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唯独林若秋是从日薄西山的没落伯府里出来的,因了她的缘故,如今府里还算稍有些名气,可到底也比不过那些底蕴丰厚的世族,更别说给皇帝提供恤助了。
  皇帝见她神色忧郁,不禁问道:“何事伤神?”
  林若秋道:“唯恨妾父平庸,不能为陛下效汗马之劳。”
  楚镇揉了揉她的头,笑道:“永昌伯府将你送到朕身边,便是最大的功劳,若无你,朕此生恐怕都无欢笑可言了。”
  林若秋这人最经不起表扬,别人一吹捧她就飘飘然了,明知道楚镇话里有夸张的成分,她还是忍不住两眼冒星地问道:“真的吗?”
  “是真的。”楚镇将她抱到膝上,神色笃定。
  一定要用一个词形容的话,他想只能是枯木逢春。若秋进宫之前,他可不就跟飘在死水上的枯木一般么(身心皆是如此),倒是这女孩儿仿佛一阵春风向他吹来,从此他身边才有了欢声笑语。楚镇原本对魏太后自作主张的举动十分不满,如今却发觉那可能是魏太后平生所做的唯一一件善事,若无那次平平常常的选秀,他怎能从人海茫茫中寻出她来——百年修得共枕眠,缘分这种事可真是说不好的。
  林若秋听了这番声情并茂的话,早就羞得捂着双耳。皇帝若生在现代,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朗诵诗人,这么懂得煽情的艺术。不过,尽管是这样老套且俗气的情话,她听了却觉得心头怦怦直跳,恨不得抱着他大亲一口。
  她想自己真是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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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的忠勇侯府此刻已焕然一新,新的匾额,新的房梁,就连门口那两个石狮子都请人重塑过。哪怕已荒疏多年,仅凭这副新气象也该叫人知道,忠勇侯府是绝不会垮的。
  李蔷从镜子里窥见来人,默默地将手中木梳放下,轻声问道:“陛下答应了么?”
  李清木然点头,“答应了。”
  李蔷说不出话来。大哥李海进宫讨旨的时候,她既担心皇帝会驳回请求,那便等于她最后一丝维护颜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可如今皇帝已然答应,李蔷同样高兴不起来,她太知道里头的缘由——皇帝绝非由于对她的喜爱而纳她为妃,她这趟进宫,结局无非是老死宫中而已。
  谁会喜欢她这样的脸呢?李蔷看着面前二哥风姿秀逸的面容,每看多一眼,便愈添一份愧怍。
  她蓦然道:“我早说过不必理会我的终身,便是送我去白云观中当姑子,我也甘心情愿。”
  李清急道:“这是什么话,父母亲泉下有知,便眼看着你这般作践自己么?”
  “什么是作践,此番进宫和做姑子又有何异?”李蔷冷笑道,“二哥,你不会以为凭我这张脸还能争宠吧?”
  她缓缓抚上细纹密布的脸颊,西北多年的风沙摧毁了她的岁月,明明还是青春年华的少女,却已和老妇人差不多了,她这样的人进宫无疑是个笑话。何况听说宫中淑妃正得盛宠,儿女双全,她拿什么去跟人家争,又何必要争。费劲千辛万苦从北狄人手中逃回来,难道只为陷入另一个牢笼中去?
  李蔷只觉得无限悲凉,长兄如父,她自然不会不听李海的,可是,李海难道真的为她好么?她从他眼中看到的唯有潜藏的野心,而非对于一家子兄弟姊妹的关切。
  李清听着那尖锐的声调,只觉惶惑难安,唯有喃喃安慰道:“小妹,不要紧的,陛下并非重色之人,如今咱们家里立下大功,他更不会亏待于你……”
  李蔷早已收起怒容,脸上显出几分落寞来,“说得好听,什么顾虑我的终身,大哥无非是要我进宫做他的喉舌罢了,可陛下谨慎,哪里是能轻易打动的,只怕他愈如此盘算,陛下愈会避着我、防着我。”
  李清沉吟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那么,你便无须理会他的算计,安心度日便好。”
  反正是清修,在哪里不都一样?李蔷惨然一笑,蓦地问向对面,“陛下已经下了恩旨,命大哥承袭父亲爵位,这忠勇侯府也赐予他居住,二哥,你便甘心袖手么?那舆图你费了不少力,如今却被大哥一人占去,你怎能任他如此?”
  李清面对她如芒刺一般的目光,身形仍是笔直矗立着,沉静道:“大哥乃家中长子,由他负责重振家声,自是理所应当。”
  “可父亲生前最看重的却是你,”李蔷叹道,“二哥,你这样畏惧进宫讨赏,到底是不敢面对陛下,还是不敢面对她?”
  李清沉默半晌,轻声说道,“若你有空得见那人,就代我向她问好。”
  “然后呢?”李蔷紧紧盯着他,“她已经是皇后了,难道你还不肯死心,还想怎么样?”
  是啊,他还能怎么样?打从宋家接下圣旨,而他负气离开京城之日起,两人便完了。这么些年过去,从前的回忆仍历历在目,可她还记得他么?或许她以为他早已死去,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归来,可会有一丝欢喜之意?
  李清面上一片茫然。他恍惚记得自己当时想带宋韵离开,可被她拒绝了,那时候的她口口声声父母之命君臣大义,勉为其难做了太子妃,后来更登上皇后之位,高处不胜寒,她心里可曾后悔过?
  若这时他再提出想带她走,她,可会答应?
  第90章 担忧
  李蔷进宫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众人皆没当一回事, 都知道陛下养着这李家小姐不过是当摆设用的, 既无争宠之可能, 也无望染指宫中权柄,自然不存在威胁。
  然而令赵贤妃等人意想不到的是,李蔷甫一进宫,皇帝便赏了她婕妤的位分, 又赐居昭阳殿,这般荣耀委实令人瞠目。须知那昭阳殿从前是魏昭仪的住所, 魏氏的气焰从前有多么煊赫,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若非林氏后来居上, 只怕这宫里还是魏家的天下哩。
  赵贤妃当即便气得咬牙切齿,“她算什么,也配选做婕妤?从前的魏氏一入宫封为婕妤就罢了,到底有太后娘娘作保;林淑妃如今这样得宠, 刚进宫也不过是个小小选侍呢!”
  她居然一反常态地为林若秋说起话来, 川儿都大吃一惊,讪讪道:“许是这李婕妤有何过人之处罢。”
  赵贤妃柳眉倒竖,“过人在哪儿?老丑且不说,还是个半瞎子, 本宫瞧陛下这回倒真是瞎眼了。且就算位分上优容,何以许她住进昭阳殿?林淑妃生了皇子都没住进去,还是在琼华殿那破落地界上修修补补, 这李氏倒好, 一来就什么便宜都占尽了。”
  川儿只得缄默不言, 候她怒气平息了些,方才讪讪道:“那,您打算怎么办?”
  总不至于一来就给李氏一个下马威吧?李家既是老臣,也是新贵,站在这风口浪尖上,贸贸然动手显然是不相宜的。
  赵贤妃冷道:“淑妃都不急,本宫急什么,自有人该操心去。”
  她料想林若秋向来以出身为卑,又心窄好妒,想必不会与这李婕妤善罢甘休。至于她自己,也须好好留意一番,虽说男子皆重色,保不齐这李氏工于内媚,别有些惑人的招数,那她可得仔细提防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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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若秋得知赵贤妃为她“打抱不平”的消息,险些笑出眼泪,她再想不到赵贤妃也有跟人同仇敌忾的时候,难怪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虽没把李蔷当成敌人,赵贤妃却将她视为半个盟友呢。
  其实林若秋对于李蔷获封婕妤之事并不意外,更谈不上嫉妒,因这本就是皇帝事先与她商量好的。
  楚镇的意思很明白,他既不打算召幸李氏,那么李氏日后也难有迁升之机,为此,自然要在一开始就给足李家足够的颜面,如此,就算李蔷进宫后遭人冷落,李家也无话可说;再则,楚镇的后宫虽一向平和,可也保不齐有那鬼蜮心肠之人,从前的魏氏就是个例子,如今虽瞧不出什么,可林若秋甫生下皇子,又晋为淑妃,难免有人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了分散视线,也为了更好的保障她们母子的安全,楚镇才使了招祸水东引。横竖李家正在如日中天之时,楚镇索性再添上一把火,让它烧得更旺些。
  至于这般是祸是福,则全靠李家人自己去评判了。
  林若秋对于帝王心术半懂不懂,不过她本就没将皇帝想象成纯洁无瑕的大好人——要坐稳天子之位,可不是靠诵经念佛就能办到的。就算皇帝偶尔流露出些狡猾心肠,林若秋也不以为怪。
  林若秋想了想,因朝皇帝道:“既然陛下已选定李姑娘的位分,不如趁此机会,将安美人也一道晋封了吧。”
  楚镇的脸沉下来,一时间怀疑她有效仿娥皇女英的意图,难道因为最近身子不便侍寝,才想将别的女人举荐给他?
  林若秋一眼看出他的心事,遂轻轻捶他一下,娇嗔道:“您乱想什么呀,臣妾只是觉得安妹妹进宫已有两年多了,她父亲又于朝中有功,于情于理,陛下都该升一升她的位分。”
  楚镇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原来如此,朕倒被你吓了一跳。”
  林若秋只觉乐不可支,要不要这么夸张?就算她真有意献美,皇帝也不用表现得跟贞洁烈妇一般吧,倒将她衬托成了拉皮条的坏老鸨。
  楚镇点着她的额头,“以后有话一气说完,别半吞半吐的,朕听了都瘆得慌。”
  林若秋娇滴滴地躺在他臂上,应了声是。她才不会大度到去跟别人分享呢,好姊妹也不行。都说爱是具有独占性的,谁会舍得将朝思暮想的爱人拱手奉到别人怀中。
  所以她一直不信娥皇女英跟她们的丈夫是真爱——那只不过是男人理想中妻贤妾美的神话,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安然的册封礼拟定与李蔷同日举办,二人皆封为婕妤。除了皇长子的满月宴外,这大概是最近宫中最引人瞩目的盛事了。
  林若秋提前知会了她一声,并非借机邀功,而是向她说明利害——不得不说,林若秋此事办得不太厚道,看似是在为朋友着想,其实更多的是为自身考虑。人皆知她与安然向来交好,如今安然又因她的缘故得到晋封,在外人眼中,只怕更会被视为同党——林若秋虽有位分,有皇子,可家世不显,父亲官卑,而她所欠缺的部分正是安然所能弥补的,安然的父亲去年刚擢升为吏部尚书,在朝中颇有话语权,有他坐镇,林若秋这方的势力自然更加稳固。
  可以说,林若秋无形中把安然卷进了宫中争斗的漩涡中,而她做这些的目的是为了自身的安全。很自私,却很有必要。
  她愿以为说出这些话后,安然就算不跟她断交,也得好好的怄几天气。
  谁知这女孩子脸上半点恼怒也无,反而笑容可掬的道:“有什么不好?我父亲恐怕巴不得如此。”
  她父亲送她进宫本来就指望着她出人头地,就算不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好歹在后宫站稳脚跟,必要时能帮着家中说几句话。可安然却半点争宠的意愿都没有,正愁没法子交差,如今林若秋提出愿意与安家合作,她反而求之不得。
  林若秋诧道:“你不生气?”
  “为何要气?”安然嘻嘻哈哈的,倒反过来安慰她,“当了婕妤之后,份例肯定比之前要多不少吧?去御膳房叫膳,那些人肯定再不敢敷衍吧?看他们这回还有何话可说。”
  安然老早就惦记着御膳房大师傅做的蟹肉包子与水晶蒸饺,可惜回回去叫膳,那些人都说已经没了——就算有多的,也须先为位分高的主子们留着,万一人家心血来潮想用夜宵呢?
  安然吃了多次闭门羹,这回总算找到点扬眉吐气的感觉,她自然不怪林若秋利用她,反而郑重其事地向她道谢。
  林若秋瞅着她踌躇满志的模样,仿佛那些美味佳肴已在向她招手,心下唯有感慨:她总以为自己的人生态度就已够怠惰了,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怠惰,在这小姑娘的一生中,到底有什么比美食更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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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若秋快出月子的时候,王氏进宫来看她,亦说起最近京中逸闻。说是那忠勇侯李海为了家妹进宫一事颇费周章,又是请裁缝来量体裁衣,又打了不少头面首饰,还请了京中有名的喜娘来打点梳妆,珍珠、宝石、玳瑁,简直比新嫁女还神气。
  王氏撇了撇嘴,“像是生怕熬成了老姑娘,巴巴的将人往宫里送,从来没见过这样做哥哥的。”
  林若秋只觉王氏的性子比从前有了些微妙变化,仿佛尖酸了许多,不过站在王氏角度,自然是不愿有人同自家女儿争宠的。
  看来她还不知道李蔷未老先衰之事——大约李海为了李家人的颜面才瞒得密不透风,只在皇帝那儿提前打了预防针。
  林若秋不愿口舌上多生是非,便只朝王氏笑道:“陛下纳她自然有陛下的用意,您老就不用操心了。”
  王氏叹道:“我还不是为你操心,宫中女子的恩爱哪有能长久的,本盼着你能多享几年福,谁知这会子就冒出个李蔷来,我只怕你心里不痛快。”
  林若秋却听出来了,王氏哪里是在说她,分明是触景伤情。沉默了一会儿,林若秋轻声问道:“父亲最近待您可好?”
  总这样问,林若秋自己都有些麻木了,不过王氏从前的回答虽不尽相同,却总有一种天真的希冀——很傻,但至少于她而言,抱着希望便是快乐的。
  如今王氏却只冷冷淡淡答道:“好不好的,也无非那样罢了。”
  看来王氏到底伤了心,佟姨娘自导自演了一场小产的戏码,林耿便信以为真,当即便要立下休书将她赶出家门,虽说老太太慧眼独具及时平息祸端,可裂痕已经造成,也弥补不回去了。
  数十年的夫妻情分,却还比不过一个女人矫揉造作的几滴眼泪,王氏的心彻底寒透。林耿以前虽也常偏宠佟姨娘,多少还会顾及她这位正妻的尊严,谁知他却会疑她至此,王氏再怎么自我安慰,也不得不承认,她在林耿这里其实一钱不值。
  无论林耿后来如何假惺惺的赔礼告罪,王氏也只在面上原谅了他。林耿却自以为重修旧好,为了弥补过失,倒一反常态,频繁去往王氏房里,大约以为这般就能回到年轻时的恩爱时光。
  王氏却只能做到同床异梦,多年的教养注定了她不会摆脸色,也无法将林耿拒之门外,可她的心到底还是关上了。
  林若秋面对这个消沉且消瘦的女人,虽然同情,却无能为力。如果她处在王氏的境地,她能比王氏做得更好么?林若秋没法保证,她至多也只能独善其身,现实如此,女人除了相夫教子,便只能出家当尼姑去。娼妓们反而过得快活些。王氏自然没法去跟娼妓同流合污。
  林若秋最大的幸运,便是遇上了一个楚镇。她不得不感慨,当初自己选择进宫的决定是正确的,若真是应了那桩婚事,谁能保证她的丈夫不会是又一个林耿?
  母女俩相顾无言了一阵子,王氏似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消极,不该在产妇跟前说这些丧气话,因勉强朝她笑了笑,“无论如何,你如今有子有女,也算得地位稳固,便有新人进宫,也无须担忧。”
  又望着她渐趋扁平的肚子,“这回可得好好歇上一阵,若生育太频,总归对身子不好。”
  林若秋没法告诉她,她其实还想再生一个——楚瑛虽平安来到世间,林若秋心上的阴云却挥之不去,万一楚瑛患上他父亲那样的缺陷该怎么办?万一,那种病真的会遗传……林若秋不敢再想下去,这可是谁都说不好的。
  第91章 权柄
  于江山而言, 这便是祸根。
  说句不怕脸大的话, 皇帝若非遇见她, 如今会是怎么样还说不准呢。林若秋可不敢保证将来的儿媳妇也是像她这样好说话的。况且皇帝是因心理素质好才没长歪,倘若楚瑛……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篮子里,要降低风险,最好的法子是多一重保障。林若秋承认这样想是太自私了些, 可她实在不愿见着皇帝失望:楚镇好不容易才从阴影中走出来,断不能让他陷入另一个阴影中去。
  当然这样的话她不能跟王氏商量, 也没法跟楚镇商量,只能默默地埋藏在心里。凭心而言, 她更愿意上苍庇佑,没有一个孩子是不被期盼来到世间的,倘若老天爷真的仁慈,就别让做父母亲的伤心难过罢。
  王氏也并非多么愿意谈孩子的事, 她生了三个孩子, 临了还被丈夫指责为毒妇,想想亦是气苦得紧。王氏遂无精打采的起身,“你好好歇着吧。”
  虽然自家里乱成一锅粥,这些事上王氏仍是很重规矩的, 哪怕女儿已荣为淑妃也不敢逾矩。这也是她的长处,若非如此,连这个永昌伯夫人王氏都不想做下去了。
  林若秋想起先前同皇帝的商量, 因道:“二哥好不容易当上侍卫, 您老可得好好打点着, 别让他出乱子。”
  先前听说皇帝召林从武进宫的消息,王氏虽然欢喜,回过头来又有些惶然。林从武这些年都没离开过家,如今骤然要到宫中当差,王氏的一颗慈母心难免上下不定——她更怕林从武惹出事来,带累家里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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