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李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现在看来李义府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明白他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可避免的卷入了皇家的暗涌中了。
  说起来,母后最起码能做李义府六成的主,父皇只能做三成的主了,剩下的一成不是李义府,而是李弘自己。
  “儿臣所要编写的书籍,容不得李义府分心,而且他跟在儿臣身边,也有六七年的时间了。有他和许敬宗在,儿臣就有自信编出一本旷世之书,再加上上官仪、郭瑜等人,儿臣保证此书绝不会让母后失望。”李弘信誓旦旦地说道。
  这一次他是势在必得了,父皇那里做了工作了,现在就差母后这一关了。只有斩掉李义府这只被母后视为左膀右臂的胳膊,皇家才会恢复该有的平静,朝堂也就能暂时稳妥,也能让母后心里如火山般,快要爆发的野心渐渐淹息下来。
  武媚焦虑的揉揉额头,思索了好半天,叹声说道:“此事母后需要考虑考虑。”
  果不其然,得到的答案与父皇的答案如出一辙,但最起码说明他们动摇了。
  “义阳、高安的事情,就按你的意思办吧,但不可出宫太久,而且要注意影响,免得御史再过多的把心思放在东宫。”
  “是,母后,儿臣多谢母后。”
  “去吧,这事儿你去跟义阳、高安还有她们的母妃交代一声,恐怕就是我不说,你也会去见那人的吧?”
  “母后英明,儿臣去看萧淑妃,不过就是想找一些兰陵姑姑去兰陵的筹码。”
  “你那点儿小心思,真以为瞒的了母后,让义阳或者高安陪同兰陵去,你打的不就是萧淑妃的主意,皇家这个萧氏这些年受你恩惠,也是该报答的时候了。”武媚说到最后,语气中透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母子两人之间全凭默契,李义府的事情,两人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基本上就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协议,现在差的就是武媚最后在心里做一个决定了。
  这个儿子太聪明了,聪明的让她现在,不得不老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不是一个刚十岁的小孩儿,而是一个拥有成年人心智的大人了。
  他当年赐给萧氏一枚水晶佩,从而免去了萧氏与当初的王皇后一同的命运。如今,当年那块水晶佩的恩德也该偿还了,这得是什么样的城府,能够布局一件事情好几年?!
  她心里何尝又不知道,李弘拉拢李义府去东宫目的,主要还是为了阻止自己,越来越多的插手朝堂之事。
  武媚现在终于感受到了来自李弘的压力,也同时敏锐的感受到了,这两年因参与政事过多,朝堂上的一些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但这些都不及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出得难题啊。
  舍去李义府,就等于自己往后,基本上只能作为一个后宫之主了,而且随着弘儿的年龄增大,加上他的聪颖才智。
  还有他那冷酷到极点,却隐藏的很深的杀伐血性,就如同当年看望萧淑妃,守卫太监抗命不尊,一言不合,就果断的命人杀掉。
  这种勇猛霸气的决绝,出现在成年人的上位者身上不奇怪,但出现在一个,那时刚刚三岁多点儿的孩童身上,就足以说明此子绝非凡人了。
  上述的一切,都足以让李弘以太子的身份,在李治身体有恙时左右朝堂政事,甚至是监国!
  所以这一切让武媚深深的感到了无力,赶到了竞争。自己刚刚体会到真正的权利所带来的,那种唯我独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感觉。她不想只在后宫里默默享有,心中那股仿佛恶魔般的野心声音,这一年来,时常在她心底想起。
  李弘离开了,武媚还没有反应,自己坐在书房沉默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暗,其他房间亮起了明亮的灯光,武媚才从梦萦中渐渐清醒过来。
  “是时候跟自己心里刚刚被自己种出的恶魔,做出一种了断了。”武媚轻轻起身,红唇轻启,对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喃喃说道。
  她心里也清楚李弘要编的是一本什么书,夏至这些年来,包括李弘身边的其他三个宫女,一直在被李弘有意的培养着,包括那四名太监,现在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
  而这四个宫女,都被李弘教会了一种,被称为拼音的认字法儿,用奇怪的符号发出奇怪的音节,然后随意组合起来后,自然而然的发出每一个字正确的读音,包括每一个字的声调,都能够用这拼音模拟出来。
  这本书对每一个字都作出了很多不同的释义,甚至包括组成词等等,囊括了不光一个字本身的含义,还包含着一些事物概论。
  武媚陷入惆怅之中,李弘却正和萧淑妃、义阳、高安三人坐在一起刚刚吃完晚饭。
  萧淑妃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深宫,偶尔会有陛下过来看望,每一次也不过盏茶时间,大部分时间还都是两人说起些往年旧事。
  李治从来不提恢复她淑妃的宫职,萧淑妃也从来不向李治请求一次,仿佛现在他俩人这样的关系,刚刚好合适,就像他们现在之间的距离。
  李弘大咧咧的抹抹嘴,丝毫没有一点儿身为太子该有的仪态。义阳跟高安不满的瞪他一眼,这些年慢慢的不再怕李弘了,虽然还一直被太子欺负,但不过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捉弄。
  “你能不能有点儿太子的仪态?跟个长安城的市井之徒似的。”义阳率先讨伐道。
  “就是,你可是大唐的太子爷,老这样以后我们再也不跟你出去了。”高安帮腔道。
  萧淑妃放下漱嘴杯,微笑着看着这一切,代王自从当了太子后,差不多每一个月都会来看望她一次,有时候看着太子他们三人斗嘴,都会让萧淑妃心生恍惚,心里多么的希望太子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素节呢?弘儿过来了,他也不知道过来陪陪弘儿。”萧淑妃替三人打圆场,岔开话题问道。
  宫女有条不紊的把桌子上的残羹剩饭端走,然后给每人都端上来一杯新茶。
  “素节啊,早被李弘给派到不知道哪里去了。”高安懒得理会李弘冲她做鬼脸,头扭向她母妃回道。
  义阳与高安相差一岁,现在义阳十五,高安十四岁,两人都已经是皇家女子初长成,渐渐都有了美人坯子的轮廓。
  只要不在李弘跟前,两人向来都是一派皇家公主高雅贵气的姿态,只有在李弘面前,两个人则就像是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如花爽朗少女。
  “母妃,皇兄此时应该还在弘文馆吧,嘿嘿。”李弘嘴角浮现了那一抹坏笑。
  “你是不是又给他挖坑了?”义阳反应奇快,再也不像当年老是脑袋缺一根筋的傻公主了,这一切也得益于在李弘身上,吃亏上当太多次的缘故。
  再者就是李弘嘴角那一抹坏笑,只要这个坏笑浮现在嘴角,就像他母后武媚额头浮现了黑线一样,究其原因,都是李弘又干坏事了。
  “郭瑜把他留下了,据说那个口诀他现在都没有背会,自然就被留下直到背会了为止咯。”李弘轻松的撇清关系。
  “还不是你发明的什么烂口诀,真是让人头疼,如果不是今天一早我就开始背,恐怕啊,我也得被郭瑜留在弘文馆了。”高安一脸不乐意的抱怨道。
  第50章 武媚的咆哮
  义阳与高安所说的,则是李弘传授给她们的加减法跟乘除法口诀,而这些作为弘文馆、崇文馆的试学科目,在精心挑选的学子中,则是必须要通过的。
  李素节很不幸,李孝、李上金以及其他一些宗室子弟都通过了,只有他是始终无法如流的背诵下来。
  正好被从东宫去往甘露殿的太子碰见,于是,就有了郭瑜把他留在弘文馆,直到背会才可回宫的处罚。
  义阳与高安两人在其母妃跟前,叽叽喳喳的讨伐着李弘,哭诉着这一个月以来,被李弘非人般的对待。
  李弘好整以暇的听她们哭诉,然后淡淡的回了一句:“我这么迫害你们,还偷偷带你们出宫?要不是我,你俩谁能出宫?还不都跟土包子似的,井底之蛙两个。”
  萧淑妃笑着边喝茶,边看着清冷的深宫变得热闹温馨,而夏至等太子的贴身宫女太监,看神情恐似早已经习以为常,对眼前发生的一幕早已经见怪不怪。
  只有自己的唯一宫女,惊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皇家子女可以竟会如此童趣。
  “好了,你俩不要闹了,这些年多亏弘儿对你们照顾有加,母妃不方便在你们身边,如果不是弘儿,你们还能有今日,真是不知好歹。”
  “哼。”
  “哼哼。”
  萧淑妃不理会两个哼声虫,对着李弘说道:“弘儿,以后切不可再如此任由着她们的性子,皇家公主自然要有皇家仪礼,如此成何体统,你父皇如果知晓了,恐怕到时候因为她们还得连累你。”
  “母妃说的极是,弘儿谨记在心,从明日起,便严加管教,让她们把皇家的礼仪,每天温习个三五遍。”李弘似笑非笑地说道。
  萧淑妃笑了笑,接着拿过自己宫女早已经拿在手里的锦盒,萧淑妃打开后,拿起里面的几张上好宣纸,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宣纸都有些发黄了。
  “弘儿,给你,拿着。知道你能干,前些日子跟你父皇说话,我也知晓了一些宫外的事情,如今啊,就期盼着……”萧淑妃充满慈爱的眼睛看看义阳跟高安,然后接着说道:“只要她们平平安安,我就满足了。当年你拒绝接受兰陵萧氏献给你的那些财物,现在想来,还是你是对的。他们以我的财物来投机取巧讨好你,并没有把我们母子的命运记挂在心,如今啊,我也想通了,进宫时父亲留下的这些,我也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了。”
  李弘不说话,坦然的接过萧淑妃手里的锦盒,打开拿出里面的纸张,赫然是兰陵萧氏产业的一些分成,跟她们这一支萧氏,在整个兰陵萧氏产业的股份。
  李弘看完后不出声的合上锦盒,想了想说道:“母妃,弘儿惭愧,不想因为当年一句气话,却让您为难了。”
  “不说那些了,现在我只要能够看着她们长成,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还有你父皇时不时的跟我说会儿话呢,足够了。这些身外之物啊,就该跟人一样,早晚有一天也该归该拥有他的人持有。正所谓、尘归尘、土归土,世间皆万法,万法何尝不归宗呢。”
  “母妃,您给李弘的到底是什么?”李弘刚夸完她,现在看样子夸早了,这脑袋又开始缺筋了。
  萧淑妃笑着打了下义阳伸过来的小手,佯怒道:“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问。”
  义阳对着萧淑妃做了个鬼脸,乖乖的把手缩了回去。
  李弘看着萧淑妃,这些年或许是因为王皇后的死,触发了心里的道法还是心境。总之,萧淑妃这几年容貌从未变过,还是那么的年轻貌美,岁月仿佛特别眷顾她,从未在她脸上留下时间的痕迹,也难怪父皇会隔三岔五的来看望她了。
  “母妃,弘儿还有一事儿想跟您相商,兰陵姑姑不日便启程回封地一趟,弘儿便想让义阳皇姐跟随兰陵姑姑一起过去。一来看看外面的风景,二来嘛,您也知道,兰陵姑姑现在可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富婆了,这铺子江南也开了不少家,所以想让义阳皇姐跟着学习一些经商的手段,您看如何?”
  “去吧,这样更好,义阳也大了,有她在,想来兰陵也会方便一些。”萧淑妃雍容的笑着,神情间尽是看破世间一切的从容。
  “弘儿多谢母妃。”
  “李弘,你还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呢,哼,我就不去!我就不跟兰陵姑姑去兰陵。”义阳眼见李弘有事相求,此时再不摆下皇姐的架子何时摆?
  这几年来,自己跟高安两个皇姐,简直就是他太子爷作弄的重点对象,宫殿里莫名其妙的被人放了很多蛇、鼠,或者是突然间洗澡时,贴身宫女不见了。这些莫名其妙事件的罪魁祸首除了他李弘,没有哪一个缺心眼的能干出来,也没人敢如此。
  “不去可以,明日会有更多的口诀要背。”李弘起身对着萧淑妃深深的鞠躬,说道:“弘儿多谢母妃了,时辰不早了,儿臣也该告退了。您跟义阳、高安多说会儿话吧,明日她就要启程了,估计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是不会回宫了。”
  李弘说完后便转身离去,留下错愕的义阳不知所措。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只跟自己的母妃交代一声,从来不问自己愿意不愿意。
  “李弘!我恨你!”义阳突然间站起来看着李弘的身影悲声喊道。
  李弘的背影僵了一下,挥了挥手便带着夏至她们离开了。
  萧淑妃的聪明超过了他的预料,他确实没有料到,萧淑妃能够猜测到他这次的来意。
  而义阳、高安刚刚在自己跟萧淑妃面前的行为动作,以及萧淑妃不经意的问起李素节,这些都是左右萧淑妃,最后把锦盒交给自己的重要原因跟风向标。
  萧淑妃现在则是哀莫大于心死,支撑她活着的唯一目的,由义阳等三人的平安渐渐变成了,因她这些年,久居深宫而沧桑了的心性,看破了世间一切法相,也就看破了名利。
  几年来,这里的一切从未发生变化,昏黄的宫灯映照着斑驳的宫墙,斑斓落掉的色彩像是落日的余晖,毫无声息却又坚强。
  新生的帝国皇宫,因为深宫这一角的颓废,仿佛让正在走向兴盛的大唐多了一丝沧桑跟悲愤。
  当年残缺的风铃早,已经只剩下了那一根根的丝线与蜘蛛网交缠在一起,风铃早已经落土归泥。剪不断理还乱的纷争局面,就像这将要迎来盛世大唐的皇宫,纷纷扰扰永不停歇,一曲曲悲歌离合,在历史的画布上映出独有的色彩。
  太极宫身后的大明宫重新开始修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日益繁华的宫殿、琉璃砖瓦,都仿佛在嘲笑太极宫的破落与腐朽。
  高大的树木林因为李弘的强烈抗议,倔强的从未给修建大明宫的工事让路,所以才得以保存到现在。
  当年,据说王皇后就在树林后面的那一小屋被处死,武媚也因此从来不曾再踏足过这里。
  而此刻,武媚就孤孤零零的站在树林中央,唯一一条石板路的中央,一身淡黄色的皇后服饰,把皇后该有的雍容华贵,与母仪天下的姿态衬托的一览无余。
  身后的不远处,连铁像是随时准备护主的猎犬,警惕的注视着四周,任何的风吹草动。一旁还站有一个人,高高个子的李义府,弯腰低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弘步伐沉重,缓缓的走上了树林的这一条通道,第一眼便看见了母后的身影。
  “母后……?”李弘看着身影惊道。
  武媚缓缓的转过头:“当年母后第一次在这里看见你,打了你一巴掌,然后母后连着三天三夜都没有睡好觉。”
  李弘快步走向武媚跟前,换上玻璃灯罩的宫灯早已经不受流动空气的干扰,静静的在灯罩里燃烧着,点亮着石板路两侧的一切。
  “儿臣知罪,竟让母后在此等候。”李弘一时间猜不透母后的用意,先是请罪道。
  “此地,自从本宫上次打完你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没想到,本宫再次前来,还是因为你李弘而来!她是你的生母吗?!多久你都没有陪本宫一起如此欢声笑语般用过膳了?!难道本宫当年处死王氏留下萧氏,还不足够让你李弘心里好受一些?还不够你向天下人以示仁德!在你父皇面前,你为那三个孽畜求情,你为兵法连坐的兵士亲人求情!你是以孝敬著称的皇子,以仁义为天下的太子!但你想过你亲生母后,本宫的感受吗?今日你在这里欢声笑语,开怀不断!本宫却在这里静静等候!李弘,到底谁才是你生母!”
  武媚突然间的咆哮,让跟前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连铁还没第一时间跪下,李义府就抢在了他前头第一个跪了下来。
  夏至、小寒、花孟、芒种也第一时间因为武媚的怒吼跪在地上,头颅紧贴冰凉的地面,瑟瑟发抖!
  武媚的怒吼让李弘措手不及、呆若木鸡,这与一向在他面前仁慈、温婉的母后绝不相同。看着母后含愤欲泣的脸庞,李弘更是看见了更多的伤心欲绝跟楚楚可怜!
  而且,他也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么多年以来,这是母后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本宫!至于母后是什么时候到达这里,在这里孤独的站立了多久,李弘并不清楚,此刻他也不敢问。
  “本宫已经把李义府给你带过来了,四年的时间,本宫给你四年的时间,如果你的鸿篇巨制还无法让本宫满意,如果这四年你无法证明你自己是大唐合格的太子,自己就去宗正寺!”
  霞冠凤衣在夜空中舞出飘零的花弧,武媚坚定决绝的,也不敢看向李弘那张,写满呆滞跟茫然的脸孔,扭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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