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不尽 第13节
“商牧枭!”在理性发挥作用前,我的身体自己做了选择。
商牧枭停住脚步,见鬼一样看向我,我趁机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放开。”他语气恐怖,没有纠结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是要我放开他。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放,反而握得更紧。
“你要做什么?这里到处是监控,每幅画都装了报警器,你疯了吗?”这些虽是他母亲的画,但严格说来已经属于基金会,他不能拥有,更无权毁坏。
“再说一遍,放开。”最后两个字,他吐字清晰,一字一顿。
没看到就算了,都过来了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他抬手想要挣脱,我牢牢握住不让他动,两个人在展厅里拉扯起来。他觉得我多管闲事,我觉得他太不听话,动作都带了火气。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要做些出格的事,分明有大好青春,却过得稀里糊涂。
“把刀给我。”我去抢他的刀,他反抗激烈,争夺间掌心锐痛袭来,下一秒刀落到地上,因着作用力滑至墙根。
“你……”他火大到不行,我都觉得有那么瞬间他是真的想把我弄死,可一看到我的手,他又怔住了,情绪也凝滞在那儿,发不出,消不去。
我的手被陶瓷刀划破,掌心留下一道血线,还好不深,只是新伤加旧伤,怕是又要养好一阵子。
我举着手,从怀里掏出纸巾按住伤口,没再看他。
“你不该拦我。”他话里恨意难消,但已趋向平和,听着是放弃了毁画的意图。
展厅外传来人声,远远的有几分嘈杂,对讲机的声音穿插其中,似乎是展厅安保从监控中察觉此处异样,让就近的人过来查看。
我赶忙抬头去看商牧枭,见他还坦然站立着,无所畏惧的模样,蹙眉催促道:“还不走?”
他深深看我一眼,又去看《园景》,模样颇为不甘,但形式所迫,也只能匆匆从另一个口离开。
他走后,我马上从墙根处捡起陶瓷刀,刚放进轮椅边上的储物袋,安保紧随其后,目光扫过我,检查了圈展厅情况,见没有发现,回复了对讲机后,又到别处巡逻。
我塌下肩膀,大口深呼吸,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刚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后半段我已无心看展,提早出去在附近药店买了纱布,简单处理了伤口。五点清馆,与沈洛羽在大门处汇合,她看到我手上的伤很是惊讶。
“你这伤哪里来的?之前有吗?我怎么不记得。”她扶了扶脸上的眼镜,凑近了想要看得更仔细。
我藏了藏,没让她看太清。
“有,你没看仔细吧。我上礼拜不小心摔的,腿上也有,不过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你摔了?怎么摔的?哪里摔的?腿没事吧?”她一连问了好些问题,完全不怀疑我话语的真实性。
“我饿了,我们直接去吃饭吧。”我有意回避,她的问题一个不答,只专心第一等人生大计。
“哎呀你……”她撬不开我的嘴,有被气到,但偏偏又对我无可奈何,只一会儿便自己追了上来,“那去我上次说的那家吃吧?”
本以为画展一役后,我与商牧枭的缘分便彻底了了,若非校园偶遇、他姐结婚,私下该不大有机会再遇上。
可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又遇上他了,还是在自家门口。
他浑身湿透地挡住我去路,雨水从发尖滴落,顺着眼尾滑下,像只神气不再的落水狗。
第13章 你来做我的宝石吧
“是这样的……”缪姐声音有些低沉,面色凝重,“我们小组的黄老先生,昨天不幸病逝了。”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怎么会……”
“这病是很快的,老黄都这么大岁数了……”
“上礼拜感觉他还好好的,太可惜了……”
虽然我没来参加过几次活动,对小组成员还不是很熟悉,但上周还说说笑笑的人这周就突然离世了,任谁都会感到唏嘘。
印象里,黄老先生是个十分随和的老人家。七十多岁了,白发苍苍,精神看起来很好,不说都没人会信他是名癌症病人。
据说他是在一年前查出肺癌的,医生让他化疗,他觉得年纪大了,未必撑得过,只进行了保守治疗,另外再给自己报了个心理互助小组来调节心情。
“黄老先生留下了一封信,指名是要给互助小组的各位的,大家一起听一下吧。”廖姐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白色信封撕开,取出里面的信纸,当着大家的面念了起来。
“大家再见,下次见!”
“下次见。”
六名小组成员一一别过,出了体育馆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
我有些发愁,今天出门时忘了看天气预报,我没带伞。
“老,老师……”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是那个胆小羞涩的高中女孩。
她被人直视似乎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盯着我的脸足足愣了三四秒,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从包里掏出一把伞。
“您……您没带伞吧?我,我可以送您到车上。”
我看了眼她的伞,是属于少女的粉色。
“谢谢。”我轻声道。
雨有些大,她的伞全都遮在我的头顶,到停车位的短短几步路自己半边身体都淋湿了。
我不太好意思白受她这恩惠,询问她家在哪儿,打算送她一程。
“不用不用的,太麻烦了……”女孩忙摆手谢绝,“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就好的。”
这天气在公交站站五分钟都很要命,更何况她衣服还湿了。我看她握着伞的手整个都被冻红了,猜她应该很冷。
“上来,快点。”我不自觉带上点上课时的严厉,女孩一哆嗦,果然乖乖上了车。
她家住在学校的另一头,与我家是彻底的两个方向。
两个人一辆车,总不说话有些奇怪,奈何女孩性格内向,我也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一开始说了两句,之后便再没有互动。
“老师,死亡是什么样的呢?”快到目的地时,女孩毫无预兆开口。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探讨“死亡”是哲学永远的主题,但要将它定性却很难。
“有哲学家认为,肉体的消亡并非真正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意志的泯灭。一个人肉体死亡,但意志长存,他便永远活在世间。一个人虽然活着,可意志早已不再,活得犹如行尸走肉,那这个人活着也是死的。”
女孩静了片刻,又道:“黄爷爷的意志……还在吗?”
“你看过《寻梦环游记》吗?”
“啊……”女孩愣了愣才道,“看过。”
其实我没有看过,但余喜喜看过第二天来学校将整个剧情都跟我复述了一遍,说到动情处还哭起来,认为此片无可超越。
“只要我们还记挂他,他就还在。”我说,“你可以这样认为。”
女孩下车时又和我道了谢,还是不敢看我,但话语流畅许多,好像已在心中模拟了多遍。
“谢谢您。我明年就要高考了,希望能考上清湾大学哲学系,成为您真正的学生。”她开门撑伞,忽然又回头,“那个……您可以叫我天儿。”
第一次参加小组活动,每个成员都有自我介绍,我记得她姓于。
“嗯。小心湿滑。”
我同她告别,设置了回家的导航。
车内寂静无声,开着车,脑海里不自觉又想起黄老先生的信。不怪于天儿忽然多愁善感,在听过那样一封诀别信后,没有人还能对死亡无动于衷。
“众位小友,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我黄寅国虽与各位相识不久,但也算彼此交心。人生最后的时刻,我想给不快乐的各位支个招。
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活吧。既然明天要死,为什么不能放纵自己?既然明天要死,为什么不珍惜今天?既然明天要死,那就把烦恼留给明天。
从前我也觉得自己活够了,七十六岁,看尽社会变迁,人世繁华,子孙满堂,家人和睦,还有什么遗憾?但到临死了,才发现自己有许多不舍。长篇大论不说了,最后一句——你们还年轻,你们要好好活。”
好好活啊……
听着简单,字也少,但真正做起来却出乎意料的难。
将车停好,按下电梯楼层,十几秒后,电梯停稳,“叮”的一声,门朝两边缓缓打开。
一出电梯门,我便看到了瘫在我家门口的“庞然大物”。
他靠坐在门上,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是不是冻着了,脸很白,嘴唇也缺乏血色。
真想让这狗崽子听一听黄老先生的信。
他微微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商牧枭。”我来到他身前,轻声叫他。
他闻声动了动,一点点睁开双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脸上其它颜色淡了,便显得他一双眼尤为深邃浓黑。
“你终于回来了……”他揉着额头,努力使自己清醒。
“你怎么到这里的?”一见到他,我的手都不自觉痛起来。
他仰起头,后脑抵在门上,声音满是疲惫。
“走过来的,结果半路还下了雨。我姐姐不在家,应该又去找那个男人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你收留我吧。”他的头发还在滴水,身上没有一处干的,可以说狼狈落魄到了极致,我与他至多只是互相认识,他却语气自然地好似我们是多年老友。
我应该把他赶走,遇见他就没有什么好事,可他绝不会乖乖听我的,而且他挡着门我也进不了家。
好歹是杨海阳女朋友的弟弟,和我也算师生关系,他现在状况不太对,收留一下……也不为过吧。
“先进屋吧。”
商牧枭站起身,朝旁边让了让。
我开门进到屋里,正要去开灯,窗外忽地落下一道闪电,接着便是隆隆雷声。
“我妈妈,就是在这样的雨天去世的。”商牧枭走到窗边,静静去看外面的雨,“她把所有人都支走,把我丢进了雨里,我拼命拍着门想进屋,始终得不到她任何回应。雨好大,我好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我。后来,姐姐从学校回来了,司机撞开了门,他们在画室找到她。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睡得很安详,是我见过的,她最平静温柔的样子……”
他语气平平,我却听得心惊胆战。
我记得余喜喜说过,商禄的妻子去世时,商牧枭才五岁吧?
怪不得他这样讨厌雨天。一个五岁的孩子,任何一点悲伤的记忆都足以成为一生的阴影,更何况这么惨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