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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德日记 第40节

  亚恒跟着她跳下了马车,临别前温南对他们叮嘱道:“不要回来太晚,我已经告诉了妈妈你将带一位朋友回来做客的消息。”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很快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温芙转过头对身旁的男人说道:“走吧。”
  他们朝着岔道的另一边走去,那条路通往山坡上的圣母教堂。来之前温芙带了一束紫色鸢尾,她打算先去修道院后面的旧墓地看望洛拉。
  亚恒陪她朝教堂走去,他一路观赏着沿途的景色,一边对她说道:“我好像来过这儿。”
  温芙听见这话,好奇地问道:“什么时候?”
  亚恒回忆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放弃:“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因为乡间的小镇都长得差不多。”
  上午的教堂正在举行集会,每个周末的早上,镇上的居民几乎都会来教堂做祷告。温芙药先去寻找接替霍尔神父看管墓地的负责人,于是亚恒站在教堂外的大树下等她回来。
  他们到的时候,集会已经接近尾声,很快人们陆续从教堂中走出来。每一个镇上的居民在经过亚恒身旁时几乎都会忍不住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毕竟丁香镇是一个人口不多的小镇,很少有陌生人来这儿,而像亚恒这样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则更加少见。
  亚恒对于这些目光并不在意,直到有位穿着格子大衣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莫莉太太是生活在这镇上的家庭主妇,一位虔诚的信徒,她每周总是准时参加集会,今天她也按照惯例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一块来教堂做祷告。
  和其他人相比,她注视着他的时间实在是过于久了,久到连亚恒都无法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
  很快,莫莉太太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将孩子交给了身旁的同伴,然后径直朝他走来:“你好。”
  亚恒在树下站直了身体,礼貌而又困惑地向她回以致意。
  莫莉太太有些羞涩地开口问道:“实在不好意思,或许有些冒昧,但我想知道您是加西亚先生吗?”
  听见这话,亚恒微微一愣,那位太太见他没有否认,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不由高兴地松了口气:“我就说我不会记错,毕竟镇上可没有像您这样的年轻人。您还记得我吗?三年前您来到镇上,正好我的孩子病了,您好心地替我将他送到了医院,我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她这样一说,亚恒倒是突然对这件事情隐隐约约有了些印象:“那是一对双胞胎?”
  “没错!那次分别我没来得及向您道谢。”莫莉太太高兴地说,“我还记得您上次找我问路,打听过洛拉小姐的住处。我猜您是她的亲人或是朋友,她去世的时候,我还以为能在她的葬礼上再一次见到您。”
  亚恒其实已经不记得那一次来拜访的女人叫什么名字了,不过他倒是立即就抓住了“葬礼”这个词:“您说那位小姐已经去世了?”
  “您不知道吗?”莫莉太太也感到有些意外,“怪不得,您离开后的当天夜里她就去世了,医生说她死于心梗。”
  她有些唏嘘地说道:“不过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去世之后,镇上的人为她举行了葬礼,可惜我们没法联系上她的家人,我以为您或许知道一点有关她的身世,还和霍尔神父说起了这件事情。不过谁知道没多久,霍尔神父也死了……”
  亚恒感到有些混乱,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长发女人的脸。她在他离开的当晚就去世了?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莫莉太太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间她注意到了站在亚恒身后的人,不由惊喜地喊道:“咦,温芙,你回来了?”
  亚恒回过头,才发现温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她的神情有些凝重,像是叫人抽空了灵魂那样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亚恒下意识地想要朝她走去,却在注意到她蓦然间抬起的目光时,停住了脚步。她黑色的瞳孔里透着一股阴霾,那阴霾下仿佛埋藏着什么叫人看不清的情绪。
  莫莉太太却对此一无所觉,她以为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于是热情地向亚恒介绍道:“温芙是洛拉小姐的学生,您如果想知道有关洛拉小姐的事情,我想她会愿意告诉您的。”
  亚恒的脑子里突然间“嗡”的一下,闪过瞬间的空白。上午的太阳猛烈地照在教堂外的草坪上,亚恒像是这时才想起他原来从未问过温芙的老师是谁。
  莫莉太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亚恒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正朝着修道院后的墓地走去。这里荒草丛生,留下的几乎都是些无人探视的旧坟墓。在路上,亚恒慢慢回想起三年前他来到这儿时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他还在巡查队的时候,某一天他的叔叔赛里奥尔·加西亚将一个盒子交给他,让他去一趟距离杜德不远的名叫丁香镇的地方。那个盒子很轻,亚恒曾好奇过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不过他的叔叔告诉他:“出于老公爵夫人的命令,这是一趟秘密的差事,这件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亚恒不解地问:“既然是一件重要的任务,为什么老公爵夫人会选择让我去?”
  赛里奥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还记得那块你从小偷身上找到的怀表吗?相信我,对你来说,这是上天赐予你的机遇。”
  亚恒当然记得那块金色的怀表,他记得上面有艾尔吉诺家族的蔷薇花标志,或许那真是蔷薇花园的东西?但他还是不明白,这和他要去见的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在某个早上,他独自一人出城前往乡下,并且很顺利地在中午前就抵达了丁香镇。洛拉独自一人生活在镇上偏僻的小屋里,亚恒辗转问了几个镇上的居民,终于在太阳下山前找到了那个女人。
  时隔三年,亚恒模糊地记得她瘦弱且一脸病容的模样。在对方打开门后,他将那个木盒交给她,并且告诉她这个盒子来自那位住在蔷薇花园的老夫人。
  洛拉在听完他的话后怔怔的看着他手里的盒子,在意识到他口中的老夫人是谁之后,有一瞬间她的面容有些苍白,仿佛面前的盒子里关着一个魔鬼。
  她缓慢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接过盒子,心事重重地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个木盒。
  亚恒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往盒子里瞧了一眼,发现里面是一封信以及一瓶药水。女人沉默着读完了那封信,亚恒注意到她的神情从一开始的不安到逐渐变得平静,等读到信的结尾时,她甚至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后目光中有一种诡异到近乎麻木的安宁。
  “是个坏消息吗?”大约因为她的脸色实在太差,亚恒忍不住开口问道。
  女人像是这时才注意到他还等在门外,她极为勉强地向他抬了抬唇角:“谢谢您大老远为我送来这个。”
  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沉默片刻之后对他说:“辛苦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失魂落魄地关上了门。亚恒在门外踌躇了片刻,到最后也并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这似乎只是一趟十分普通的差事,他在当天下午就回到了杜德,不久之后,他的叔叔告诉他,老公爵夫人将他调到蔷薇花园成为泽尔文殿下的亲卫。
  巡查所的其他同伴都羡慕他的好运,不过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他的各项考核成绩一直都是所有人中最优秀的。
  安娜要他每过一段时间就向她汇报泽尔文的一举一动,因为这个泽尔文并不喜欢这个祖母为自己挑选的护卫,亚恒也感到十分苦恼。
  在泽尔文成人礼前夕,在某天半夜,亚恒突然被叫到了孔雀宫。当他赶到花园的时候,老管家巴洛一脸严肃地从老公爵夫人的房间出来。卧室的房门被打开时,他看见叔叔赛里奥尔正跪在老公爵夫人的脚边,房间里传来他分辩的声音:“您太过仁慈……”
  “不要为你愚蠢的自作主张找借口!”安娜怒喝道,她的吼声叫屋里屋外的所有人一时间都噤若寒蝉。
  很快房门就被重新关上,房间里的声音消失了,亚恒愣愣地站在门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许久之后,他的叔叔面如死灰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们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面对他的茫然不安,赛里奥尔颤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没等他说话,巴洛已经先一步挡住了亚恒的视线。管家抬手一脸严肃地请亚恒走进房间,老公爵夫人正在里面等他。
  亚恒只好转身走进了老夫人的卧室,已经很晚了,早已过了她一惯的休息时间。安娜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但是亚恒注意到,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目光那样明亮,仿佛深夜不熄的烛火,与她平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亚恒走到她的面前下跪亲吻她的手背。
  安娜没有说话,亚恒能够感觉到她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这种沉默地打量叫人感到不安。好在许久之后,她终于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开口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让你来保护泽尔文的安全吗?”
  亚恒低着头,半晌才用干涩的嗓音回答道:“因为我的忠诚。”
  “你的确是个好孩子。”安娜用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告诉我,你的叔叔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亚恒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件事情,他略带不安地抬起头,对上她深邃的目光,随后又低下头:“您是指什么?”
  “那块怀表,”安娜那双枯瘦的手指掐住了他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你知道了什么?”
  亚恒有些紧张无措地看着她,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很难想像那只掐住他的手来自一位病中的老人。但他不敢挣扎,只好继续诚实地回答道:“他说那是上天赐予我的机遇。”
  安娜在听见这句话后,露出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冷笑。她审视着他同样也在审视他的话,大约因为他的目光如此澄澈坦然,终于她很快又松开了手。
  “那的确是你的机遇,你的叔叔应该感谢你,因为你的诚实和忠心,我愿意再给加西亚一次机会。”
  她疲惫地转过身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从明天开始你不必再跟在泽尔文身边了,我会将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如果你能够成功,那或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救下你的家族。”
  第58章
  春日的鸢尾花静静地躺在墓碑前,今天是个阳光晴好的天气。
  因为是旧墓区,连带着附近看守墓地的小屋也年久失修早已无人居住,爬着藤蔓的旧墙上有一幅尚未完工的壁画,那是教堂交给洛拉的委托。不过随着新墓区的搬迁,很快就无人在意这幅画的进展,而壁画的主人最终也没能完成这幅作品。
  不知道为什么,听亚恒说着三年前他来送信的那个下午,温芙不自觉地就想起了这桩事情。她记得洛拉画画时总担心天气,天气好的时候担心颜料干得太快,天气差的时候又担心颜料会被雨水晕染开。
  不知道她在那天夜里决定结束生命时,有没有想起这幅未完成的壁画,有没有下意识地关心过明天是否会是个好天气。
  可惜这些问题不会再有答案了。
  中午的太阳太过刺眼,两人并排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墓地。很快亚恒就回忆完了那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午后,即使他想要尽力回忆起有关那个下午的一切细节,也不能将它描述得多么跌宕起伏。
  不过那已经足够了——足够温芙将她所发现的一切串联起来,还原出整件事情的始末。
  “我很抱歉。”最后亚恒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艰难地说,他大约也已经猜到了什么,这使他的脸色显得苍白且沉重。
  温芙理智上明白自己不应当将洛拉的死亡归咎于他,但情感上也很清楚只要他姓加西亚,那么他就无法和这件事情划清关系。
  “谢谢你愿意诚实地告诉我这些。”温芙说。
  亚恒苦笑了一声,他大约会觉得她在讽刺自己,但那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当温芙发现那个滚落到床底下的药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接连梦见洛拉在临死前向自己求救。温芙无法不去想她是否遭遇了和霍尔神父同样的事情:有杀手潜入她的家里,往她嘴里灌下了毒药,使她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
  “因为来的人是你,才使我相信她起码没有被人逼迫着灌下那瓶弗敏尼。”温芙轻声说道。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呢?他们有没有以那个即将成人的孩子威胁她,使她自愿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又或者她是否知道了那块怀表的事情,为了保护一无所知的自己不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而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在亚恒离开之后,温芙独自坐在墓地反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这些问题,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快要天黑的时候,温芙终于离开了山坡上的教堂,只身朝着林场旁的小木屋走去。
  当她回到家时,温南从里面打开门,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你一下午都去了哪儿?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温芙感到很疲惫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他略显古怪的神情。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于是只好搪塞道:“进去再说吧,妈妈在里面吗?”
  温南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不过没等他说什么,厨房里的温格太太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木地板上传来一阵忙碌的脚步声,他们的母亲不高兴地冲着外面喊道:“是温芙回来了吗?让她进来,我得找她问个清楚,为什么让我们连同客人一块在家等了她一个下午!”
  温南冲着站在门外的妹妹露出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随后领着她走进客厅。
  温芙还没来得及理解那句话里“客人”的意思,随即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餐桌旁的男人。
  泽尔文从餐桌旁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极具欺骗性的彬彬有礼的微笑。
  温芙怔住了,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温南,想要从他那里寻求答案,温南僵笑着对温芙解释道:“泽尔文先生是下午来的,他说他在附近打猎,顺路来拜访我们。”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温格太太骄矜地对温芙说,“尽管早从一开始我就猜过你今天要带来的那位朋友可能就是泽尔文先生。”
  温芙无言以对地站在客厅,默默地和餐桌旁的黑发男人短暂地对视了几秒,见他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顺势默认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当然,”温格太太温柔地看着泽尔文说,“我可不会忘记这双漂亮的眼睛。”
  “谢谢,您也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到您时那样美丽。”泽尔文温和地说道,相比于三年前,他无疑变得更加进退有度,面对温格太太的赞美也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他的恭维极大地取悦了这位可爱的夫人,她弯着眼角甚至忘记诘问温芙下午晚归的原因。
  因为提前得知今天会有客人,所以温格太太准备了非常丰盛的晚餐。
  温芙在泽尔文身旁的位置落座,趁着温南在厨房帮忙的工夫,她压低了声音故意问道:“在附近打猎?”
  泽尔文面不改色地说:“如果你不相信,奥利普现在就住在镇上的旅馆,一会儿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去拜访他。”
  听说奥利普也来了镇上,温芙倒是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和三年前的私自出行不同,即使出于安全考虑,花园也不可能让他们的殿下独自一人来到这样的乡下小镇。
  泽尔文为自己铺好餐巾,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倒是听说了我的侍卫长提前回城的消息,猜想你或许需要一位可以顶替他的客人不至于使你的母亲太过失望。”
  温芙瞥了他一眼,准备说些什么,但温南和温格太太很快重新回到了餐桌旁,于是这个话题只能暂时被按了下去。
  餐桌上的氛围比想像中融洽,尽管温芙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好在当温南谈到城里的颜料店时几乎有说不完的话,因此晚餐的气氛不算沉闷。
  晚餐结束后,泽尔文自然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再在小屋留宿,于是送他回镇上旅馆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温芙的身上。
  两人披着夜色出发,温芙拎着一盏煤油灯,带着他走向屋后的山坡,她准备穿过林场走小路送他去镇上。
  泽尔文还记得上回来到这儿时的情景,从山坡上几乎可以俯瞰整个丁香镇,坡下的林场如沉睡中的巨兽,而它的周围是一条如银色缎带般静静流淌的小河。
  他们两个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温芙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一点儿。”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泽尔文很快就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奥利普为了确保加西亚家族对我的忠诚,私下调查了亚恒,没想到查出了点儿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的语气并不沉重,或许是因为经过这段时间他早已经接受了这个消息:“加西亚或许是担心世人发现洛拉的存在,从而毁掉我父亲的名声。”
  温芙听见这话讥诮地扯了下唇角:“他们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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