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你别说,哥真有,邮票,在咱们市算稀罕玩意儿了,但我是留着卖的,免费支援有点亏呀。”
“啧,不亏!俺们有基金,从你手里买,你适当给便宜点儿就相当于办个会员了。以后你再有货,这群上瘾的也能从你手里买。”
“那他妈太好了!兄弟你是买卖人啊!”
“东西在车上吗?”
“那玩意儿谁能搁车上带着?”
“在哪?”
“家里。”
“这么着,咱俩分头行动,你回家取邮票,我回家换身衣服,你也把你那克罗心换上,咱们是高端派对,你得装成大蛇头,老妹儿们才能迷你,然后出城立交桥那聚齐。”
“出城立交桥?”
“咱有秘密基地。”
“懂了,懂了,蛇头,蛇头。我还用整点暗号啥的不?”光头的心思飞到九霄云外,看起来多多少少像个傻子。
第14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刀背山废弃兵工厂,一片有上百年历史的建筑群,规模不大,废弃之后民间传说兵工厂的砖头可以镇宅辟邪,短短两年时间地面建筑就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座大烟囱和地下部分。
立交桥下,当张文华坐上光头的车、讲出秘密基地就在山中兵工厂的地下室时,光头的眉头皱了一下,从座位下面掏出一把锯短枪管的双筒猎枪,“兄弟你看这家什怎么样?”
张文华何尝不明白光头是在警示他不要搞花样,却是新奇地摆弄着,说:“这玩意儿太好了哥!我保证他们谁也没见过,这要是高潮时放两枪助助兴,保证你让姑娘干啥姑娘就干啥。”
光头眼神迷离,不再起疑,驶上坑坑洼洼的盘山路。途中他把带来的“邮票”给张文华看,是a4纸大小的硬纸板,被成排的小孔均匀分成几十块,每一块上都是由彩色结晶体粘成的卡通图案,整体看上去有点像小孩儿玩的贴纸。光头说这玩意儿药劲很大,每次撕下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小片压在舌头下就能牛逼一整天。
张文华琢磨一阵,还给光头,说该早点认识他这位好大哥的。光头意气风发,说自己也有点相见恨晚,不过如果他能再谨慎一点,就会发现张文华两只手的指尖都涂抹了502胶水,头顶还戴了一顶帽子,这样可以很好地防止在车上留下信息。
凉风习习,阴云吞没大地,爬到山坡中段时天完全黑了,路上没有路灯,黑色的桑塔纳仿佛跟黑夜融为一体,前方高处可见兵工厂的大烟囱立在夜幕中。
张文华像个猎人一样静待时 机,看到自己踩好的地点到了,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说,“哥,停一下车,我得撒个尿。常年这么玩,把我前列腺都弄出问题了,忍不了。”
光头嘲弄地一笑,把车停在路边。
下车之前,张文华又说:“哥你也打扫打扫呗,一会儿进去兴致来了你再上厕所不扫兴么?”
说着,他跑到车尾,解开裤子。
光头一想是这么回事,挂上空挡,拉上手刹,也跟上来解裤子,那短小的命根子硬得像一颗出膛的机关炮弹。
光头尿上,张文华又捂着肚子往驾驶位那边跑,边跑边说:“哥,我拉肚子,有纸没?”
光头遥望着天边模糊的城市灯火,英姿飒爽得好像在干整座城市,笑嘻嘻地回答:“完蛋玩意儿,车里没纸,你先拉,哥给你撸把叶子凑合凑合吧。”
说着,他忽然感觉身边的地面在动,转头之际,桑塔纳撞上他的膝盖,他毫无防备,一个趔趄歪向悬崖边,同时手忙脚乱地抓挠可以借力的东西,抓到的只有车,车还在动,越来越快,他惨叫一声摔下山崖,随后桑塔纳也滑下去,原地只剩下张文华拿着光头的手机。
兵工厂年代久远,道路设施本就不健全,路边没有护栏,废弃之后,路面更是逐年老化,全是大坑,一年一年也没人往这边来,这处路段是坡度最大的,下面是二十层楼高的立崖,虽不及大虎山观景台那么高,摔下去也不是肉体凡胎能够承受的。
上车之后张文华特别注意,没有留下指纹和痕迹,光头又喝了不少酒,裤腰带是解开的状态,将来尸体被发现,警察第一印象就是这孙子醉酒驾驶,半路尿尿,手刹失灵,被车撞下山崖。就算警察怀疑也没关系,车里还有一把枪,一张毒品,调查的方向肯定是非法交易。
另外,八点钟直播自动开始,是不在场证明,饭店门前的监控可以证明张文华和光头吃完饭各走各的,立交桥处没有交通探头可以拍到他们再次聚齐,现在就只剩下这部手机了。
本来张文华觉得计划中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把光头的手机骗到手,以免它跟光头一起摔下去,结果这货命该一绝,高档真丝大短裤兜很小,上车后他直接把手机插在了空调出风口的手机支架上,张文华松掉手刹时,顺便拿了下来。
张文华仔细回忆一番,觉得没什么破绽了,暗想原来杀人也可以积累经验,同时,他也认识到,在整个执行计划的过程中,自己都没有任何紧张,冷静得就像是来刀背山散个步。
凉风继续吹,风中飘洒起蒙蒙细雨。张文华再望一眼耸入夜空的烟囱,暗道一声天助我也,把手机关机,步行下山。走到山下,他用两块石头把手机砸成碎块,沿路丢进排水沟。
结束了,警察没办法再追查手机的下落,手机里的录像和所有令人作呕的通话记录也一并毁灭。往最坏的结果想,或许警察可以在光头家发现一箱子现金,并根据现金的编号查到从哪里取出来的,如果真到那一步,张文华完全可以说自己是想替王逍遥父母的还钱。
结束了,生命中的污点都已被掩盖,找个机会向夏杉杉求婚,开启美好的新生。张文华一边走一边想,暗问自己算不算一个坏人,良久,他觉得不算,王逍遥的死归根结底是因为贪财,光头的死归根结底是因为好色,贪财好色,古往今来所有的故事都在描述这四个字的危害,却仍旧有无数人对财色趋之若鹜,它们本身不会把人害死,但是会给害人的人可乘之机。
结束了,雪糕厂的案子今天也剩下最后一个章节,凶手是死者的亲弟弟,跟嫂子密谋,霸占哥哥的产业。张文华回到工作室,拉掉电闸,然后重新打开电脑设备,坐到镜头前,对大家说:“不好意思各位朋友,刚才突然断电了,现在我们继续……”
故事最后,他说:“贪财好色,古往今来所有的故事都在描述这四个字的危害,却仍旧有人对财色趋之若鹜,犯下弥天大错。各位朋友切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每个故事结束,张文华都会给自己几天休息时间,期间把讲完的故事做成视频,然后为下一个故事做准备,粉丝知道这个规律,纷纷刷礼物道别,张文华打开后台粗略地计算一下,这个故事一共带来两万多的收入。
其实张文华那天问夏杉杉“如果有一天没人再看我直播了怎么办?”并不全是假的,他虽然不觉得这种事会发生,但他真的越来越感觉到疲惫。
最初的时候,他惊奇于每一个案子,享受于在那些被忽略的线索上发散思维,对事情做出独树一帜的判断,得到与众不同的结论,每个故事讲完,他就像刚刚创造出一件艺术品,无比满足,在这件艺术品中的小小瑕疵又变成创作新的艺术品的冲动,然后继续展开空白的画布,迫不及待地把灵感变成染料在上面涂抹。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灵感不再那么思如泉涌,激情消散了,成就感淡了,他觉得自己不再像是创作什么,而是像那些流水线上的组装工,麻木地把螺丝拧到一起,拼装成冰冷的器械,有时候他觉得这样没有灵魂,想停一停改变现状,可粉丝的催促和直播业更新迭代的速度让他无从歇止,只能继续一件接一件地拼装。
事实上,艺术品不一定一下子找到买主,但流水线下来的产品大都会迅速进入市场,所以对创作的追求和市场的反馈就成了每一个虔诚追求艺术又不得不靠才华换来晚餐的创作者心中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最后产生深深的疲倦,乃至痛苦。
他也曾想过尝试其他职业,让讲案子回归到爱好,他从未停止学习,为了让自己的讲述更专业、用词共准确,几年来,他至少涉猎了法学、解剖学、犯罪心理学、经济学、建筑、城市规划、武器枪械等书籍,具备做好很多工作的知识储备,可当他真正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时,又丧失了从零开始的勇气,特别是当他思考和夏杉杉的将来,勇气甚至会变成恐惧。他生怕某一天夏杉杉疲惫地回家,对他说:“老公我不想再这么拼命了。”他没有能力说出那句,“那就什么都不要干了,以后我养你。”
他爱她,努力让自己有能力支持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也渴望自己有能力纵容她不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想拥有得起她的青春貌美,也呵护得起她的美人迟暮。
每个故事讲完,这种矛盾的思考都最强烈,但是每次他也就放纵自己半个小时,思维便会继续为下一个故事挤压灵感,他也会乖乖地坐到电脑前面搜集资料。这次也是一样,而且因为这个故事期间他花费太多精力在王逍遥和光头事情上,所以直至此刻,他都没有确定下一个故事的素材。
还是得从粉丝的喜恶入手。他打开电子邮箱,一百多件粉丝的新邮件,逐条阅读,打开附件,把有效的信息复制下来,放进单独的文档,以备明天对比筛选。
这次这些邮件的质量很高,门类繁杂,甚至有一些国外的惊悚案件还短暂地激起了他早已淡化的创作激情。
他努力维护这份激情,让大脑兴奋起来,每整理过一封就删除一封,大概三十条之后,他的瞳孔忽然缩紧,目光锁定光标下那封未读邮件的名称:
碎光落满身
。
张文华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疑问和恐惧点开这封邮件的,但他看到了里面的那句话——仅有的一句话:
这个故事讲完了,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第15章 返乡
高速列车冲破晨曦,穿越重重青山,把繁华都市抛在身后,直奔遥远的北方县城——三道河。
张文华坐在窗边,看着绯红的太阳徐徐升起,脑海中每回想起昨晚的只言片语,都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
碎光说自己不是王逍遥,只不过告诉王逍遥去取钱然后向山顶爬,那样就能发现杀害李萱源的凶手。王逍遥发现了,却死了。
现在碎光要求张文华偷偷给王逍遥的老家送去四十万,其中二十万是帮助王逍遥的父亲还债,另外二十万是王逍遥的偿命钱。
张文华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回头想来,在处理王逍遥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证据表明王逍遥就是碎光。
他经过一阵抓狂和挣扎,决定按照碎光的要求做,同时也产生了新的推断:
碎光似乎很了解他,也很了解王逍遥,甚至很了解王逍遥家里的状况,一定是他们以前都认识的人,而且,第一次聊天时那棵树的照片很符合现在的季节,这个人很可能 就生活在三道河县。
安全起见,也是试探,张文华没有在邮件里答应对方什么,要求对方加微信。对方爽快地加了,名字依旧是:
碎光落满身
,没有显示地区,没有朋友圈,也没有开启任何功能,像是很久以前注册的那种没有实名制的账号。
对方发来语音,“请不要主动和我联系,事成之后我会把长命锁给你,删除掉所有对你不好的网络记录。”
张文华没回。他震惊于对方竟然是女人的声音,而且音色竟然像极了十七岁的李萱源,可当初他分明看见李萱源的后脑勺磕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大坑,流了不计其数的血,他把她埋葬时,甚至感觉尸体已经在盛夏湿热的空气里开始腐烂了。
会不会是李萱源的鬼魂?他认真想起粉丝的玩笑,想起那些灵异素材里的冤魂索命,最后摇摇头对自己说:“变声器,碎光一定使用了变声器,这更从侧面验证了碎光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后半夜回到家,张文华告诉夏杉杉眼下的故事讲完了,没有新的灵感,想回老家看看。
夏杉杉喜悦地说:“我觉得你就要实现突破了老公!很多伟大的艺术家都有在瓶颈期回归故土寻找灵感然最终得到升华取得更大成就的过程!返璞归真,是不是这么说?”
张文华微笑着拥抱她,没有回答,他爱的姑娘就是这么单纯,单纯到足以让对她说谎的人良心不安。
夏杉杉帮他订了最早的车票,给他收拾行李,然后跟他做爱直到天亮。扫兴的是,过程中张文华想起了光头的话,想起了夏杉杉曾经坦白自己交过两个男朋友,都发生过关系,以往他并不在意——现今这个年代,这实在不能算作新鲜事,一个人在爱上你之前,没有义务对你负责——但这次,他脑海中总是浮现起光头的那句话“她跟你在床上有多骚,跟别人在床上肯定也多骚”,真是这样吗?这个字眼只有光头那种粗鄙的人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可这并不是字眼的问题。
太阳逐渐升高,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张文华从繁杂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望着窗外绿油油的田野,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母亲。
以前上学时,高铁正在修建,回家得十几个小时,但每个长假短假他都坚持回家。毕业那年高铁建成,时间缩短了一半,可毕业之后这整整六年,他都没再回过一次三道河。
他不是个忘恩的人,但实在找不到办法跟母亲相处,甚至不见面也是为了保存心中对母亲仅有的感恩。
父亲以最令人瞧不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张文华的记忆还比较模糊,甚至不太理解死亡的意义,当他的记忆逐渐清晰,生活中便只有母亲一个人。
母亲很坚强,没有被那场劫难击倒,并且走路腰杆挺得更直,任何人敢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都会毫不客气地给予反击。她一个人承担起一个农村家庭所有的农活、家务、礼尚往来和邻里琐事,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张文华,告诉他必须活出个样子来给全村人看。
张文华理解母亲,心疼母亲,想帮她分担,可每次他尝试做一点什么,母亲都会抢过去,告诉他他的任务就是学习,他说作业已经完成了,可以做一点什么,母亲便说自己一点不辛苦,要求他把学过的东西再学一遍。张文华只能照做,对母亲万分感恩,然而每次张文华的成绩出现下滑,母亲便又大发雷霆,一边哭一边数落他,“我天天这也舍不得让你做那也舍不得让你做,所有的时间都给你学习,你考成这样对得起我吗?”
在读高中之前,张文华什么都不敢做,更没有一次跟同龄的孩子疯玩,因为每每想做一点与学习无关的事,他的心中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母亲的厨艺不错,并且很开明地认识到营养对于青少年的重要性,变着花样给张文华做饭,张文华喜欢吃鱼,她就隔三差五买最大最新鲜的鱼,饭桌上,她看着张文华吃,自己不吃。张文华说鱼这么大,自己吃不完,让她也吃点,她说自己不喜欢吃鱼,然而张文华很多次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偷偷嘬剩下的鱼骨,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在张文华刚好能看到的时候。张文华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一个故事,故事中说有一户人家很困难,好不容易买一条鱼,老母亲把最好的鱼肉给了孩子,自己偷偷吃鱼骨,用来说明母爱的伟大,教育孩子要体谅母亲的辛苦。可张文华觉得这不是故事中的年代,他们的生活没有拮据到连一块鱼肉都舍不得吃,而且事实上,很多剩下的鱼肉最后都馊了丢掉了。
张文华想到可能是老妈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被重视而故意做出这些夸张的举动引起注意——就像足球场上的假摔,于是他找个机会直接跟她说,“妈你是我眼里最伟大的母亲,你不用刻意做什么我也能理解你的付出,你照顾我也得照顾好自己啊。”他妈喜极而泣,逢人便把张文华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学一遍,然后往后的日子里甚至吃白米饭也减量了。
然而,每当生活中张文华有一点不顺她意的地方,哪怕只是青春期的一点点不耐烦,她又伤心欲绝地说他,“我这也舍不得吃,那也舍不得吃,把最好的都给你,你到底还想让我怎样?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慢慢的,张文华吃什么菜都没有滋味了,尤其是母亲不吃的好菜,他也一口不动,每吃一口都会深深地自责。他妈以为他不爱吃那些菜,继续变着花样做,然后时常因为张文华挑食而批评他。
初中时候张文华学习成绩不错,且老实听话,村里的一些人看见母亲时便会夸她教子有方,这些话多数都是场面话,但母亲信以为真并且引以为傲,去别人家串门时总喜欢带着张文华,接受别人夸奖并主动传授教子经验。
有一次,母亲坐在一群农村妇女中间,头头是道地说:“教育是一方面,孩子的营养也得跟得上,得舍得吃,反正俺们家文华鸡鸭鱼肉管够吃,放屁恶臭恶臭的。”
张文华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回家的路上,他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妈以后你别这么唠嗑了呗,我都这么大了,拉屎放屁的事儿有啥好说的。”母亲微笑,然后以后在同样的场合还会把上次的话重新说一遍,并在说完之后拍腿大笑,“俺们家文华小小年纪就好脸儿,这种事儿不让说,哈哈哈哈哈。”
高中以前张文华很少打架,有的时候在外面别人因为他父亲的事情嘲笑他,他就忍气吞声,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哭完了默默回家。有几次,他妈看出来,问他怎么了,他如实回答,他妈就说你爸的错也不是你的错,谁再这么说,你就给我还击。有一次张文华真的那么做了,把孩子打得头破血流,学校找家长,母亲去了之后却是一直在说张文华的不是,回家之后狠狠扇了张文华几个嘴巴,张文华说那孩子说他是没爹养的,母亲说:“没爹养的人就你一个吗?为什么他们不去说别人?苍蝇不叮无缝蛋,还是你没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竟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
那件事最终以赔偿受害者一千元钱了结,张文华被母亲罚跪了一个小时的搓衣板,直到他瘫倒,母亲又搂着他哭,“罚你是为了给你长点记性,咱们家穷,比不了别人,招灾惹祸不是你能干的事儿。”
母亲还会在农闲时候去做工,赚些零花钱。张文华心疼,说自己不羡慕条件好的人,让她别这么累,等到他大学毕业就可以挣钱给她花了。母亲说母爱都是无私的,自己养张文华不求回报,而且做工一点都不累,倒是闲着很难受。张文华无话可说,告诉她,“你要是真的觉得做工舒服一点,那就继续做吧,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不希望你这么累。”然后母亲逢人便说张文华孝顺懂事。张文华不喜欢小题大做,也就不再关心,但很快,他发现母亲夜里总是发出疼痛的呓语,张文华问她哪疼,再次表示自己不需要母亲这么辛苦,母亲说哪也不疼,没事儿,然后夜里的呓语更多了。
那次张文华真的忍受不了了,跟母亲说,“妈如果你觉得很辛苦就真的别干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人要面对真实的自己,而不是做给别人看。”他妈以一种不被理解的心酸语气说自己知道了,然后没多久,她的手卷进工厂的机器里,割开了一个伤口,张文华陪她去包扎让她回家休息,她又偷偷跑回工厂。邻居看见张文华都说,“张文华你要是不好好 对你妈真该天打雷劈呀,你妈手伤成那样还坚持干活给你挣钱呢。”
终于上了高中,张文华住校,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脑子不笨,而且热爱美术,所以即便头两年的时间都荒废了,高考成绩还算不错,他很开心,母亲更开心,每天以泪洗面,不是欣慰的泪水,而是逢人便哭,尤其喜欢在那些考得不好的孩子家长面前哭,等待别人说一句“孩子考的那么好怎么还哭了”,她就说,“大姐,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不容易呀……”好像一瞬间压力全都释放了,但其实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她炫耀,并且将这种反感迁怒到张文华身上。
母亲打张文华打得最狠的一次就是得知长命锁丢了那次,张文华嘴肿得好几天都嚼不了饭,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长命锁才是母亲的孩子,而他是花钱就可以买到的饰物。
张文华就带着这种痛苦的记忆渡过了童年和少年,然后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奔赴陌生的城市,开启大学生活。
他很努力,勤工俭学,基本上能满足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能节省下来一部分钱打给母亲,证明自己长大了,可以回报母亲,不用母亲辛苦操劳,可每次回家,之前所有的琐事又一再重演。
有一次放假回三道河,张文华拉着母亲进城,给母亲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对她说,“妈你得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了,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美好生活了。”母亲感动得痛哭流涕,回家之后却是把新衣服藏在柜子里,藏就藏吧,她却把更破更旧的衣服翻出来每天穿在身上。
张文华始终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但是理解不了为什么母亲总喜欢把这种本该朴实无华的伟大弄得人尽皆知,好像自己是个演员,甚至连他这个至亲至爱之人也要当观众,也要按照她的要求无时无刻把感恩写在脸上,挂在嘴边。
但倘若只有这些,张文华就坚决地疏远母亲,大抵是他这个儿子的过错,真正让张文华绝望的是在他恋爱的事情上。
高中期间,张文华很喜欢自己的同学李玉竹,母亲也因为怀疑他早恋打过他,毕业那年,李玉竹成为他的女朋友,两人开启了长达四年的异地恋。张文华大学四年,李玉竹三年。已经成年了,也是大学生了,恋爱决不能再算作早恋,可每次回家张文华尝试跟母亲说说自己的女朋友,母亲都会怒不可遏地指责他不好好学习,辜负了她的培养。张文华坚持着,一直等到大学毕业那年,那时候李玉竹已经毕业回到三道河,在电视台找了一份稳定工作。张文华觉得时机到了,带着李玉竹回家,母亲很不开心,对李玉竹说自己儿子还小,啥也不懂,谈恋爱就是玩,将来肯定找个大城市姑娘,不可能在山沟子里找,搞得李玉竹悻悻回家。张文华尝试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没想到母亲一怒之下去李玉竹家大闹一场,说李玉竹的家长是看她儿子有出息了想傍住他,表示如果他们管不住自己的孩子她就撞死在他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