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沈晚惊诧的刚要抬头看去,猛地听见一守城护卫焦急的喊声:“过去禀告大人,抓到一个手持雁户的娘子!”喊完之后,似乎觉得这般大声嚷嚷着不妥,遂压低声音跟另外一守卫急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那守卫风驰电掣般的朝城内狂奔。
沈晚没听清他后面几句具体说的什么,可敏感的捕捉到几个字,汴京城,刺客,雁户,有疤……
沈晚压低了头,手脚都在颤。
因城门处这一突发事故,沈晚此刻所在的队伍就被堵在了城门外。
城门口处的那年轻娘子被人牢牢压在了当处令她动弹不得,只待接到上官指示再行下步动作。年轻娘子不明所以,愈发惊恐的尖叫哭泣,每一声都砸在沈晚的耳边,炸的她心惊肉跳。
趁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城门口的变故所吸引去,沈晚悄悄的离开,也万幸她排在队尾,此刻离开倒也没人注意到。
一旦远远的脱离了队伍,沈晚便拔足狂奔,在快要接近渡口时,猛地停下。
不对,这已是这条航线的最后一个渡口,若想要乘船继续南下,便只有先进城,再打南面城门出,再辗转来到另外的渡口,以此南下。
抬手抚上了眼角下方的疤,便是多层水粉都掩不住,没用的,没用的……沈晚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人就这般迫不及待的要抓她回去?为什么就要这般不依不饶,为什么不肯放她自由?
渡口的路行不通,进城的路也堵死了,沈晚此刻颇有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心下不由又悲又恨。这是要逼她去死不成?
望着不远处那片积雪厚重的荒林,沈晚一咬牙拧身就冲了进去。左右都到这份上了,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吧。
第70章
“一群废物!”伴随一声冷喝的还有书案被踢翻的声音。
候在门外的秦九只觉得后颈发凉, 虽然他此刻未在里头直面他们侯爷的雷霆之怒, 可总觉得这声废物里也是包含他的。
都一个多月了, 派出去搜寻的人不知凡几, 可至今连根毛都没找到。说来也甚是邪门, 就那么个孤立无援的小娘子, 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自个给藏了起来,愣是躲过了一波波精密的严查, 至今也没能让他们给搜着。
刚开始几天的功夫, 他们大概还能寻得些蛛丝马迹, 可时间拖得越久, 她人留下的踪迹就越少。大概自打那日在周边州县将她扑了个空后,自此她整个人就仿佛凭空消失般,任他们怎么查都再也查不到半丝痕迹来。
其实他跟刘管家私下也不是没有嘀咕过的,天寒地冻的, 这娘子孤身上路,便是逃也是逃不了多远的, 在周边的州县里怎么着也能寻到些她经过的痕迹来。可她那厢竟能有十多天没了半丝踪迹, 照着柔弱娘子孤身上路的凶险程度来断……极大有可能是这小娘子凶多吉少了。
拖得越久,这种可能性就越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们都大概断定这小娘子尚还在人世的几率甚小。虽有这般猜测, 可哪个也不敢在他们侯爷面前提上半个字,唯恐戳了他们侯爷的肺管子。没见着他们侯爷近些天来脸色越来越黑,情绪也越来越暴躁, 还不是找不人急的。
又过了一个月。
侯府的通缉文书上的悬赏力度翻了一倍,之前赏金五千变一万,悬赏官阶也由加官一级变两级。别说周边州县的一众官员了,就连汴京城里杵在一个官阶数十年的那些官老爷们,看着都眼热,要不是碍于颜面,都恨不得亲自下场找人去。
转过年到了石榴坐枝头的六月,距沈晚失踪那会亦过去了半年有余。
虽说近些日子以来侯府寻人的力度越来越小,之前散出去搜寻的兵马也一波一波的被撤了回来,似乎隐约有就此放弃的兆头,可这半年来侯府寻人的疯魔架势到底还是深入人心,想来也足矣令整个汴京城百姓津津乐道个好些年。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霍相在搜人过程中动用的一系列手段,汴京城内的达官显贵们再明白不过。因而时常对此叹为观止,暗下也不由感叹,诸般手段便是缉捕个江洋大盗也足够了。
“侯爷,信报上说,宜州那边也无消息……”书房里,秦九双手呈着已展开的密信,说到最后声音渐小,头也愈发的垂低。半年来,他们侯爷已没有刚开始寻人时的暴怒和焦躁,面上看似平静无波,可周身气息却愈发沉厉的骇人。
霍殷正抬手系着朝服扣子,闻言面上神色毫无波动,手上动作未停,待系好扣子之后又扶正了官帽。
掸了掸宽大的朝服袖子,霍殷抬脚阔步朝外走去。
“传令,外出搜寻的人尽数撤回。”
“是,侯爷。”
反射性应下的秦九猛地反应过来,惊诧的抬头望去,触目所及的那远去的沉冷背影令他骤然回神,赶紧再次垂低了头。
心下却是惊疑不定,他们侯爷这是打算要彻底放弃了?
秦九难以置信,怎么看他们侯爷的模样,怎么不像能轻易将那小娘子放手的。
甭管心里如何惊疑不信,秦九还是依令照做,遣人快马加鞭至周围各州县传令,停止搜寻,调回所有在外的人马,当天就尽数返回了侯府。
顾府里,一如既往的平静。
虿哥今早不肯好好吃奶,小身子直扭着似乎是想要往院子去,刘细娘便搁下了碗筷,让人取过虿哥的薄外套,给他披上后就抱着他到了院子。
初夏六月,正是鲜花妍丽的时候。刘细娘抱着虿哥,指着不远处花朵开得正艳的兰花,笑着跟他说:“这是兰花,兰花。”
又指指花朵上翩跹的蝴蝶,笑道:“这是蝴蝶。虿哥你看,蝴蝶生的美不美呀,你喜不喜欢呀?”
虿哥拍手咯咯直笑。
这时顾立轩吃罢早膳出来,听到虿哥欢快的笑声,不由加快脚步朝着刘细娘他们所在的方向过来,走近后伸出手抱过虿哥:“来,让爹爹抱抱喽~”
虿哥伸着胳膊挥舞着,咯咯的笑:“爹爹~”
顾立轩惊喜的看向刘细娘:“虿哥会说话了?”
刘细娘点头笑着:“会了,早些天就会唤人了,只是你一直忙于公事,也没来得及让你知道。”
顾立轩心里欢喜,又逗着虿哥唤了几声爹爹。
刘细娘在旁看着,忽然将目光投向顾立轩,看着他问道:“听说昨个侯府将外出搜寻的人全都撤回来了?”
顾立轩的笑僵在了脸上。继而似有不耐的嗯了声。
“晚娘她……半年多没信了。”
顾立轩将孩子递给刘细娘,皱眉道:“日后,凡与她相关的事,你一概不准再提。”
抻了抻官服转身欲走之际,顾立轩又道:“对了,这两天你准备一下,我已于官署中发了请帖,两日之后扶你为正室。”
刘细娘大惊:“你这是……”继而又语气略有急促道:“近些月来圣上频繁召你入宫,可是要你站队?你可千万……”
“住嘴!”顾立轩不耐的打断,盯着刘细娘,脸上尽是阴沉之色:“不该管的你少管,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成。”
虿哥天真烂漫的拍着手,嘴里爹爹爹爹的直唤着。
顾立轩眼中神色放软,抬手摸了摸虿哥娇嫩的脸蛋,温柔的冲他笑笑:“我的虿哥生来聪慧,将来定是个一飞冲天了不得的大人物,是不是啊虿哥?”
虿哥挥舞着小手去抓脸上的大手,依旧咯咯的笑。
顾立轩看向刘细娘,意味深长:“两日后,你就是顾府的主母,虿哥自此便记于你名下了……你会待虿哥如亲子吧?”
刘细娘抚着虿哥的背,目光低垂盯着花园那处新翻过的土壤,沉默片刻后,清冽的声音里带着坚定:“虿哥,从来都是我亲生儿……而我刘细娘,自然是虿哥的亲娘。”
两日后,顾府披红挂绿,张灯结彩,院子里亦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若有心细的就会发现,此刻满座的高朋中,霍党的中坚人员竟无一人在座,反倒是保皇党的若干大臣皆在此列,与顾侍郎推杯换盏一派和乐融融的画面。
此厢深意便值得推敲了。
第71章
沈晚当时一头扎进荒林之后, 几乎是认定自己是活不下来的。深冬的林子又冷又寒, 积雪深浅不一, 厚的地方能高达一尺。野兽的嚎叫声也此起彼伏, 狼叫虎啸, 还有她分辨不出来的动物嚎叫声, 光是听着就令人心生胆寒。
大概选定了一个方向,硬着头皮便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她不知道这片荒林有多大, 不知道走过这片荒林需要多久, 也不知道这片荒林的尽头又是哪, 更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去。她什么也不去想, 只是咬紧了牙关,裹紧袄子,顶着那仿佛能刮下人一层皮的刺骨寒风,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的走着。饿了就咬口干硬的饼子含在嘴里慢慢咀嚼, 渴了就捧口积雪吃下,累了就爬上树抱着树桠在凄风冷雪中小憩……
不知是不是上天的特别眷顾, 仅凭一腔孤勇便敢闯入深冬荒林的她, 没有被冻死饿死,也没有被饿惨了的野兽吃掉, 竟是万分幸运的在一个多月后成功走出了荒林。
走出荒林的那一刻, 沈晚看着荒林外的天地, 又哭又笑。
这一个月的时间,她觉得有半生那般长。期间不是没有经历过崩溃的时候,只是当每天早晨第一缕晨光射到她身上的那刻, 她又觉得如今的她连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怕再坚持一步?或许下一步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幸好,她等到了,她沈晚活着走出来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供她伤春悲秋,仅稍缓了缓情绪,大概辨了辨方向,她就抱着油腻脏污的包袱沿着官道朝南而去。
她必须要进城去。
因为她的干粮早几日就吃完了,一连数日她都是吃雪充饥,此刻的她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两腿发软,再不找个有人烟的地方寻些吃食,只怕要饿死途中。
至于进城要遭遇守卫的排查搜捕……
沈晚抬手抚着脸上深浅不一的冻疮,轻声冷笑了下。一整月下来,她整个人形销骨立不提,便是脸上这纵横交错的冻疮,只怕那霍殷亲自过来都未必能认得出她来。
有何可惧?已无甚可惧。
又抬手在头上乱抓了几把,让头发更遭乱,她环顾四周俯身捡起一尖锐树枝,本想将身上袄子多戳几个洞来,可这低头一看,油腻的袄子早就千疮百孔,发黑的棉絮都纷纷从破洞里透出来,压根无需她再画蛇添足。
扔了手里这根细树枝,沈晚找了根较粗的木棍,一路拄着朝南蹒跚走去,远远望去,就如孤苦无依的老乞婆一般,哪里还寻得当初养尊处优的官家娘子的半分模样?
也是沈晚幸运,没等她摇摇欲坠的走上半日功夫,打西边来了一拨人,约莫四五十人左右,大多拖家带口的,还有赶着驴车拉着粮食等物,远远瞧着,似往别处逃荒的流民。
这伙人还真是去逃荒的。却原来是汉中郡刚发了雪灾,这些人皆是一个村落的,家乡发了灾,便寻思着先去别处谋生。别处有亲戚的自然去投奔亲友,没门路的便只能先逃荒去其他富庶的郡县,讨口饭吃,待来日再谋其他。
见了沈晚,他们倒不没觉得多奇怪,只当她也是汉中郡逃荒出来的。倒是她此刻形销骨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着实看着有些可怜了些。
队伍后面的一个老秀才瞧她可怜,就分了一个窝窝头给她,沈晚颤着满是冻疮的手毫不犹豫的接过,感激的点头谢过后,当下就低头狠狠咬了一口。
此时此刻她也不顾不得其他,能活命下来方是要紧。
老秀才摇头叹气,这灾年人活的不如狗啊。
等沈晚终于就着道边的积雪吃完了窝窝头,这时候刚才那队逃荒的流民已经朝东走了百步之远。
进食之后,沈晚当下便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恢复了些力气,她拄着棍子毫不迟疑的追着前面的逃荒队伍而去。孤身上路的滋味太过煎熬,她实在不想再尝一番。而且混在人流中行走,总不会比孤身上路来的更扎眼吧?
此刻那行队伍的最后面走的还是那个老秀才。老秀才旁边走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娘子,瞧着似乎应该是他的女儿。此刻那娘子边走边频频拭泪,啜泣声不断,不知在此之前发生了何等悲事。
老秀才不时安慰几句,偶尔唉声叹气,面上也颇有几分悲色。
沈晚追上后就默默跟在在他们二人身后,老秀才察觉到也就回头看过一眼,之后便摇头叹气,未再多言半句。
离最近的郡县大概还有一日半左右的功夫,所以当夜众人只得宿在路边。
沈晚早已习惯了露宿郊外,更何况此刻这么多人聚在一块,不比当初她孤身一人露宿在野兽环绕的荒林来的安全?
这一夜,却远没有沈晚所想象的那般平静。
老秀才那身怀六甲的女儿在此刻发动了。可想而知她此时是何其凶险的事,逃荒路上又冷又冰,寒风还在呼啸,零星的雪花还在往下飘,这档口生产岂不是要人命?
驴车的主人是个心善的,让人赶紧把驴车的粮食等物搬了下来,腾地让给那老秀才的女儿。其他有经验的娘子也纷纷赶过来帮忙接生,其他人则全都在驴车旁背过身围了一圈,以此帮忙抵挡些呼啸而来的狂风。
沈晚围在最外层,正面迎着那凛冽罡风,听着那娘子凄厉的惨叫声,神思恍惚,隐约想起自己产子那一夜……
折腾了一夜,老秀才的女儿产下了一名女婴。可惜他女儿到底没挨得过天亮,看了眼女儿,嘴里悲声唤了声‘韩郎’,便双眼一闭,就那么去了。
老秀才抚尸哭的几欲昏厥。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悲事不过于此。
可生活还得继续。大家帮忙掩埋了老秀才女儿的尸身后,便继续上路了。老秀才抱着外孙女踉踉跄跄的走着后面,边走边悲泣,煞是可怜。
沈晚还是默默的跟在老秀才的后面。
接近晌午的时候,不知是谁说了声到地方了,大家忙抬头往前看,巍峨壮观的城门让所有人都大大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