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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腐朽的栀子

  时间总是很快,可每当你回忆过去的时候,又发现它很漫长,那段日子里发生了那么多,而你就只记住了短短两个字。
  初二运动会我被班长报了八百米,我那时虽然瘦小但运动天赋最高,体育课在一群娇生惯养的孩子里脱颖而出。我在石英砂的跑道上疾跑,在终点线上滑出一道灰白的痕迹,满场都是扬起的灰。
  八百米的时候拼尽了力气,可是持久力就像我瘦小的身体,我被慢慢落下,双腿坠了铅,嗓子往里冒烟。我的身体不允许爆发力和持久力并存,是自尊心让我强撑到最后。
  我在终点线的地方软腿倒了下去,迎接我的并不是意料中石英砂的刺痛,一南有劲的臂弯圈住了我,她在我头顶上喘气。我当时不觉得安心,满心的窘迫,我人生里第二次露出马脚,一南完全看到了我。
  运动会过去是期中考,考场排名被班主任贴在入口的墙壁上,一南只是探了身子便能看到,然后转过身对着我笑。
  “第一考场哦。”
  我觉得她高兴的,好像那份成绩是属于她的荣耀。我也抬头对她笑,把透明胶带沾到她的校服袖子上,然后忍不住兴奋地拍拍手,逃到门口看考场。我们那时总是默契地互相记住对方的考场号和座位号。
  考试提前很早来到考场,我在她的座位用粉笔写她的名字,她一进门或许就能看见。然后跑到走廊上往必经之路等,在她上楼的时候往楼下走,假装自己是探班回考场。我总是走到一楼才能看到她,一南靠在楼梯口歪着头看我,对着我伸手。
  “过来,传我点智慧。”
  然后我被她抱在怀里,隔着一个阶梯同她一个水平线,偷偷闻她校服外套上特别的味道。
  我一边窃喜一边小心翼翼触碰,我的心意没有那么明朗。她是惯会击中别人弱点的人,我怕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十四岁,我的生日,夏日炎炎。那会农村不兴过生日,尤其是家里的女孩子。我跟往常一样,推着车往校外走。那辆二八大杠在去年中便换了,是奶奶拉着父亲捕了一个星期的黄鳝,雨季价格不错。我推着小小的车身,有几个不守规矩的男孩子骑车从我身边呼呼而过。
  一南站在校门口朝我挥手,她下午没来上课,她偶尔不来上课,我大概是不习惯看不到她的后脑勺。
  “快过来!”她呼唤着我。
  我几乎没怎么想,跨上车骑着就走。
  “给你生日礼物。”
  高个女孩睁着她明亮的眼睛,藕白的手臂微曲,手里捧着一盆植物。
  那是一株栀子,六月份早也过了花季,上面只缀着几片绿叶。
  我准备接过花盆,朝她道谢。一南身子一隐躲了过去。
  “陪陪我呗?”
  我陪她开车到了她家,她父母还在医院上班,我停车的时候她忙着跟邻居打招呼。我缩在她身后没什么存在感。一南知道我的性子,廖廖招呼后拉我进了院门。
  “这片要拆迁了,以后带你到我的新家里玩玩。”
  她语气平常,我却失落了。
  她家里是寻常的叁层小洋楼,我在门口探着身子犹豫着,一南把花盆放到茶几上,过来拉我的手。她的手温热,指尖有一瞬划过我的手心,我忍着心里的痒跟她进了她的房间。房间里很宽敞,她的床头贴着一张熟悉的照片,我多看了两眼,一南便讨好地对我笑。
  “是运动会上某只倔强的小猫咪。”
  我的心一下慌乱,摸着床边坐到了床上,这个房间里满是一南的气味和颜色。我思考着她那句话的意思,但好像没什么可思考的。只简单想了想便没有意思。在我眼神打量房间的时候一南开门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盘叁角蛋糕。见我投来视线,略带抱歉地弯了下眼。
  “家里没找到生日蜡烛。”
  我第一次过生日,没什么经验,只跟着一南的步骤,她唱歌我听着,她叫我许愿我就闭上眼。我双手轻贴,想,我希望她喜欢我。
  作为回报,我给一南辅导了作业。我同她一起坐在她的书桌前,看她一向尽收眼底的城市风景,点她用来照明的灯,迷迷糊糊到了天黑。抬起头看到一片霓虹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
  我把自己的作业留给一南,匆忙地赶黑路回家。一路上忍不住地想起一南,她唱生日歌的嗓音,她送的栀子,她说起我时脸上似有似无的宠溺。我迷恋那种眷顾。可离家越近,我心里越恐惧。
  如我所想,父亲的巴掌如约而至。我已经麻木,我疼过很疼的伤,这意料中的更没法击溃我,只在心里蓄满了怒意。
  夜晚的时候我对着镜子和昏暗的灯光哀忧脸上的青紫,明天会被很多人看到,那没什么,但是一南也会看到。
  我捂着脸睡得不踏实,早上起的比平常迟,习惯了空无一人,在厨房见到父亲便一下清醒。我听他咀嚼和大口喝粥的粗鲁,于是把洗漱的声音弄得很大。没什么可讲究的,我洗得快,他吃的更快。我从水池回过身父亲已经出去了,空碗上摆着筷子,碗边一堆蒜皮。一张50元纸币铺在油光桌面一角。
  我拿钱什么都没买,只到药店买了一袋口罩,罩住自己大半张脸。今天迟到了,一南好像也迟到了。但我的作业被谁带过来交上去了。我捧着书读了一整个剩下的早读课,门口迟迟不见一南的身影。
  语文课,一南没来,老师讲了苏州园林,我便想到昨天一南站在校门口,我看过去时看到的一颗树。第叁节课她还没坐在座位上,我便猜到她大概不会来了,毕竟她经常翘课。
  放学在食堂打饭,我习惯一个人的时候,不论在做什么都会走点神,想东想西。我正想着一道数学题,有人喊我的名字。打菜的勺子在我手里抖了一下,因为怕错过什么人,我立即便回过头。
  一个小学校友,不算很熟。他手里攥着零食,模样黑了不少,朝我摆完手就扭头跟同行的人走了。
  今天去食堂时也晚了,没打到爱吃的菜,廖廖食了几口汤饭,食不知味。突然想起来,一南好像从来没在上午翘过什么课。
  自那以后,我就没在校园里见过她,没再课上走神看过她的后脑勺。她大概是搬走了,只是没和我说。
  后来有一次家里停电,花盆被父亲踢烂了,栀子被我勉强种到了后门。我总在学习,渐渐忘了去几天看它一回。
  秋季阴雨绵绵,夜晚开着窗做功课,隐隐约约总能闻到栀子花混着泥土的清香。我大概是困了,闻着花香更是困,但还是做完功课才睡。
  雨季终于过了,奶奶要摘柿子腌渍。我替她爬树,摘柿子的时候摇掉了一地叶,柿子树变得光秃秃的。在高高的树丫间看见墙角的栀子,我下来时便去看望它。
  坠在它枝头的独花已经腐烂,黄坨的遗体爬了蝇虫几只,我望着叹了口气。脑海突现一句话:
  虽闻花香,未见花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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