牟提陀搜出干尸,即便无人当场抓住将修士将凡人吸成干尸的波牟提陀僧众,即便无人能确实证明波牟提陀的僧众所修炼的功法是需要牺牲他人姓名才能练成的邪功,波牟提陀不也成了邪宗,遭到了正道修士的讨伐?”
  被谢薇的话勾起了心中的酸楚与不忿,波牟提陀僧众纷纷低头,右手立掌。
  “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尊者想保护须弥山,那才更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谢薇单膝跪下,朝着慈航拱手。
  “知薇,请尊者三思。”
  第88章
  哦!!!
  有趣。
  执扇掩唇的鸠兰夜有点喜欢起面前这狐族妖修了。
  她这一跪,是将自己放在了慈航之下的位置。她这一番话除了劝解慈航,更是在波牟提陀的这群残兵败将面前撇清了和慈航的关系。
  根据他手下人的禀报,这一个半月里慈航都与这传闻中的“天狐”同处一室,两人是片刻不离。
  慈航是在救人没错,可谁又能相信慈航真与天狐并无儿女私情,他救天狐只是出于佛者慈悲?
  波牟提陀的僧众嘴上不说,实际怎样看待慈航可想而知。
  此刻在场的虽只有他鸠兰夜以及他配下心腹,波牟提陀的残兵败将、慈航还有这位知薇姑娘,但千里之外势必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这破烂小村里的一切。
  这位知薇姑娘没有直接撇清与慈航的关系,也没澄清自己与慈航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偏生她这一番表现着实不像与慈航有更深一层的交集。说他鸠兰夜是慈航的挚友都比说慈航与天狐相思相爱更有说服力。
  不过嘛……
  就他来看,这只小狐狸如此不遗余力地维护慈航的声誉,又如此不遗余力地试图避免慈航与他的同门手足相残。她这么为慈航考虑,她与慈航的关系绝非她表现出来的这样单纯。
  慈航启唇,偏偏鸠兰夜先他半秒,敛扇上前扶起了地上的谢薇。
  “知薇姑娘,快起来吧。”
  谢薇不及回答,眼前就是一花,看起来她是被鸠兰夜扶起的,实则她是被一股透明的巨力直接抓起来放直在地上的。
  把谢薇弄起来的鸠兰夜状若无事地为谢薇拍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顺道还埋怨起了慈航:“尊者还愣着作甚?知薇姑娘都这般劝说于你了,你便是不同意也不该让人继续跪在冰冷的地上呀,她还是个病人。”
  “为知薇姑娘修补筋脉窍穴,连起骨骼肌肉的你不是最清楚知薇姑娘的伤势了么?她的伤势过于沉重,如今能够行走动作,左右不过是在勉强自己。”
  鸠兰夜的口吻是极了解谢薇的。
  那感觉就像慈航为谢薇治疗时他也在现场,还是扒在不存在的床边就看着慈航与谢薇的一举一动。
  过往慈航说不上喜欢鸠兰夜,也说不上讨厌鸠兰夜。他和鸠兰夜是彼此利用的关系,只要对方还有利用价值,他们就会维持体面的来往。自己与对方的喜恶在这种来往里并不重要,也没有任何意义。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鸠兰夜没由来得让慈航讨厌。
  他觉得鸠兰夜那和缓的声音造作,他觉得鸠兰夜那带磁的嗓音刺耳,他觉得鸠兰夜脸上那温和的笑容虚伪,亦觉得鸠兰夜身上的香气浓烈熏人。
  当真是哪哪儿都令人厌烦。
  “多谢、魔……帝尊。”
  谢薇与其说是受宠若惊不如说是心惊胆颤。鸠兰夜的态度为何转变不是她该揣测的东西,她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没事别惹人不痛快。
  瞧见谢薇轻声朝着鸠兰夜道谢,言语间低眉顺眼。慈航眉心慢慢挤出三道皱纹来。
  “知薇姑娘哪里需要这样客气。”
  鸠兰夜与谢薇说话,心里憋笑憋得要死。
  以往只有慈航气得他七窍生烟还没法发作的份儿,这次能让慈航吃瘪,他可真是太开心了。
  “说到这个,知薇姑娘,在下有一礼物送你。”
  自称“在下”的鸠兰夜让谢薇心里那张鼓被敲得更响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努力让唇角弯出个笑模样来:“帝尊要送我什么?”
  鸠兰夜扬了扬手,几个魔将便迅速从不同的犄角旮旯里突然出现,跟着清虞被扔到了谢薇的眼前。
  “清虞!?”
  “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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