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我和臭鱼二人见情势不对,不敢多看了,背上藤明月往远处逃。在那几个人头的嘶叫声中,雾气越来越浓,完全分辨不出方向。我一时想不明白,九伯到底要做什么?他用上了龙形头饰,也没同吴老六等人一样挂在树上变成干尸,而是先躲在一旁。以他的行动来看,应该知道“仙树”的真相。他引吴老六等土匪来到这儿,多半没安好心,“仙树”将那些人吸成干尸,才显出了原形。可他为何突然出来开枪打掉其中一个人头,那不是找死吗?
  正当我惊疑不定之时,惨叫声忽然沉寂下来,雾中走出几十个人,一个个都顶了狼头帽,手持枪支火把,为首之人目光闪烁,两眼贼兮兮的,是炮手头子吴老六,还有一脸阴沉的九伯。
  我吓了一个半死:“吴老六等人已经成了干尸,怎么又出来了?”
  但见那些人正往雾中走,前边一片光明,土匪们看得呆若木鸡。我和臭鱼躲在后边,也是惊骇无比。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周围的一切,包括死掉的吴老六等人,全部恢复了原状。几十个土匪仍同之前一样,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此时肥振东从旁边过来,他两眼发直,拨开挡路的人抢步上前,张口去咬树上的果子。九伯则躲到了一旁,待到前边几十个人成了挂在树上的干尸,树上又生出九个人头。他突然抢步上前,一枪打掉了其中一个人头。随即有“仙虫”钻到九伯身上,他一阵惊慌,两手到处乱挠,全身血肉崩裂,死于非命。树上几个人头齐声惨叫,雾气越来越浓,周围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和臭鱼惊骇至极:“已经死掉的人,为何又死了一遍?”
  臭鱼有大祸临头之感,慌手慌脚要逃。我说:“你我又饿又累,还能逃得了多远?即使逃出冰裂,不也得冻死?况且困在雾中没有方向,又能往哪儿逃?”
  臭鱼说:“那我知道你是什么路子了。”
  我说:“我话还没说呢,你知道我什么路子?”
  臭鱼说:“那还用说?装死之外你有过别的路子吗?”
  我说:“一切情况不明,乱走乱撞,只会送命。”
  臭鱼说:“人挪活树挪死,咱也不能戳在这儿发呆啊。”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又问臭鱼,“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臭鱼说的和我所见相似,但觉奇光之中要什么有什么,他张口咬果子的时候,发觉尸臭呛人,一下子惊醒过来。我们之前在挑水胡同吸进了飞灰,想不到因此躲过一劫。
  看来“仙虫”长在那树上没错,不过“仙树”似乎不是树,它发出奇光将人引过来,一个一个吸成干尸。
  【7】
  九伯显然是知道,只有我和臭鱼看得到“仙树”,他带吴老六等人,包括他的手下肥振东、官锦,全是来送死的,那些人全被蒙在鼓里。“仙树”喝饱了人血,又受到惊吓才会动,到这会儿我也看出来了。但是我有两件事想不通。
  头一个是九伯意欲何为,他不会跑到这儿来送死,那他想做什么而没做到?二一个是“仙树”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说有一年,关外盛京元宵节灯会,夜间华灯似锦。忽然天降大雾,半空中显出两盏红灯。观者如堵,都说那是“天门”,善男信女纷纷跪拜祈福。此时有一座拱桥伸下来,通到两盏红灯之处,人们争相上桥,以为是上天的去处。怎知雾中是条大蟒蛇,两盏红灯是它的一对眼,桥是它的长舌,大蛇舌头一卷,吞下好几百人。
  “仙树”似乎也是用这种法子吃人。我想,九伯的所作所为,一定同“仙树”的真相有关。从土匪们在雾中看到“仙树”,一行人走上前去送死,九伯开枪打掉树上的一个人头,再到他死在树下,大约是十分钟。在第一个十分钟,我们也上了“仙树”,还将官锦的两条腿拽了下来。而在第二个十分钟,我们躲在后边,没有接近“仙树”,官锦挂在树上成了干尸,两条腿还在她身上。前后两个十分钟,并不完全相同,相同的只是——死过的人又死了一遍。前后两个十分钟的内容不同,但结果相同。结果是我们三个人还活着,其余的人都死了。
  臭鱼说:“你胡思乱想了半天,只得出这么个结果?你之前要听我的,这会儿已经出去了!”他说话间背上藤明月,抬腿要走,他刚一起身,雾中火光晃动,吴老六等人正往前走。我们又到了他们后边,双方相距甚近。可是土匪们只顾了去看“仙树”,对周围的情形视而不见。我和臭鱼只觉“仙树”尸气呛人,忍不住作呕。掉到洞中没摔死的肥振东,此时也从一边过来,他两眼发直,双手乱推,拨开挡在他前边的人。
  官锦走在前边,她被肥振东推在一旁,绊在树根上扑倒在地。我想到官锦挂在树上的惨状,不知这次能否将她救下,当即伸手拽住了她,但是她目光呆滞,张口咬我的手。臭鱼急忙放下藤明月,上来跟我一同按住官锦,没想到她有那么大的力气,一挣之下,一头撞在树根上,脑子撞进了腔子,当场一命呜呼。再一转眼,吴老六等人均已挂在了树上,不一会儿也成了干尸。我看见几条“仙虫”往这边来了,忙同臭鱼抱起藤明月,一同逃进了雾中。
  【8】
  臭鱼气喘吁吁,到了这会儿,他也知道不可能逃出去了,走不出几步,又会遇到吴老六等人。他说:“是那个树在作怪,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用土匪们带来的炸药,给它端上天去!”
  我喘了几口气,对臭鱼说:“九伯打掉了树上的一个人头,这才惹下无妄之灾,你要是也那么做,说不定会有更可怕的后果!”臭鱼说:“困在这儿不也是一死?死磕之外,你还有别的法子?”我问臭鱼:“你刚才有什么发现?”臭鱼说:“吴老六他们又死了一遍,不是还那样的结果吗?”我说:“前后三次,结果都相同,已经死在其中的人,再出来多少次,也不会改变结果。”
  臭鱼说:“我这人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说好听的。我看他们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死了也是活该,不是你我命大,早死到他们手上了!”
  我说:“你不是直肠子,你是没脑子,吴老六和九伯他们死都死了,你还记仇有什么用?”
  臭鱼说:“按你的话说,他们死在这儿都是命,该死的活不成。你别忘了挑水胡同有位孙大爷,孙大爷六十多,那身子还跟二三十的一样,拔起腿儿跑上十几里地,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下河比鱼游得还快,整天锻炼,打算活到一百二。结果他某天出门练早儿,让车撞死了,那不是命吗?老天爷要收人,谁也躲不过。”
  我说:“你要是这么想,趁早别活了。”
  臭鱼说:“我这个脑袋是没你转得快,但是你知道我冷不丁想起什么来了?”
  我说:“你不是直肠子吗,说话也七拐八绕的?”
  臭鱼说:“九伯死的时候,他身上掉下一枚宝钱……”
  我听了一愣,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那个人不是九伯,而是窦占龙?”
  清朝末年,崔老道误点千里火,夹龙山夹死窦占龙,我和臭鱼在挑水胡同听这个传说听得可太多了。窦占龙一双夜猫子眼,有四宝不离身,其中之一是镇皇城的宝钱,得自御河,上有“落宝金钱”四字,世上仅有这么一枚,挂在窦占龙腰间从不离身。窦占龙死在夹龙山了,两山一合,给他夹在了当中。宝钱为什么到了九伯身上?九伯也是一双夜猫子眼,他自称是窦占龙的传人,但是以前住在京城,回到挑水胡同才不过十来年,之前没人见过他。臭鱼说,现在想起来,他的样子似乎没变过。但是即使窦占龙没死,可他比崔老道还年长,死在夹龙山那会儿还是清朝末年,这都过去一百多年了。当时的崔老道、张小把儿、傻宝禄早已不在人世,他怎么活到了如今?
  我想如果九伯真是窦占龙,多半是同崔老道有关。
  【9】
  老时年间,崔老道住在余家大坟,以批写殃榜为生。大清国灭亡之后,他又去南门口摆摊儿算卦,外带说书,自称铁嘴霸王。但是他的卦从来没算准过,说的书也全是他胡编的,勉强糊口而已,一辈子连棒子面儿粥都没舍得大口喝过。那时候说他是“外头有卦口,家中没粮斗”,空有一张会算卦的口,说人吉凶祸福,却算不出家中没米下锅。民间各处传言,都说崔老道批殃榜之时不慎让殃打了,因此他一辈子倒霉,住房房倒,做饭饭糊。不止他崔老道一个人倒霉,谁遇上他谁也得不了好。以前他给人家相了块风水宝地,说好了给他好处,等他上门要钱,倒让人家打断了腿,那家人也是家破人亡。
  崔老道久走江湖,拜把子兄弟多了去了。他那些兄弟当中,也没几个有好下场,因此得了“殃神”之称。
  又有人说,“神”这个称呼不能多叫,俗话说:“路上行人口似碑。”说多了等于封神了,没有的也有了。所以崔老道批的殃榜,那是没有不准的,殃榜上批了怎么死,准是怎么死,以至于有人说他成了走阴差的。
  人活一世,不论穷通贵贱,活得是长是短,终究难逃一死,命里注定,全在生死轮中。常言道:“运可改,命不可改。”又说:“运大,大不过命。”崔大离说过,当年窦占龙进山,没被夹死。他让崔老道给他开一张殃榜,写上“二山一合,夹死在当中”,借此躲过大限。窦占龙用鳖宝借命,要躲九死十三灾,夹龙山是最后一劫。崔老道也是过后才知道,他上了窦占龙的当了。
  我和臭鱼当初听崔大离说起,还以为他是给崔老道开脱。如今想来,怕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此人死在了“仙树”之下,二者是不是同一个人,又或是九伯得了窦占龙的鳖宝,那也问不出来了,只好仍旧称呼他九伯。九伯来找“仙树”,可能与生死轮有关。我和臭鱼见那挂了几十个干尸的树上有九个面目诡异的人头,不由得想起生死轮的佛道绘画,我们也曾看过,只是没往那上边想。
  第二十章 无终仙界
  【1】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混沌初分,始有阴阳二气,化为伏羲和女娲。伏羲画卦,女娲捏土,有巢避兽,燧人取火,禹王治水,武王伐纣,此后朝代更迭,万事万物有生有灭,皆在生死轮中。佛道之说是因果生死轮,别的宗教也有别的说法,说的可都是一个意思。
  在佛道传说之中,生死轮是一个六道组成的圆形巨轮,由神佛掌控。三界六道,一切众生,万千命运,十方因果,全在生死轮中。生死浮沉,不可逆转。实际上人鬼仙佛,谁都看不到生死轮,不仅看不到,也摸不到推不动,只有天地玄黄之外的九头虫可以来往三界。相传九头虫身上有一个头是真的,一旦有人打掉它这个头,可以迫使它推动生死轮,颠倒乾坤。世人皆有一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过九死十三灾,当得了地仙,但是跳出三界生死轮,那才能成大道。
  我对臭鱼说:“九伯带领吴老六等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找九头虫,他要逃出生死轮,改变因果命运。可他一枪打掉其中一个人头,却不是九头虫的真身。如果是这么想,倒也想得通了。”
  臭鱼说:“他的死活不打紧,咱们仨还出得去吗?”
  我说:“生死轮中的结果只有一死,只不过咱们三个人的结果还没出现,所以困在生死轮中了。等到咱们全死了,结果才会成为事实。我不知道我这么想对不对,好比扔骰子,点数不同死法不同,你手中只有一个骰子,扔下去不论是什么点数,也只是这一个骰子。当然,假如你一直握住骰子不掷,同样是选择之一。你可以不做出选择,因为等死也是一种选择。几次过后,没死的人会被从因果中抹去。”
  臭鱼说:“那也太不人道了,怎么左右是个死?咱可是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凭什么不能等咱七老八十,吃什么都不香了,干什么都没劲了,看见大姑娘都不动心了,到那会儿再死不成吗?”
  我说:“那是你我说了算的吗?再说咱俩可不是谁也没招,谁也没惹,犯了殃了,倒霉全是自找的。你我死不足惜,可不该有不相干的人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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