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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姜夷安的肚子五个多月了,腰背上垫着暖枕,正斜倚在贵妃椅上绣着锦囊——从前落过水的后遗症,天一冷,腰便酸得不行。贞澜殿里的地暖每年都是最早烧起来。
  低头看了沁儿一眼,微皱起眉头:“既是不吃,那就别喂了,辛苦你把碗勺拿下去。”
  “是。”宫女恭身退下。
  姜夷安对宫人总是这么客气,无论身份贵贱高低。
  又问嬷嬷,药汤儿熬好了没。
  徐嬷嬷闻言应道:“怕是快了,已吩咐小祈子去端过来。”
  姜夷安便叹了口气,收起锦囊:“吃了几副怎么反倒越发严重……这孩子竟也和他的娘一样,娇娇难养。你看才这样小,心思便已然这样重,受了委屈也不哭也不闹,那不晓得的,怕还以为是我恐吓了他。”
  徐嬷嬷恭着身,语气很是体贴:“贵妃娘娘的贤德,宫中上下无人不晓。从前司徒娘娘那般对您,您如今依然悉心抚养她的遗孤,皇上若是知道娘娘这份大义,必然会更加体恤于你。”
  这话正说到姜夷安的心口上,姜夷安便松了眉头再不多言。
  正说着,扎双环髻的小宫婢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那汤汁浓黑,摇摇晃晃携进来一股苦涩味道。
  沁儿很害怕——他们每天捏着他的鼻子给他喝,就像从前按住母后的肩膀给她灌,那一定不是好东西。
  小手儿搭在案几的边沿,努力撑站起来,四处张望着找青桐姐姐。可是找不到,他想起来她把自己送人了。颤巍巍地想要迈开步子躲藏,结果腿才伸开,扑通一下却坐倒了,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
  “悉索——”
  一袭缎面滚金边袍摆被轧在屁-屁底下,明明那是暖色的金黄,却莫名一股渗人的凛冽。吓得沁儿身子一哆嗦,抬头便看到一张冷峻的面庞。
  “父……”抿了抿小嘴,复又迅速低下头,抱着自己的小仓鼠。
  他一看到这个男人就怕。
  “哼。”赵慎眉峰一皱,却没理他。帝王方步稳健,衣炔缱风,一双赤青鸟黑履径自从他身旁绕过去。
  皇上龙袍未褪,显然才从朝堂上下来。通常这当会来自己宫里,就必是遇到烦心事了。
  姜夷安连忙亲自沏了暖茶奉上,又倚在赵慎肩畔给他揉太阳穴:“皇上几日不来,臣妾心里惦记得紧。幸得一早听见喜鹊在枝头叫,便命人炖了莲子羹事先候在这里等待。”
  一边说,一边冲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徐嬷嬷连忙亲自下去端汤。
  姜夷安的手指香柔,轻重拿捏得恰到好处,嗓音亦是谦卑柔顺,总是很容易让人放松。
  赵慎紧蹙的眉峰松开,狭长双眸斜觑了沁儿一眼:“他为何会在这里……朕不是早已吩咐过不许他再踏进正宫?”
  那语气冷肃,姜夷安有些无底,噙着嘴角柔声解释:“听太监说,沁儿发烧生病。这样小的年纪,哪里经得起烧?臣妾亦是为娘的,到底心里可怜,就斗胆抱回来养了几天。”
  呵,她倒是时时关注那边动静。
  赵慎有些不悦,他还记得刚纳这个女人进宫时她的谨小谦卑,那时心思单纯,柔弱得就像一只白兔,离开自己便寸步难行。
  他不喜欢她擅作主张。
  姜夷安见他不语,眼神便有些黯淡。
  小公主连忙拽着赵慎的袖口,娇滴滴地唤道:“父皇,妍儿喜欢弟弟~~,留下弟弟好不好~~”
  宫女端着药惴惴地走过来。
  赵慎凝了眼沁儿嘴角的红红小点,见他小脸黄瘦,不似从前那女人在时的白皙讨喜,心中莫名又生出一股烦厌,便冷声道:“罪嫔之子不得踏入正宫,喝完便即刻送他回去。没有第二次,朕不想再多看到他一眼!”
  父皇不对母妃生气就好,妍儿垫着脚尖爬上赵慎的膝盖:“父皇,母妃教妍儿画画,妍儿画给你看~”
  姜夷安拿出才干涸的墨纸:“瞧,中午的时候画的,说这个是皇上呢。”
  那纸上却不过是个大黑点和几根歪歪斜斜的小竖条,看上去倒有些像升朝的冕旒。
  赵慎幼年清孤,到底又心软姜夷安给自己生了个聪颖女儿,便揽着妍儿道:“这样早就开慧,那今日父皇的奏折便交予你批可好?”
  他的五官瘦削,线条如若刀削玉凿,平日不笑,笑起来却柔情潋滟,迷人魂魄。
  一时父女二人好不其乐融融。
  沁儿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晾在一旁,低头绞了绞手指头,默默地爬回去抱他的小仓鼠。
  “吱、吱——”小仓鼠却不见了,它钻进了父皇的衣摆底下。
  “父、父……”沁儿学着妍儿发声,可是父皇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他。他只好偷偷地爬过去,想去把小仓鼠扯出来。
  “呱当——”
  “撕拉——”
  瓷碗破碎的声音好生刺耳,线头牵扯住桌沿,将滚烫的浓黑药汁儿沿着案几洒下。沁儿吓得浑身一缩,四周忽然寂静下来。
  “呜哇——”顷刻一声脆亮的哭啼响彻殿堂。
  “啪!”
  阿昭正在冷宫里修窗棱,心中莫名一凛,指尖便被扎出来一条血痕。
  十指连心,痛得皱眉,连忙放到嘴边去吸。
  那旧窗棱被风吹断一截,夜里头冷风呼呼地窜进来,搅人难眠。只得随便拣根木头安上。这样的粗活她上一世几时做过,动作间自是好生笨拙。
  “啪!”一砖头砸向钉子,钉子未曾挪动半分,砖头倒砸飞开一角,飞到了隔壁的胖子床上。
  是个秋雨连绵的天气,冷宫里阴阴湿湿的,走到哪儿都潮。太监也懒得来送饭,女人们没力气出去,正聚在一块儿玩四色牌。那一片砖头屑砸过去,恰砸在贴满纸条的胖子后肩膀上。
  “去她娘的!哪个骚-货竟敢偷袭老娘!”胖子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准备穿鞋子过来。
  阿昭可不想惹她,连忙转过身来比着手势道歉。
  正玩在兴头上呢,大伙儿拽扯着胖子:“得,还玩不玩啦?不玩先把输的红薯还了再打!省得你一会儿偷吃了又耍赖!”
  老贵妃佝偻着走过来,见阿昭频频鞠躬,不免叨叨着帮腔:“打什么打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小奶娃都没了,还不兴他娘走个神?……准是司徒琰那黑心婆又偷去弄死了,这个遭天谴的老妖精,看我扎不死她……”
  想到沁儿,阿昭动作兀地一滞,心里头乱麻又搅,扭过头继续干活。
  “你瞧她,多心平气和?到底还是人走茶凉,坚持不了几天就背叛原主了。”众人不解她,还以为她将孩子送给了姜夷安讨功劳。瞅着她忙活的背影,不免刻薄议论。
  有妒忌有轻看。
  “怕是自己想出去勾搭燕王爷吧,拖着个罪后的遗孤,终究是不方便”。
  “切,送走了那孽种她也出不去。甭指望姜夷安能放她出冷宫,那个女人面软,阴招都在暗处。”苏娆不屑地剜了阿昭一眼,最近燕王爷不来了,她好生解气。
  阿昭正要把最后一根钉子钉上,闻言指尖一抖,木块差点砸到脚面上。
  “钉钉子可不是你这样拿,砸弯了也钉不进去。”忽然一声冷语打断,有清逸身影爬上来,替自己把窗棱扶住。
  阿昭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回替自己解围的那个妃子。她是寇禧将军的孙女儿寇初岚,听说是自己主动进的冷宫。
  阿昭谢她,她依旧是不领情,状似随意道:“你把孩子送走了,就是为了出宫寻那个薄情燕王?”
  “不是,小皇子需要更好的生活。娘娘要她,做奴婢不能不给。”阿昭摇了摇头,比手势。
  寇初岚冷哼,显然不信。把阿昭的钉子拿过来,又道:“他那种心肠,你把她的孩子送了人,他必然会让你的下场很难看。”
  阿昭默了一默,才明白过来那“她、他”指的是谁。认识赵恪许多年,一向只听说他沾花惹草雁过流云,倒从未听闻他与哪个女人交好,便随口反问道:“你又为什么自己主动进了冷宫,总不会是为了燕王爷?”
  寇初岚面色一黯,对阿昭的态度冷淡起来:“哼,你倒是真能瞎猜……那外头未必就比冷宫好,你这宫女不安分!”
  把石块塞回阿昭的手中。
  阿昭手上伤口又出血,低头轻-吮着,那心中的焦虑却更甚,不知沁儿到底在姜夷安处如何安妥。
  一时再无了心思干活。
  “青桐!青桐!”身后太监叫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是太监张德福。
  好多日子不见,略微瘦去,衣领裹着白毛絮,急急忙忙地唤她:“哎,出事儿啦,德贵妃娘娘让洒家过来传句话,叫你赶快过去一趟!”
  既是德妃娘娘,又如何叫张德福来传话……
  阿昭心弦一紧,默了一默,踅去后院小瓦房,点绛唇,换新妆。
  ☆、第10章 帝台春
  枯叶浸染了几日秋水,踩过去都是绵-软-潮湿。深秋天一下过雨,好似转眼就进了冬,偶尔一两只耗子从草堆里窜过,也在瑟瑟发着抖。
  那红楼廊巷间兜转,一忽而便到得姜夷安的贞澜殿。
  赵慎南巡时收了姜夷安,领进宫来后也不曾告知阿昭,等到阿昭偶然在御花园里撞见,她都已经是挺着三四个月肚子的孕妇了。
  彼时阿昭吃了四年太医院的药,身子却依然不见动静,心里头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阵儿心酸一阵儿悲凉。在太皇太后寝殿里哭,受不得别的女人怀上赵慎的骨肉。
  太皇太后却气定沉闲,告诉她那孩子留不住。倒还真是留不住,姜夷安自己把孩子拿去做了赌注。
  呵,如今她赌赢了,便想要让沁儿为她的旧孽买账嚒?
  阿昭在殿前台阶上遁了足。
  老太监进出又出来:“规矩着点,里头乱遭了。”
  “嘤嘤……父皇,弟弟坏,好痛痛——”一进去就听见幼女稚嫩的哀哀哭泣。赵妍儿把烫伤的手腕够到赵慎的唇边,委屈地抹着眼泪。
  阿昭一看到是赵妍儿受的伤,心里一颗石头稍微放下。
  那被烫伤的地方红红-肿肿,赵慎眼中含笑,宠溺地帮着妍儿吹。
  两个月不见,他看起来消瘦了不少,鼻梁英挺,下颌上一层淡淡胡茬,些许憔悴。
  阿昭想,他处心积虑了十年,终于才把司徒家族斗垮,如今是准备大施手脚了吧。他才二十七,兴许还有机会做个千古明君。
  张德福抱着拂尘:“皇上、娘娘,奴才把那哑婢带来了。”
  “哦?”赵慎叫宫女把妍儿抱走,容色阴沉沉的。抬头看了眼阿昭,见她着了新袄裙,一坠螺髻轻绾……呵,她倒是还有心思打扮。
  那精致薄唇便勾起一抹讽蔑。
  姜夷安看见阿昭穿了自己送的衣裳,却心存满意。一个贪图小利的婢女,总比那些不识时务的要好拉拢。
  指着帘帐内的一张锦榻,柔声道:“青桐,你来的正好,快替本宫去看看孩子。”
  阿昭顺势看去,听见那低矮床底隐约传来小仓鼠嘁嘁的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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