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4)
你们不知道?南方大旱,颗粒皆绝,人多流亡,我们这几天也是忙里偷闲。谢必安道。
看来灾民饿着肚子,脚程不快,还没到这。范无救慢悠悠地舀着蛋花粥,官府恐怕把消息封锁了,所以没受到天灾影响的承平县内还是一片安逸。
抱衡君抱着酒坛子左顾右看,他是不懂这些的,也知道气氛陡然凝滞起来。
大哥,二哥。白术叫道,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缓缓收紧,若死伤太多,再加上天气炎热,恐会引起疫情。我得去救人!他是医者,自当救人性命。
白蔹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也跟你去。
死生有命。范无救撇了小两口一眼,眼中是见惯生死的淡漠,万物皆有其天法道理,合该你们救得了的自然能救,救不回来的便是死期已至,莫要逆天而行。
多谢范姐姐提醒,阿蔹晓得,不会去做那些不自量力的事情。白蔹子道。
贺洗尘埋头将碗里的粥吃完,接着道:凭你们两人之力能救得了多少人?宁哥儿脚程快,先且去探一下灾民的动向。抱衡,你去通知附近几个县里的精怪,让他们把消息透露给当地官府。白术阿蔹,看看库存的药材还有多少,不够的话尽快采买。至于我,便去会一会孟知县!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插手。谢必安笑道,你们去忙吧,我们不能干涉凡间之事,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
多谢!贺洗尘抱拳,事不宜迟,我先走一步。话毕,化成一团青烟飞向城里。
啧!柳宁撇嘴,身形一动,消失在众人眼前。
抱衡君被这两个人的雷厉风行惊呆了,手忙脚乱将粥喝下肚,随意抹了下嘴巴道:我走了!
热闹的五仙小筑顿时安静下来。
***
衙门后的官邸里,孟广陵正在处理当天的事务,专心致志以至于没发觉屋里已经悄无声息出现一个人。
大人。贺洗尘叫道。
何事?孟广陵头也不抬,他还以为是哪个小厮。
贺洗尘无奈地敲了下他的桌面:大人!
嗯?孟广陵不悦地抬起头,却一惊,你不是那位卖字先生吗?
大人请勿见怪,今日我前来此处,是来告知大人,不日将有一大批灾民涌入承平县。贺洗尘拱手作揖,望大人先做准备,别让县内百姓惊惶不安,更别误了灾民的救治。
这这你突然闯了进来说这些话,教我如何信你?孟广陵乍听之下不禁惶然,却又疑虑若真的发生天灾,为何他没收到一点消息。
贺洗尘倒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心中权衡几番,便下了决心:孟广陵,你瞧瞧我是谁!话语刚落,便摇身一变,变成那个晚上清丽的杏衣女,你瞧我面善否?
孟广陵倒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三步:你,你是狐大仙?!
贺洗尘牙齿一酸:我是黄大仙!消息我已带到,上千灾民的的性命就握在你手里,大人还请早作决断!
孟广陵心中一凛,为难不定。
广陵,我瞧这位大仙一派正气,不会害人。从帘幔外忽然走进一个端庄妇人,盈盈地向恢复成男身的贺洗尘行了一礼,大仙心善,不忍生灵涂炭,你身为父母官,自当果断行事。拖拖拉拉,只会害人害己。
孟广陵连忙迎了上去:夫人!
韩江雪推开他的手:半点长进也没有!莲步轻移,到了贺洗尘面前问道:不知大仙名讳?
贺洗尘笑道:声名于我如浮云,不说也罢。有夫人在此,我便放心了。贺某告辞!
说完便消失在屋内,来无影去无踪。
***
得益于几兄弟的通风报信,附近几个县城才没有被涌入的灾民打个措手不及,尽管过程稍有些波澜,好歹没惹出大乱子。
贺洗尘站在松树顶端,俯瞰底下的白术、白蔹子切脉煎药,心中稍定。
卢老鬼,你们竟然愿意出手帮忙。他瞥了眼漂浮在半空的三个半透明身影。
尖锐刻薄的卢老大说道:跟在你们身后行善积德不担半点风险,保不准还能混个半仙当当!
卢老二憨憨地摸着头:贺先生,我大哥说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
我懂我懂。贺洗尘想起自家那个老大一张嘴不也气得人发疯。
哼!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卢老三还在记恨他把他们扇回神龛里的过节,话里带刺,也是贺大仙慷慨仁慈,自己吃肉还愿意分点汤给我们喝喝!
三姑娘这话折煞我也!贺洗尘拱手告别,几位,我先走了。他变回黄鼠狼的原形,在杂草中奔向湖山古刹。
贺洗尘记得温氏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河阳村落户生根,逃荒到古刹里的瘦弱秀才差不离便是故友的祖宗了!
距离苏长青出生还有八十一年,距离温展鹤出生还有七十三年。如果他能顺利活到那个时间,或许还能找自己聊聊天呢!
但兴许是不可能的。贺洗尘仔细回忆了一下前程往事,确定从来没有一只黄鼠狼入过自己的梦。唉,可惜!
*
湖山古刹里的老和尚们都是软心肠的好人,几个人挤在一间破屋里头,其他的都收拾出来给灾民住。此时青壮年都被带出去修房建屋,付出劳动才能获得粮食。
贺洗尘在寺前变成人身,刚踏入寺内,便被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子们围住:先生!你来了!
今天可没糖给你们吃了。贺洗尘摸着他们的脑袋笑道,温先生没在教你们识字吗?
老师累了,在休息。这群小孩抢着回答,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一路上不断有老人跟他打着招呼。他们衰老的面庞上洋溢着生的希望,穷苦如何,病痛如何,只要能活下来,他们便能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子子孙孙绵延下去。
温垚文文弱弱,没法支撑高强度的劳动,便留在寺里教书。这会儿刚好在休息,见贺洗尘过来连忙站起身:贺先生!
九仞兄。贺洗尘叫道,我来为尊夫人诊脉了。
温垚的妻子怀胎八月,逃到承平县时腹中的胎儿差点保不住,还是他一手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其言,快来!
何其言正在为一些孤寡老人擦身,听见他的声音,拍掉身上的尘土走过去叫道:贺先生。
夫人。贺洗尘颔首,伸出手为她把脉,夫人脉象平稳,无什大碍,就是别太操劳了。
那就好那就好!温垚松下心口大石,轻轻抚摸何其言隆起的肚子。那里正孕育着一条新生命,继承他和爱人的血脉,延续他们的生命。
我儿出生之后,还请贺先生为我儿取名,您是他的恩人,请勿推辞。温垚感激地说道。
贺洗尘对自己那半桶水的取名水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好误人子弟,含糊道:再说再说。便走开给寺里各个老人复诊,做完才到后山去找柳宁。
柳宁不喜欢凡人,这几天和他们住在一起,也是为难他了。
后山的景致倒是一层不变,只是那面断墙现在用砖头整整齐齐垒好,碎石扫在一边,看起来不再是荒无人烟的模样。柳宁盘腿坐于其上,见贺洗尘缓缓而至,开口道:你终于闲下来了?
我就没忙过。贺洗尘一跃而上,笑道,世间匆匆,我自悠然。
柳宁冷嗤:屁!
宁哥儿,修修口业。
就是!柳爷这般脾气,没有女人会喜欢的!却见拐角走来谢必安和范无救,身着黑白鬼差服,招魂索命幡在手,枷锁镣铐系在腰间。
你们怎么没穿胡服了?我瞧着挺好看的呀。
这不是要来干正事吗?好歹得像个样。
贺洗尘皱起眉。
范无救朝寺里努了努嘴:今晚子时,满寺二十三条人命,由我和老谢接引。
第39章 似是故人来(5)
大殿中的普贤菩萨右手持金刚杵, 左手持金刚铃,坐于千叶宝莲华, 颔首低眉, 世人在她面前诉尽苦痛, 道尽欢喜, 都与她无关。外头的阳光照不进来,大殿里点着永远不熄的蜡烛,光影闪烁, 将慈眉善目的菩萨照得阴森恐怖, 鬼影幢幢。
这里面的人,都要死?柳宁问。
没错。谢必安严肃地点头。
贺洗尘问:那些小孩呢?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救不回来的。范无救勾魂索命时总是面无表情。
老贺, 你何必多问。谢必安不忍道,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一切都是天意。
贺洗尘沉默半晌,笑道:瞧你们说的,我也没说我要干什么啊。
范无救松了口气:你贺二爷会做什么事还真说不准!
哪有。他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皮半敛, 黑瞳冷清。
寺里传来小孩子打闹的声音,间或老人呼喝大笑声,明明前一天还在哭喊老天,现在却又对明天燃起希望。
可是贺洗尘说道,他们还以为自己能活下去哎。
他们走了那么多路, 没有水喝, 没有饭吃, 路上死了那么多人,还是继续走下去,就是为了活下去!他们还以为只要勤劳一点,像头牛一样,像虫子一样,卑微一点没关系,下贱到泥土里没关系,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地方安身立命,好不容易找到生存的希望,一场大火就让一切都嘭!消失了。真可怜
洗尘,别说了。柳宁捏住他的肩膀。
贺洗尘!我看过的枉死之人比你多得多得多了!范无救喝道,清官廉吏,忠勇将士,正直可敬者,惨死在刽子手里,冤魂不散!那又怎样!命数如此!谁不想活下去?
我知道。贺洗尘跳下墙头,我知道,所以我不觉得这寺里头的人死了就比其他人可惜多少。所有人都想活下去,没道理只有他们可以网开一面。
既然清楚,就别想太多。范无救的语气缓和下来。
贺洗尘低头看地,地上有一颗小草从岩石缝里长出来,在风中颤颤巍巍的,可怜可爱。
那边谢必安已经做好行程规划,今晚把这项工作做完,就和抱衡君一起去楚腰馆里瞧一瞧。范无救也颇有几分兴致,嚷嚷着也要去。柳宁被他们吵得有些心烦,刚想回自己的洞府,忽听贺洗尘道:但是里面还有个小家伙等着我给他取名啊,我都已经想好了,「温来福」就挺不错的。
柳宁脚步一顿,蓬勃的怒气猛地冲上心头,一巴掌盖上他的后脑勺:混账东西!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贺洗尘一躲,笑道:宁哥儿,我得去救人呀,我得去救我未出世的朋友
贺洗尘!范无救怒气冲冲,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非要找苦头吃?她挥舞着拳头砸向贺洗尘的面门,谢必安连忙拦住她的肩膀。
老范,你这个暴脾气也不比宁哥儿好到哪里去。贺洗尘依旧不为所动,将横在他面前的拳头轻轻放下去,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
他妈的我会怕你连累到我们?范无救道,你妄图修改凡人命数,不成功则已,一旦成功,所有因果都将算在你身上,二十三条人命啊!天道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我
你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来气!柳宁竖瞳放大,眼边出现青色的鳞片,暴躁得走来走去,指着贺洗尘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只顾自己开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性得我都想把你的腿打折关上三天三夜不给饭吃!抱衡和你比起来算个屁!你还有脸说他贪恋美色,你呢?你他妈的不和天道作对就不痛快是吧?!
贺洗尘被骂得一愣一愣的,范无救和谢必安就没见过他发过这么大脾气,一时之间也不敢说话。
我早知道你是这种人,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一切都是可有可无,你到底有没有把众位兄弟放在眼里?恐怕都是我们自作多情,在你贺二爷眼中,我们连个没出生的孩子都比不上!
柳爷!谢必安伸手拦在他胸前,望着他发红的眼圈认真道,话说得太重了!
范无救垂下的双手紧握又松开,往复几次,冷声道:老贺,回小筑里去。
贺洗尘敛起所有神色,摇头道:我得去救人,我不去救的话,还有谁会去救他们?
那个正身明法的温展鹤与灵动狡黠的温道存要是消失了,小卢姑娘和阿玖的金玉良缘要怎么办?若渊的师长和好友要去哪里寻觅?
他不愿意百年以后的贺洗尘,找不到人坐而论道。他不愿意那辆载着他和温卢三人的颠簸马车,成为他一个人的南柯一梦。
老贺,你们只是萍水相逢,如今已仁至义尽,何必豁出性命?谢必安苦口婆心劝道。
贺洗尘只道:就当是为了我自己吧。为了自己的南柯一梦。
他自嘲地笑了笑:跟什么良不良心、天不天道的没关系,只是不想让辛辛苦苦想好的名字泡汤。宁哥儿,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个混账,做事只图个痛快。混账兄弟现在想去救人了,还望你不要阻拦。
柳宁怒极反笑,嘲弄道:做你的兄弟可真难,看你去送死也不能拦着。
我已经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却还没想去死。贺洗尘扇子一打,唰的一声在身前展开,喝不到你珍藏的「佛不度」,我怎会甘心去死?
谢必安忍不住问道:老贺,你究竟要做什么?
和天道硬刚我不行,那就只能智取行骗了。贺洗尘道,你们便在旁边等着,我若失败,人你们照样带走;若成功了,天道找我算账也算不到你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