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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第112节

  一件玩意。在这个男人的目光里,宝鸾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一件玩意。
  平生第一次,她被人用这种眼神看待,就连当初齐崇跑来凉州大放厥词,也不曾过分至此。
  梅林中露面的异族人,立刻引起众人注意,原因无它,今日的冰雕宴只有女客,男宾不该出现于此。且他实在太过嚣张,不仅直勾勾地盯着公主看,而且还冲公主吹响口哨,像是在召一只鸟或是一头草原上的羊崽。
  元夫人满脸尴尬,既愧疚又气愤,恨喀什毫无礼数,竟敢堂而皇之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担忧地看宝鸾一眼,正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就见空中有什么雪白一晃砸向梅林。
  宝鸾不是很擅长用雪球砸人,长安的雪少得可怜,好几年才得一场大雪,缺乏雪仗经验的她,自然不可能砸中目标。
  但这不要紧,她也不是非要砸中谁。
  宝鸾拍去手上的冰渣,对夫人们颔首示意,转身离去。
  回府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宝鸾从窗里看出去,洋洋洒洒的絮雪争先恐后扑进视野中。她眼里白茫茫一片,这抹白,是透彻寒骨的白,足以覆盖所有生机和温暖。
  她叫停马车,随便挑了家茶摊坐下,冰天雪地中,几乎没有什么出行的人,长街十分冷清。
  算上这场雪,宝鸾总共看过五场大雪,可没有一次像今天的雪,如此冰冷,冻得人心都寒了。
  她拳攥得掌心全是血痕,如黑玉般深奥的眼眸雾气蒙蒙,唇紧紧抿着,没有呜咽,只有倔强。
  不要哭,哭没有用。她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小善,你不能成为一个任人鱼肉的女郎。
  不要示弱,不要害怕,更不要绝望。
  你会渡过去的,靠自己,勇敢地渡过去。
  武威郡公没有想到,公主会这么快找上门。
  让元夫人邀请公主赴宴时,他已做好准备安抚公主,可她的反应出人意料,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之语。
  宝鸾问:““是要让我和亲吗?”
  武威郡公答:“是。”
  “和亲的理由是什么?是为了战事吗?对方能提供多少兵力?”
  武威郡公一惊,没想到宝鸾直觉如此灵敏,竟知晓即将到来的战事,她的话太过尖锐,他宁愿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发怒的娇纵女郎,而不是面前这个目光冷漠,从容镇定的女郎。
  武威郡公不便回答有关战事的消息,他避重就轻道:“两万。”
  宝鸾笑了笑。
  武威郡公老脸一烫,着实羞耻。区区两万,说出来都嫌丢人。
  任谁听了,都不会认为朝廷真心需要这两万兵力。这只是个找个借口罢了,一个冠冕堂皇为国为义的借口。
  宝鸾冷静道出自己的来意:“送我出凉州。”
  武威郡公以为她害怕,怕就这么被嫁了,立马劝慰:“公主不必忧心此事,有六皇子在,迟早会替公主解决这个烦恼。”
  宝鸾坚持:“我不想待在这,送我去边镇军营,我想去他那散散心。”
  哪有人去军营散心的?武威郡公下意识就要摆出几分元帅威严,宝鸾比他更快端出公主的架子:“难道郡公想亲自筹备和亲送嫁之事吗?我相信六皇子定会感谢郡公在其中出一份力。”
  “臣不是这个意思。”武威郡公话音刚落,宝鸾又道:“哦,原来郡公不愿替朝廷出力。”
  武威郡公第一次觉得这小女郎难缠得很:“公主何必为难臣?”
  “我不是为难郡公,而是在帮郡公。郡公不能一直回避周侍郎,更不能惹怒我六兄,像上次的冰雕宴,若再多来几次,就算郡公无心沾手和亲之事,也会惹得六兄他不高兴。”宝鸾认真阐述其中的利弊。
  “郡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六兄与我之间,可不仅仅是寻常的‘兄妹情深’。”她放缓语调,柔声道:“郡公若不放心,可以派元小将军相送,待我到了六兄身边,我会告诉他,是我以死相逼,郡公百般无奈,只好送我前去。”
  第111章
  寒冬笼罩陇右,茫茫草原的刺骨冷风中,西北军中的单小将军好似天上一颗将星下凡,依旧不余遗力地闪耀着光芒。
  一场闪电似的快袭,一场别开生面的迂回战,再加上一场迅猛的长途奔袭,打得周边部落闻风丧胆。狄戎善骑兵突袭,而单小将军也以骑兵见长,短短两个月,他不仅收复了石城、于关、疏勒等失地,而且还俘虏斩杀敌兵超三万人。
  与此同时,朝中形势日渐明朗,多年不曾当众问政的太上皇再一次展示他的强势,以雷霆之势主张攻打吐蕃。
  朝中主和派皆是圣人与皇后的人,对于太上皇的决策,他们极力反对。御史台漫天的弹劾和新旧两派的你来我往,长安局势之紧张,不亚于上次废太子一事。
  疏离已久的天家夫妇迅速重归于好,一致对外。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什么。
  万万人之上,仍有一人,即使他已经老去,即使他不再临朝,可只要他想,仍能一手遮天。
  对于圣人而言,太上皇好似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刃,这把利刃选择了他,让他登上九五之尊的位子,可这把利刃同样也让他成了一个傀儡。为了摆脱傀儡的身份,成为一个真正的天子,一开始他做了许多许多努力,对太上皇言听计从,暗中扶持皇后的势力,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将那个老东西逼入太极宫颐养天年。
  可是这次攻打吐蕃一事,圣人发现,原来太上皇从未放弃对朝堂的掌控。多年来步步为营的洗牌和换血,根本没有动摇太上皇的底子。
  一说攻打吐蕃,六部中颇有影响力的朝臣纷纷表明主战立场,其中甚至有一部分人曾是圣人与皇后的宠臣。
  兵部上奏,兵力充足,足以征战吐蕃。户部上奏,近两年的税收,可匀出足够的粮草和军饷。工部上奏,新改进的刀剑弓箭甲衣已经能够投入战事使用。
  万事俱备,东风也不欠,征战吐蕃势不可挡。此战过后,太上皇将完成他一生开疆拓土的心愿,而天子,将再次被遗忘在永安宫的角落里。
  圣人三日不曾出紫宸殿,除了皇后,圣人不见任何人。
  “那么多人,他们只听他的!朕做得再多,他们也只认他一人!”
  “只是暂时的退让而已,陛下,您还没有输。”皇后抱着她心爱的丈夫,轻轻拍抚他微微颤抖的后背,“再强大的人,也有尘归尘土归土的一日,世间从无长生之人。”
  圣人埋在妻子温暖的怀中,紧紧抱住她:“可他现在还活着,他会废了我,迟早有一天他会废了我……他立我的那日,我就知道,将来他会废了我,他从来都不满意我。”
  皇后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这样的圣人了,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圣人夜夜从噩梦醒来,两人相拥至天明的日子。这么多年,她忘了许多许多,可她仍记得如何安抚一颗惴惴不安的帝王心。
  她轻柔道:“您是他世间仅存的最后一个儿子,陛下,您忘记了吗,很多年前,他就生不出孩子了。”
  圣人点头,最后一个儿子,是了,他是他仅剩的儿子。
  忽然想到什么,他神情逐渐痛苦,眼泪缓缓落下,牵着皇后的手,道:“当年我或许不该立大郎为太子,我若不立他,兴许他现在还能活着。”
  皇后惊愕,不敢置信地回望圣人,自大郎死后,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怪怨她。
  圣人避开她的目光,徐徐挺直身板,转过身去,没有再说话。
  皇后小心翼翼地靠上去,靠在圣人宽阔的后背,她轻声道:“陛下,我会永远陪伴您。那么多年您都熬了过来,这一次,再多几年又何妨。”
  “唉——”圣人长长叹口气,“可我不甘心,朕不甘心,朕才是天子,他已经老了,他为何还要跟朕过不去。”
  皇后未发一言。
  不甘心又能怎样?事已至此,难道他们有不退让的资格吗?老不死在位几十年,对朝堂的渗透远超他们所想,他们谋划十几年,还不是一夕之间被人反客为主?
  但长远来看,眼下的情况并非没有半点好处。太上皇为了促成征战吐蕃一事,不得不暴露他在朝堂之中的所有势力,谁是旧皇党,一目了然。朝堂好比棋局,弄清了对方手里的棋子有哪些,下次交手就能提前防备。
  圣人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不比皇后乐观,他想的是,还有下次吗?
  圣人问:“梓童,我们该怎么办?”
  皇后道:“发兵吐蕃已是大势所趋,既然阻拦不了,就只能低头,可低头也有低头的讲究,太上皇想名垂千古,我们就给他的英名添上一点点瑕疵。”
  下一次的朝会上,迟迟不曾表态的圣人,当殿宣布征伐吐蕃的旨意,拿出半个国库用以此次战事。与这道旨意同时下发的,还有一道皇后的懿旨。
  懿旨上称,三公主已近婚龄,恰逢吐谷浑海北一带的哈拉部落归顺,首领喀什请降公主,愿永以为好,两人天作之合,特下此恩旨,命三公主即日起自凉州出嫁。
  征战在即,却派出公主和亲,不管和亲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对于主张此次战事的太上皇而言,都是一种挑衅。无论战事结果如何,和亲之事都有文章可做。
  朝臣们的吵闹声再次沸反盈天,圣人置若罔闻。
  他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脑海里浮现昔年旧影,在那陈旧的沉影里,幼小的宝鸾摇摇晃晃扑进他怀里,她稚嫩的笑声清脆美妙,拌着世间最纯洁宝贵的信任——
  “阿耶,阿耶,小善最喜欢阿耶了!”
  圣人在心里低声说,小善,这一次,是阿耶欠你的。
  远在长安千里之外的玉门关,两队骑兵便装出行,一辆马车夹在其中,离得最近的一匹战马上,年轻俊秀的元小将军面对车中人的主动搭讪,脸红得不知所措。
  “就让我骑一会,车里太闷了,让我骑马透透气好不好?”宝鸾撩起帷帽,用明亮澄净的眼睛望着他。
  元小将军摇摇头:“不……不行。”
  宝鸾问:“为何不行?”
  元小将军老老实实道:“怕你跑了。”
  经过数十天的打探,消息滞后的陇右,总算得到来自长安的确切消息。
  太上皇要发兵吐蕃,皇后要将公主嫁给哈拉部落的首领。
  元小将军同情地朝车里看一眼,有些愧疚,有些不忍,心想,如果她要跑,我绝不会立刻追,等她跑得够远了,我再追好了。
  宝鸾笑眸弯弯,雪白的鹅蛋脸神采飞扬:“你放心,我说了要去找六兄,就只会去找他。”
  元小将军无力招架这张明丽动人的笑靥,他转开视线,坚持不让她出来骑马。
  宝鸾不再勉强:“那算啦。”
  过了玉门关,前方就是班哥驻扎的军营。最多再有两日的功夫,就能抵达。
  抵达军营前一日夜里,宝鸾睡熟了,半夜忽然依稀听见有人喊她:“公主,公主……宝鸾……”
  迷迷糊糊睁开眼,面前依稀有一个黑影,她正要尖叫,被捂住声。
  “是我。”元小将军拉下遮面的面巾,他将一个包袱塞过来:“里面有半月的干粮和一百两金子,还有过关的文书,你去西域吧,到了那里,无论是谁,都能开始新生活。趁现在没人发现,你快走。”
  宝鸾睡眼瞠大,呆呆地,几分睡意,几分惊讶,她迷愣愣地道:“前几天,你还怕我跑了。”
  元小将军嘴硬道:“我改主意了。”
  “过关文书也能一夕之间变出来?”宝鸾小声嘟嚷。
  元小将军粗声粗气地掩盖自己的难为情,他胡乱捞过一旁的衣物丢过去,背过身道:“穿好衣服,我送你走。”
  绣着华丽繁琐花纹的厚重外衫罩住脑袋,宝鸾从衣下挣扎出来,问:“你为何帮我?”
  “国有将士在,何遣女郎安外邦。”元小将军语气铮铮,理直气壮道:“什么哈拉部落,一个放羊的破落户,也配肖想我朝公主?征战在即,哪怕是为了军中士气,这亲也不能和。”
  大漠的黑夜格外静冷,衣物窸窣的声音细细碎碎飘浮耳边,元小将军脸渐渐滚烫起来。就在他的心咚咚如雷快要跳出胸膛时,他突然想到,今夜一别,此生都难再相见。
  元小将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鼓足勇气,脸上像是火烧云:“公主……宝……宝鸾,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叫元通玄,字士达。”解下随身佩戴的玉虎,反手摸索着递过去:“这块玉伴我多年,可驱邪避祟保平安。”
  色泽饱满莹润的羊脂玉,仍遗留主人的体温,宝鸾感激道:“谢谢你。”
  “好了吗?等会我们赶路不乘马车,只能骑马。穿厚些,夜里本就冷得很。”元小将军关切道。
  良久,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他慌忙回头一看,白玉一般的少女披着棉被,盘腿席坐月光之中,她上仰的面孔光洁无暇,细柔脖颈乌黑长发,给他的错觉好似月仙入梦。
  “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从来没想过逃跑。”她捧着包袱递给他,清澈的目光很是坚毅:“我已经做好决定,绝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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