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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殿前试

  真央殿上,五名被举荐上来的候选人垂首排在中间,两边各站着几位朝中重臣,太子立于殿前,一脸兴奋地来回打量着那几人……这阵势,快赶得上钦点状元的殿试了。只不过,殿试是皇帝挑栋梁,这次是太子挑伴读。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济:“几位爱卿,朕今日身体倦乏,此次为渊儿甄选辅学一事,就倚仗你们多多费心了。”
  几位大臣连忙应允:“臣等定当竭尽所能,陛下务必保重龙体啊。”
  皇帝颔首:“有诸位爱卿在,朕是放心的。”说罢便要离去休息,临行前特意叮咛了一声:“选出来后,太傅领他到天锦殿来一趟,让朕见见。”
  太傅躬身:“臣遵旨。”
  天子召见,足以看出此人今后受重视的程度,那几名候选人听到这番话,不由得精神一震――若被选上,绝对是前程似锦,当下暗暗发誓,一定要全力表现,让太子和诸位大臣见识到自己的才学能力。
  夏渊饶有兴致地看他们一个个或紧张或自负的模样,只觉得如同看猴戏一般好玩。不过倒是有一个人不太寻常,在他目光扫过去的时候,那人微微抬眼,对他笑了笑。
  这是个颇无礼的举动,可那句“放肆”到了嘴边,夏渊就是说不出来。
  那抹极浅淡的笑意里,没有讨好,没有谄媚,不夹带任何多余的感情,好像那人只是因为见到了他,就自然而然地眼带欣喜,看得他心神一荡。
  夏渊怔忡了下,觉得这双眼有点熟悉,但又半点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吧。收回目光,他轻咳一声,负手端起架子:“那我们这就开始吧,谁先来表演一个?”
  表、表演?
  当下所有人都是一噎,表演什么?他们不是来比拼学问的吗?
  “快点啊,本王可没那么多功夫跟你们耗。”夏渊催促道,“昨日新收了只会说话的鸟儿,还在外面候着,等本王好好调|教呢,你们有什么绝活,赶紧的展示出来啊。”
  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这太子、这太子把他们当演杂耍的戏班子了?!
  就连荆鸿的笑容也转变成了苦笑――
  方才他看这太子的模样,面如冠玉,眼神灵动,分明是聪颖好学之相,还以为外界那些传言过于夸大,心下有所宽慰,岂料他一开口,全然是一副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的样子。
  一旁的老臣们叹息摇头,显是见惯了太子这种作派,神情多有无奈。
  “啧,怎地还不开始?”夏渊见这群人没反应,很是不耐烦,从袖里掏出一根树棍,那是晨间逗鸟时折的杏花枝,在众人面前来回点了一圈,指着站在左侧第一位的那人道,“就你吧,你先来,快点快点。”
  那人乃是京城颇负盛名的大才子陆敏之,见过些大世面,突然被点到名也不显慌张,收敛起方才被看轻的不满,俯首行礼道:“承蒙太子殿下垂青,那草民就献丑了,就以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吧。”
  “赋诗?”夏渊兴趣缺缺,“就这么会儿功夫,你能作首诗出来?”
  陆才子自谦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草民这等雕虫小计,算不得什么。”陆才子嘴上说“算不得什么”,神情却颇为自得。
  “哦。”夏渊点点头,“曹子建是谁?”
  “……”陆才子给噎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曹、曹子建就是曹植,就是……就是曹操的……”
  “哪儿来那么多操操操的。”太子懒得听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快作你的诗吧。”
  “是、是。”陆才子额角渗汗,幸好他还算有点真本事,诗句倒是张口就来――
  真央殿中试儒生,有幸为君选贤能。
  圣颜顾盼拈花笑,云光浮过万山横。
  此诗不能说是绝赞佳句,但胜在构思奇巧:第二句中的“有幸”通“有杏”,暗喻太子殿下刚刚那一指,便是手中杏枝为他选了贤能,有自荐之意。而后两句中,更是化用了佛法中“拈花一笑万山横”的典故,将太子孩子气的举动修饰出了高深寓意。
  有几位老臣听后捋须点头,很欣赏他的玲珑心思,只可惜……
  “唔唔,不错不错。”夏渊敷衍地拍拍手,“下一个!”
  恁是这位陆才子的诗句再精巧,他拍的马屁太子殿下没听懂,终究无济于事。夏渊压根不知道什么“有杏”什么“拈花”什么“万山横”,所谓对牛弹琴,大抵就是这样。
  第二人名叫马德怀,是育英书院马院长的独子,据说自幼聪明伶俐,被誉为神童,五人之中,就数他年纪与太子最相近。
  马德怀少年得志,原本屯了一肚子斗诗拼词的句子,现下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吸取了陆敏之的教训,决定换个方式来展现自己的才华,诗词听不懂,故事总能听懂吧。
  “太子殿下,不如让草民给您说个故事吧。”
  “哎这个好,本王就爱听故事。”夏渊一下来了精神。
  马德怀心中大喜,连忙侃侃道来:“话说在华晋疆域与塞外交接之地,有一处边荒,塞外人称之为瓯脱。那里穷山恶水,到处是匪患流民,路过那里的商队经常被打劫,附近的百姓甚至没有足够的粮食果腹……”
  刚说到这里,夏渊打断他:“没粮食吃,那干嘛不吃肉?”
  “呃……这个……”马德怀给这问题问了个措手不及,心里大骂太子白痴,脸上亦露出些许鄙夷――这太子,根本丝毫不知百姓疾苦。
  太傅早已习惯这等惊人之语,轻咳一声,示意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夏渊平时常被太傅打手心,是有些畏惧他的,见太傅发话,便不再追问:“你接着说吧。”
  马德怀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可是,就在这民不聊生的情况下,来往于边境的运粮官家中却出现了许多硕鼠,再后来,人们发现边境刺史的家中还有更多更肥的硕鼠,于是有好事者偷偷潜入两家府中……”
  夏渊再次打断了他:“所以说啊,既然有那么多硕鼠,那为什么百姓不吃硕鼠肉?你这故事说得根本毫无道理嘛。”
  “这……硕、硕鼠肉……”马德怀真给问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不好玩不好玩,下一个。”太子挥手打发。
  第三个是冯仆射的门生吴沧海,吴沧海张口道:“殿殿殿……殿下,不才不……不善言辞,这是不才最最最最近新著的《定定……定国策》,请您过……过目。”
  夏渊接过那本书,学着他道:“什么定定……定国策,本本本王看……看。”
  说罢翻开第一页开始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安安安……安邦之计在在在于……仁……为君君……者,胸怀……怀……”结结巴巴戏弄了几句,遇上不认得的字,夏渊干脆丢开书本,哈哈大笑,直把那“不善言辞”的吴沧海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时晕厥过去。
  岂料他还没晕,旁边王廷尉家的小少爷先晕了过去。王少爷脸色苍白,蜷在地上不住抽搐,太傅赶忙叫侍卫来将他带去诊治,殊不知那王少爷之前是得过父亲嘱咐的:要是那太子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愚笨,趁早装病脱身,免得站错了边,到时受牵连。
  眼下王少爷是看透了,这太子简直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辅佐他绝不会有什么出息。于是一番闹剧过后,只剩下了默然站在一边的荆鸿。
  太子看够了戏,侧身望他:“就差你啦,你有什么绝活么?”
  荆鸿哂然:“草民没什么特别擅长的,就唱首打油歌给殿下听吧。”
  夏渊此时站得有点累了,索性坐在了大殿的台阶,手中的杏花枝百无聊赖地戳着地面,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你便。”
  荆鸿手上闲闲打着拍子,当真随便唱了起来:
  十载别离凤凰儿,白玉手板落盘螭。
  莫道从来荫数国……莫道从来荫数国……
  刚唱两句他就似忘了词,眉眼一转,瞥见那根快给太子戳烂的树枝,径自胡编下去:
  莫道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他日公子出南皮,骏马翩翩西北驰……
  唱到这句,他上前蹲身拿过太子的杏花枝,作了个策马扬鞭的手势。那模样有些滑稽,与他的书生外表着实不符,却又隐隐透出一股自然萧杀之气。
  太子被他逗乐了,便没在意荆鸿逾矩的举动,他少年心性,对骑马打仗之事十分感兴趣,加上不知为何,他对那“白玉手板”的说辞有些在意,心中竟隐约有块玉板的模糊形状浮现,因此这几句唱词倒是听了进去。
  一旁的太傅却是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料到,平日里管教自己甚严的爱徒居然还有如此不羁的一面,而且是在这大殿之上。再看他对待小太子的态度,似是有意亲近,太傅不禁暗忖,莫不是鸿儿他……真心想进这东宫?
  此时荆鸿已唱到最后一阙,他声音清澈苍然,身姿挺拔,一唱一顿,架势煞是好看,然而又忘了词:“谁言丈夫无意气……谁言丈夫无意气……”
  太子拍腿取笑他:“你这人,怎地这么笨?这几句词都记不住吗?”
  荆鸿也不着恼,淡淡笑着,翻手将那树枝平举在额前,垂首唱出最后一句:“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
  殿上众人俱是一怔。
  在荆鸿唱出这最后一句时,忽然从他袖口中飞出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停歇在他手中的杏花枝上,那鸟儿哑着嗓子学舌:“雏凤初鸣会有时。雏凤初鸣会有时。”
  这句话,太子听懂了。
  他知道自己头脑不太灵光,他也知道,自己坐上这个太子的位子,有多少人不服,又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连他自己也常常想,父皇六个儿子,为什么偏偏选了他?
  自登上太子之位,几乎每晚他都会被噩梦惊醒。他梦见自己被兄弟杀害,被权臣逼宫,那挥之不去的不安和恐惧,终日笼罩着他。
  但此刻有这样一个人告诉他:雏凤初鸣会有时。
  这个人,大概是除了死去的母后以外,唯一对他有所期待的人吧。
  夏渊收敛起玩闹姿态,仰头看着他道:“这是我昨日才得到的会说话的鸟儿,它怎么会在你的袖子里?你会变戏法吗?”
  荆鸿摇头,将树枝连同鸟儿一并献给他:“戏法,草民略知一二。说到底,还是这鸟儿有灵性,懂得择木而栖。”
  夏渊逗了逗鸟,哼唱起了方才那首歌――
  十载别离凤凰儿,白玉手板落盘螭。
  莫道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他日公子出南皮,骏马翩翩西北驰。
  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注】
  这一段,夏渊竟大半都记住了,他对面前这人端起架子,却眉眼含笑:“你这人,笨是笨了点,却有意思得紧。”
  “承蒙殿下夸奖。”
  “你叫什么?”
  “回殿下,草民荆鸿。”
  后世对这君臣二人的初识,有诸多猜想,这场太子辅学的选拔考试,被人们传颂得神乎其神,有说太子“大智若愚”,有说荆鸿“袖里乾坤”,就连那只名叫“狗腿子”的鹦鹉也被传成了凤凰灵鸟。
  其实一切都再简单不过。
  在夏渊看来,荆鸿是那五人中唯一一个不卖弄自己的文采,只一心引导他、相信他、为他着想的人。而对荆鸿来说,夏渊是他此生唯一未能偿还的债,他无法逃脱,也甘愿领受。
  【注】:南北朝 庾信《杨柳歌》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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