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灯
无数轮回，猴子记得越来越少。
渐渐地，只记得一只身穿宝甲的猴子，一个身穿紫衣的仙子。
隐约中，猴子偶尔还能看到一个身穿白袍，拄着禅杖的凶和尚。
猴子又当了神仙，看守着南天门外的桃园子。
猴子倒挂金钩，在一直桃树上悠然晃着。转头看向天边的夕阳。
猴子咧嘴笑笑，心里盘算道：“紫霞差不多该来了。”
猴子眯起眼睛，全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暖洋洋的呼了口气。
天边一抹夕阳铺展开来，染红了半边天空，一面金色，一面红色。融汇交织在一起，很是好看。
有脚步声在桃园门口响起。
猴子转过头去，脸上表情却是一愣。
来的并不是紫衣仙子，而是一个面容平静、相貌寻常的白衣老者。
老者白发苍苍，身穿白色麻衣，神态安然，一步步缓缓走来，气定神闲。
“你是？”猴子皱眉问道，他感觉这个老头儿有些眼熟。
老头儿呵呵笑笑，缓缓走到距离桃树三丈之处，拍拍屁股坐下，眯眼打量着猴子，脸上皱纹聚在一起，仿佛一株苍老古树的树皮一般。
无尽岁月，刻画在脸上。老头儿两眼打量这猴子，仿佛在看自己雕琢出的一块珍宝。
看了许久，就在猴子琢磨这老头儿性取向是不是正常的时候，老头儿才呵呵笑了起来。
“看来好久不见，你都忘了我了。”老头儿笑眯眯说道。
猴子盯着那老头儿看了许久，还以为是天庭里的那个大仙大佛，可是猴子感应了许久，眼前这个老头儿浑身上下也没感应出一丝仙气。
仿佛，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你丫谁啊，老头儿？”猴子撇撇嘴，懒得理他，翻身上树摘了个一个桃子，坐在树干上翘着二郎腿，居高临下的打量这个麻衣老头儿。
老头儿也不恼，依旧气定神闲的坐在那儿。
“我啊，名字太多，大多都忘了，你叫我陆压就行。”老头儿语气轻松的说道。
猴子哦了一声，没往心里去。
老头儿转头看了看那里的夕阳。
“猴子，你已经轮回四十九世了，怎么还不醒？”老头儿声音平淡。
然而，这句话，却是石破天惊。
老头儿话语一落，天地间黯然无光，只剩一片黑暗。那天边的夕阳，身边的桃林，甚至不远处的天庭，全都如同镜面一般支离破碎。
虚无黑暗中，只剩下一只猴子，一个麻衣老头儿。
猴子并不吃惊，只是咧嘴笑笑：“为何要醒？”
猴子心里更好奇的，是这老头儿到底是谁？
“猴子，你早就已经醒了，可是……你甘愿迷失在轮回里。你故意让自己忘的越来越多。”
麻衣老头儿语气平淡，两眼注视着眼前这个猴子，平静说道。
猴子叹了口气，两眼终于不再轻松，略微失神。
“我知道这是轮回……不过，我想忘了那些。看守园子，挺好的。”猴子仰起头，又如往常的嬉皮笑脸。
“你是……如来？”猴子有些好奇的问道。
老头儿摇了摇头，并没出声作答，反而是同样微笑，一张苍老满是皱纹的脸竟是让猴子感觉有几分熟悉。
“你这猴子，说你傻，你比谁都聪明。说你聪明，你又比谁都傻。你明知道这是如来用来困住你的轮回。却不愿醒来。”老头儿自言自语的笑了起来，伸出一只同时皱纹密布如蛛网的手遥遥指向猴子。
似是长辈对晚辈的恨铁不成钢。
猴子嘿嘿笑笑，“出去有何用？”
“是啊，出去有何用……”老头儿点点头，沉默下来。
片刻后，老头儿才接着说道：“老头儿我只是好奇，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猴子脸色恍惚，发了一会儿呆才接着说道：“醒的话，有很多次，第一次见那个神猴雕像，第一次成妖，第一次见白衣僧人，还有西游路上，打死牛魔王到时候。还有那只猪撞死在台阶上的时候，还有成佛流下那滴泪的时候，坐峨眉山观云三十年的时候。”
“完全醒来的话，只有一次。”猴子咧嘴笑笑，眉眼之中有些无奈道，“去花果山打死那只妖猴的时候。”
老头儿抚掌哈哈大笑，一张苍老面孔如饮淳淳美酒一般爽朗，笑道：“你这猴子，那你还轮回这么多次干嘛。”
猴子沉默下来，习惯性的看向桃园门口的方向。
只是那里同样是一片虚无黑暗。
整个天地都是虚无黑暗，只有这两人。
猴子沉默，老头儿也不说话，天地间一片寂静。
猴子还是没等到那片紫衣。
“其实轮回了这么多次，我只是想……”猴子声音干涩，两眼依旧呆呆的盯着那处虚无。
“再多看她一眼。”
猴子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嘴角荡起一丝微笑。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
“如来用她碎了你的道心，你不恨她？”老头儿看着眼前这个说不好是伤心落魄还是自欺欺人的猴子，淡淡出声。
饶是以老头儿数万年淡薄惯了的性子，也笑不出声来调侃这个猴子。
猴子摇了摇头。
“其实我知道，她……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应该吧。至少在一瞬间，应该是吧。”猴子一边喃喃着，一边抬起头来，看向那个老头儿。
这一刻的猴子，不再是威风八面的佛，也不是威震天庭的七妖圣。
只是一只想知道一个答案的可怜猴子。
老头儿点点头。
“紫霞……她啊，如来布下她，其实本就是为了坏你道心。可是这傻丫头还真喜欢上了你，死活不愿意嫁给巨灵神，违背了如来的命令被关在了天牢。”老头儿如数家珍一般说起这件天庭和西天灵山的秘事。
猴子无神的眼中泛起点点光芒。
“这才出了天地间第一次与如来的算计相违背的事。后面的事，与如来算计相差的越来越远。不过紫霞这傻丫头，被如来派来的青霞说动了心，想用妖盟那些妖怪的性命来换你成佛。”老头儿呵呵笑道。
猴子嘴角荡起笑意。
“可是这傻丫头也不想想，你真愿成佛吗？哪怕可以保全了性命，你又真想成佛吗？”麻袍老头儿两眼直视着这个缓缓抬起头来的猴子。
猴子缓缓摇了摇头，嘴角笑意越来越浓。
“我知道，你藏在这儿，不想出去面对紫霞。不过你也得清楚，你在这里经受了无数轮回，最后的结果，只能成佛。”麻袍老头儿依旧不停地说道，“那时，哪怕你不想，你也得成佛。因为那时的你就不是你了。”
猴子一知半解的听着，不明不白。
“你还要待在这儿吗？”老头儿问道。
猴子嘴角笑意终于荡漾开来，笑出了声。
虚无之中，只有这笑声荡漾。
笑声愈来愈大，在这虚无之中传向四周，传遍了黑暗一片的天地。
震得天地翻滚，震得土地震动，震得灵山崩塌，震得天庭粉碎。
震碎了天地，震碎了灵山。
猴子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有万丈佛光自猴子体内喷涌而出，照亮这虚无的黑暗，紧接着静止在空中。
如同时间停止，空间凝滞。
渐渐地，这漫天耀眼佛光，从金色一丝丝化作黑色，如墨染黄金。
不多时，黑暗的虚空之中，更加黑暗。因为飘荡着庞大浓郁的无穷妖气。
“猴子，记住了，我叫陆压。”老头儿看着即将踏出一步的猴子，缓缓开口。
猴子点点头，黑暗中咧嘴一笑。
牙齿雪白森然，在这黑暗中很是刺眼。
猴子眼中有两道红芒缓缓亮起，如同穿越无数轮回，淡漠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世界。
黑暗的世界随着这两道红芒出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两道红芒如同勾魂夺魄一般，整个世界瞬间静止，空间、时间，在这一瞬间开始塌缩。如同宇宙塌缩一般。
而那两道红芒，则是位于宇宙中心、不断吞噬这个世界的黑洞。
片刻后，这个世界已是塌缩到了猴子和麻衣老头儿身边。
轰天巨响之中，猴子低头看了麻衣老头儿最后一眼，略带感激的一点头，缓缓踏出一步。
一步，隔世。
西天灵山密室之中，一只猴子睁开了眼。
…………
老头儿坐在已经塌缩殆尽的黑暗世界之中，整个人仿佛放松下来一般，松了口气。
枯槁干巴满是皱纹的老脸涌上一丝不正常的惨白，整个人闷哼一声，仿佛无形之中受到重创。
许久之后，老头儿才大口喘息，不知觉已是满头冷汗。
“果然由生入死易，由死入生难啊。”老头儿眼中一阵后怕，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句。
说完之后，老头儿抬头看向猴子踏出一步的方向，两眼中带着满意欣慰之色，嘴角微笑。
“猴子，果然你没让老夫失望。”老头儿微笑说道，两眼似是透过无数世界，看到了那个缓缓睁开眼睛的猴子。
“你是老夫种下的因，怎能被如来种下的因果给拦阻？可笑，可笑，这如来还真以为自己一手遮天了。”
“鸿钧，你也该苏醒了吧。哈哈，你这王八蛋好好看看，你这两个徒弟在这三千世界都干了什么事吧。”老头儿很是舒爽的看向一处，虽是调笑，却是语气森然如刀，眼中更是有止不住的冰冷杀意。
老头儿脸上又是一阵不健康的苍白，连忙闭目盘膝，许久之后才喘着粗气缓缓睁开双眼，皱眉道：“由死入生……老夫得先去找那盏古灯。”
“人死灯灭啊……”老头儿喃喃自语，留下最后一句，在这已经塌陷到了极致的世界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