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她眼里映着璀璨碎光,对他露出一个狡猾又得意的笑容。
  百姓往这边走来,却并未绕过他们,而是在他们面前站定。
  这是个打铁匠,五大三粗的,脸上挂着憨厚淳朴的笑容,在看到了面前两人的模样时,有一瞬的迷茫,但他很快跟从心中的指引做出了约定的事。
  他对着两人笑道:“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说完后提着手里的花灯,一时不知递给谁。
  闻湛错愕地侧头看着陆云初,眼里充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
  陆云初抿着嘴偷笑,在他腰后推了一把。
  他猝不及防,向前踏了半步。
  打铁匠便把手里精致的花灯递给了他。
  闻湛接过,提着花灯,仍旧处于不敢置信的怔愣中。
  第二个人朝这边走来,是个扎着朝天髻的小童,他口齿不清地背着贺词:“愿身体康健,岁岁无忧。”
  小童说完后不等闻湛反应,就将手里的小花灯串到了他手中提着的花灯底部,哒哒跑了。
  第三个上前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眼睛看不太清了,半虚着眼睛笑着,和蔼的嗓音拖得很长:“愿平安喜乐,心安身健。”
  老妪说完伸手,想要将花灯挂在闻湛手上花灯底部,闻湛连忙弯腰,生疏地将花灯接过,将其挂在大花灯下方。
  老妪笑得愈发和蔼了,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点头道:“好,好。”
  她慢吞吞地走了,下一个女童立马接上,用脆生生的嗓音背着贺词。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
  闻湛手里的花灯越串越长,琳琅耀目,一个大花灯串完,又有行人递来新的大花灯。
  他站在灯火通明的桥上,接受着男女老少的真诚祝愿,最后手里提着好几个巨大的花灯架子,好似要被埋于温暖的灯火中。
  最后一个祝福的人说完了,陆云初上前,手上提着不知何时拿到的花灯。
  闻湛看着她手里的花灯,缓缓抬头,目光与她对上。
  因为太过难以置信,他忘了收敛眼神,眼里的不自信和怯懦通通流露了出来,微微颔首,一时不敢和她对视。
  可偏偏他眼里又充满了热烈,生涩无比的热烈,连那些害怕与自卑都难以将其压制。
  他身上从没有过如此矛盾的感觉,那么清冷,却又那么炙热。
  陆云初笑得比人间灯火还要温暖璀璨,将花灯塞在他手上:“阿湛,生日快乐。愿你再无病痛,终得自由。”
  似空气乍然消失般,闻湛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像是太过欢愉而忘了换气,又像是巨大冲击下无法压制的啜泣。
  他眼里有灯火,或者是水光。
  他笑得很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露出一排白牙,纯粹得像个稚童。
  他重重点头,用眼神说着无声的道谢。
  陆云初也跟着她一起呲牙傻笑。
  漫天星光,人间热闹。
  这一刻他们不是被剧情压得喘不过气的棋子,也不是任命运随意摆布的人偶。
  两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终于摆脱规则,戏弄了老天一把。
  第27章 满月
  闻湛已经记不太清他在这世间活了多久了。他的人生被撕裂成了两段,前半段是混沌的模糊的,细节全无,只用几句话就能概括,像苍白的只语片言,毫无实感。
  后半段是漫长的黑暗的,从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以后,他便陷入了痛苦的清醒中。昼夜交替,不知尽头,好似有好几个轮回那般漫长,人间有且仅有他一人,孤独死寂。
  渐渐地,他开始分不清真实与虚假,期盼着消亡到来的同时,无数次挣扎着不要再次陷入混沌。
  唯有觉醒那日的回忆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能够提醒他。明明父皇治国有方,可皇朝还是眨眼间分崩离析,他实在是不懂,在被闻将军护送出宫逃亡时,挣扎着跑了回去。
  一切都是荒谬的,本来固若金汤的宫城变成了纸做的一般,本来爱戴帝王的宫人们纷纷咒骂着皇帝的昏庸无能,本来慈爱明理的母后成为了同叛贼串通的妖后。
  他们像是戏台上的戏子,麻木地扮演着自己的戏份。
  直到闻湛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狂妄大笑的母后眼里流露出了茫然和恐慌,她举着手里的剑,迟迟没有朝皇帝刺下去。
  她身体颤抖,眼泪从眼眶中滚出来,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快走。”
  仿佛一道闪电劈中了自己,闻湛全身剧烈地疼痛,脑里的白雾散去,一切痛苦与荒唐成了一座钟,敲得他灵台清明。
  他想要大喊,空中忽然多了一双无形的手,扼制住他的咽喉,他便无法再发声;他想朝父皇母后奔去,空中那手就化成了一把铁锤,一寸寸打碎他的骨头,让他虚弱地在地上蜷缩,寸步难行。
  母后哭着将剑甩到地上,举起身旁的火把,将宫殿付之一炬。
  闻将军及时赶到,将他从大火中拽了出来。
  他从尸山火海中把他护送出城,身负重伤,只能让自己的儿子闻珏接受自己的职责。
  闻珏是他的伴读,也是他幼年好友,尚未长大成人,但已有其父的神勇之姿。
  他看着闻湛,恨铁不成钢地为他寻来无数大夫,向大夫解释着他的伤情:“家逢大变,急火攻心成了哑巴,身上也闷出了一身病,成了个病秧子。”
  行至半路,闻珏打听到了消息,闻湛偷听别人对他说:“前朝彻底亡了,皇帝和那个妖后一起死了,被叛军乱刀砍死。”
  不是这样的,他们明明葬身于那场大火。
  忽然,闻湛浑身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痛倒在地,无数无形的刀剑砍在他身上,刀刀入骨,却全无伤痕。
  乱刀砍死……
  至此,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颗不安分的棋子,一出话本里的角。因为他不该清醒,所以他变成了病弱的哑巴。因为他的清醒改变了父皇母后的结局,所以乱刀砍死的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无数次想要就此放弃,想要陷入混沌里麻木地扮演着自己的戏份,可他终究是咬牙抗住,努力地提醒自己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或许是因为想要看命运要赋予天下苍生怎样的结局,或许是因为若他也忘了这世界便再无真实,或许……他是在等一个人来。
  在一个黑夜,这个人闯了进来,将他从绳子上放下来,抱在怀里,怜惜地看着他。
  她说:“我和之前那个人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的。”
  然后她将他空白的过去填满,用真实的回忆和感受替换。
  她赐予他太多情感上的第一次,第一次无措、第一次惊喜、第一次感动;也赐予他太多经历上第一次,第一次拥抱,第一次被拽出黑暗,第一次守岁,第一次庆祝生辰……
  他因痛苦觉醒,却以快乐感受到真实。
  他早就猜到了结局,自己的未来,闻珏的未来,还有天下局势的未来。
  他用悲悯的心态,麻木地旁观着世间一切按照命运的安排运转。
  直到她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一次一次地将他从黑暗里拽起,让他变得贪心,不想再旁观 ,而想同她一起去体验人世繁华。
  闻湛提着大堆花灯,站在桥上,心里沉甸甸的,又酸又涩,却又十分高兴雀跃。
  他想,这或许是一种叫做心动的情绪。
  陆云初见他僵着身子傻站着太久,提醒道 :“把花灯放下,我们去吃好吃的吧!”
  闻湛立刻握紧花灯,很不舍。
  他今天表现得格外幼稚,就好像得到了糖不愿意撒手的小童。
  陆云初笑道:“可是拿着这么一大堆怎么穿街过巷呢?”
  闻湛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还是舍不得。
  陆云初见他这样珍惜花灯,替他出主意道:“那将花灯送人吧,你是寿星,你送出的花灯也会给别人带来好运。”
  闻湛错愕地抬眸看她,有些慌乱,又无端期待。
  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运?
  但是她的语气这般笃定,他轻易地被说服了,有些跃跃欲试。
  于是她拽着闻湛,站在桥头,将漂亮的花灯送给来往的小童们。
  花灯不算难以负担,但平民百姓很少花钱买给自家小孩儿,有这钱买点吃的不好吗?
  所以对于元宵节也穿着补丁花袄衣服的小童,花灯真是极其珍贵的礼物。
  他们围住一团,还没有闻湛一半高,眼巴巴地仰着脖子看他。
  闻湛在陆云初的示意下,将花灯拆下,一个一个送给他们。
  “谢谢哥哥。”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
  他们摸着花灯,细致地描绘着它精致的形状,用手感受着散发出来的柔和光晕,眼里映满了浓浓的惊喜和欢欣。
  越来越多的小童朝这边跑来,后面跟着无可奈何的爹娘。
  他们看着闻湛仙人似的长相,猜测他一定是城里的权贵,瑟缩地拽着小孩,低声斥道:“别去那位公子面前讨嫌。”
  小孩不依,虽然看着闻湛的模样打扮确实有些胆怯,但难以抵抗花灯的诱惑,还是从爹娘手里挣脱,像鱼入水般,钻到了闻湛面前。
  他要努力仰着脖子才能看清这位特别好看的哥哥。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这位哥哥侧过身来,笑着,弯腰,递给他一盏花灯。
  小童看到了他手上的疤痕,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清冷药香,呆呆地接过花灯,愣愣地想着,原来天上的神仙也会受伤啊。
  他听到声音,爹娘追来了,像是要提起他打屁股以惩罚他顽皮。
  他抱着花灯,连忙蹿走,蹿到一半,又忽然折返冲到闻湛面前。
  他举起花灯,笑得无比幸福:“哥哥,我会好好保护它的。”
  闻湛看着他认真恳切的模样,愣了一下,忽然轻笑,如春风化雪,朝他微微颔首。
  小童看呆了,红着脸,落荒而逃。
  直到很多年后,顽皮的小童长成大人,家里还放着这盏花灯。花灯早已被岁月侵蚀得破破烂烂的,留下脆脆的竹架,好似一碰就散。
  他也有了顽皮的孩子,不过他不像自己爹娘那般,要用买花灯的钱买糖。每年上元节,他都会给自己的孩子买一盏花灯,带他路过那座雕花桥,给他讲述那年上元节,这里出现的神仙般的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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