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森精

  这一片密林大得完全超出了两个孩子的想象。
  这里有太多从未见过的木本、藤本还有蕨类植物,有毒的没毒的,开花的不开花的,相互交缠编织在一起,形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让穿行在密林根部的两个男孩难以辨别自己的方向。在终年昏暗的空间里,他们踉踉跄跄,摸爬滚打地向更深处走去,身上和脸上沾满了污泥和草汁,活像两只小地灵。
  但他们有着出奇的好运气,除了缺食少水外,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任何可以轻易夺去他们性命的怪物或野兽,兄弟俩就这么顽强地在这片积攒了厚厚腐殖质,弥漫着难闻瘴气的森林里,一边互相打气一边穿行着。
  “伊欧菲斯,我们真的走对方向了吗?”
  虽然年长几岁,但自幼身体就没有弟弟结实的艾切尔已经受不了森林里无处不在的瘴气和难以忍受的闷热。他不停地往外淌着黏腻的汗水,但森林里可以饮用的水源却十分难找,两个孩子都知道那滋生蚊虫的死水坑里的污水指挥加速自己的死亡,唯有清晨凝结的露珠勉强可以入口。
  “哥哥,相信我,我已经听到水的声音了!”
  伊欧菲斯干枯的嘴唇并没有比艾切尔好到哪里去,他那头在阳光下如白金般闪耀的头发已经彻底成了一把沾满不明褐色物体的杂草,但即便如此,他耀眼的容光也无法被遮挡,雪白的肤色在这片昏暗的森林里成了发光体,指引着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艾切尔前行。
  被灯神强化过的身体让伊欧菲斯拥有了远超常人的五感,而他那对尖耳朵正微微晃动,告诉他在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潺潺的流水声此时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旋律。
  “再坚持一下,哥哥,马上我们就可以喝到甘甜的溪水,还能痛快地洗个澡,没准还能抓到几条鱼!”
  艾切尔除了选择继续相信自己的弟弟之外别无他法,但伊欧菲斯并没有欺骗他,在他即将因为脱水晕厥过去之前,他看到了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溪。
  雾气之下,那条蜿蜒的丝带欢快地流淌过这片被诅咒了的土地,不知道什么岁月滚落其中的石块让奔流的溪水溅起白色的浪花,而一尾青色的不知是鲈鱼还是鲑鱼,总之是背鳍上有刺的鱼为了躲开这个石块,奋力地跃出水面,身体扭曲成美味的弯弧。
  水,食物。
  一下子都有了。
  艾切尔不再需要伊欧菲斯的搀扶,他提起最后一口气,一鼓作气地跑到小溪边,干了一件蠢事——把自己的头彻底埋进溪水里,完全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人类与精灵的后代,而不是人类与人鱼的后代。
  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像一头耕了一天地的牲口,用冰冷的溪水填满自己空空如也的胃袋,洗去一身的尘埃。
  “伊欧菲斯,我们得救了……”
  在艾切尔捧着只是刮去鱼鳞扯掉鱼皮的鱼像一个野人一样生啃时,他棕色的头发终于和恶臭的污泥分出了胜负——只有从他头皮里长出来的东西可以留在他的脑袋上。没有任何调味料的鱼肉又腥又塞牙,但这已经是几天来两个孩子难得不用吃得胆战心惊的佳肴,因为他们还没听说过有谁是吃小溪里捞上来的鱼被毒死的。
  “是的哥哥,我们找到水源了,接下来我们只需要顺着这条小溪,一直往下走,总能走出这片地方。”
  伊欧菲斯也洗了个透彻,那张完全继承了母亲美貌的脸上有着好几道渗血的擦痕,这是他在树林中钻来钻去开路时留下的伤口。但好在他手腕上的伤痕已经奇迹般的愈合,只留下并排的三道伤疤。
  白发男孩盯着手腕上的印记,内心获得了莫大的安定。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拥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自己许下的愿望已经成真,那么哥哥一定也得到了可以使用魔法的才能。
  而他的第三个愿望,和哥哥永远在一起也一定会实现的。
  哪怕他的哥哥胆小脆弱,总是需要他的保护,但他们的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这是他的哥哥,唯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
  吃饱喝足后,两个孩子在高大树木枝叶间渗下的阳光下站了好一会,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算活着,然后才沿着小溪两侧杜松环绕的冷杉,慢慢地向溪流的下游走去。
  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终于得到满足后,两个孩子一直紧绷的神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松懈,他们迈过古老树木腐朽的树干,往前继续走着,为来之不易的小小快乐而一直欢欣不已。如果他们更警惕一些,就会发现鸟雀的鸣叫,昆虫的翁翁振翅还有蛇类的沙沙爬行已经在不知何时陷入了压抑而不祥的寂静。
  但他们没有,他们无知而快乐地踩着苔藓和针叶前进,时不时还弯下腰掬起一捧清甜的溪水,让饱胀的腹部变得更加充实。
  直到稀薄的迷雾从西面八方将他们包围,头顶树叶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彻底陷入阴沉,这一对幸运的兄弟才意识到他们的运气终于到了消耗完的一天。
  “该死的。”
  伊欧菲斯还是比艾切尔先一步发现四周环境的改变,他握紧手中尖锐的树枝,这根不起眼的枝条帮助他捕捉到了好几条肥美的鲑鱼,机警地环绕四周。
  小溪还是自顾自地潺潺往前奔流着,这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机会,唯一在越来越浓厚的灰雾中可以辨别方向的指南针。
  艾切尔又弯下腰紧了紧用藤蔓系紧的草鞋,不安地拉住伊欧菲斯满是冷汗的手,跟着一起在氤氲的雾气中警戒。
  “伊欧菲斯,我们是不是有麻烦了?”
  太安静了,这种寂静让人毛骨悚然,艾切尔迫切地想要说点什么,好不让自己发疯。
  “嘘——”
  半躬着,压着哥哥一起弯腰的伊欧菲斯将大部分身体都藏在半人高的芦苇中,这时他白色的头发很好地和芦花融为一体。这样的举措本应该可以欺骗过远处弄出声响的生物,但两位缺乏教导与见识的男孩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怪物并不仅仅依赖它们的眼睛。
  树枝折断的咔嚓声,芦苇荡被分开的沙沙声,沼泽浅滩上踏过的哗哗声。
  越来越近。
  这简直是一场酷刑。
  艾切尔能听到自己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跳,他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因为自己的胆小而发出暴露他们方位的尖叫。
  但与其蹲在草丛中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好让那个可怕的神秘存在放过自己,还不如趴倒在泥浆里,让冰冷腥臭的污泥覆盖住全身,掩盖掉两个人类男孩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散发的甜美血肉香气。
  越来越近。
  艾切尔低下头,闭上眼睛,像一只被砍了头的鹌鹑。
  但伊欧菲斯一直不肯低下头,他死也要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怪物让他们深陷险境。
  雾很浓厚,随着怪物越来越近,雾气越来越像一堵厚实的墙,遮挡住白发男孩的视线。所以当这只怪物终于从迷雾中走出,显露真容时,伊欧菲斯的灵魂都为之战栗。
  天呐,这是只怎样可怕的生物!
  它高大又嶙峋,白骨森森的鹿角上挂着干涸的血肉和青色的苔藓;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根本就不能算是手,那是白色枝条形成的尖锐利爪,长得可怕,几乎可以直接拖到地上。它像极了一只会站立行走的麋鹿尸骸,却又偏偏拥有一部分人类的特征,这种可怕的融合让伊欧菲斯只是看了一眼就恶心得想要呕吐。
  那头怪兽的木质头颅上所有血肉都已经腐化,只剩下白骨的形状。它缓慢地转向兄弟俩所在的方向,空洞的眼眶中点燃两团黑色的火焰。
  「它发现我们了!」
  在认识到这一刻的瞬间,伊欧菲斯拽住低头装死的艾切尔一路狂奔,向来时的方向疯狂逃窜。但这个怪物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把他们的逃跑丝毫不放在心上,看上去反应十分迟缓。
  伊欧菲斯认为自己的好运或许还没有用完,遇到的没准是一只喜欢装神弄鬼,但实际上并不伤人的怪物,自己只需要退出它的领地范围,大家就还能相安无事。他狂奔着,艾切尔被他拉扯得跌跌撞撞,伊欧菲斯见哥哥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干脆直接将瘦弱的兄长背起来,这样反而还更快一些。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为什么那只怪物如此冷静。
  在他们远离小溪向树林中跑去时,四面八方的树枝都受到了某种召唤,扭曲延伸着,试图用柔韧的枝条来困住他们。这让他们更加慌不择路,最终双双绊倒在柔软的泥地里只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完蛋了,我们完蛋了。”
  伊欧菲斯和艾切尔一起被树枝缠绕住脚踝,倒吊着悬挂在高大的树木之下,等待那只怪物来检验它无法逃脱的猎物。
  “但至少,我们是在一起的哥哥。”
  如果死亡是一种无法逃离的结果,那伊欧菲斯选择和哥哥一起拥抱它的到来。
  两个男孩在半空中手牵着手,在经历了一路的磨难后,最终平静地看着缓慢朝他们走来的怪物。它抬起头,那个硕大的鹿角在空中像扇子一样带动空气,可怕的头颅离他们越来越近,还一边抬起一只尖锐的利爪,去戳弄离他更近一些的艾切尔。
  “该死的,你这该死的畜生!放开我的哥哥!!”
  艾切尔瘦削的身体上,一戳就是一个血洞,伊欧菲斯见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发出尖锐的咆哮和怒吼。但这只怪物就像没长耳朵一样,把倒吊着的艾切尔当作新得的玩具,玩得不亦乐乎,很快艾切尔就只会在被戳到时发出一声闷哼。
  「救救我们,如果命运还没有将我们抛弃的话,求求你救救我们……」
  和哥哥一起在那个活该被烧毁的法师塔里相依为命数年的伊欧菲斯痛苦极了,他在半空中摔打扭动自己的身体,伸出手去撕扯那只可怕的利爪,可根本撼动不了一点。而那可怕的怪物似乎正享受他痛苦的过程,把男孩凄厉的哀嚎当作悦耳的歌唱。
  「神呐,救救我们吧……」
  伊欧菲斯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艾切尔连闷哼都发不出来了,挂在空中犹如一坨死肉。或许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乐趣,那只怪物终于玩腻了,像奄奄一息的棕发男孩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想要将他囫囵吞进肚子里。
  “该死!你这没毛的畜生,看这里!”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会聆听祈祷,伊欧菲斯的祈求终于有了回应。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白发黑衣的男人从怪物的身后蹿出,挥舞着雪亮的长剑,一边摆出怪异的手势释放出一条火舌喷向怪物。
  “嗷——”
  被火点燃的怪物发出一声怒吼,显然这个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男人将它伤得不清。它嘶吼着召唤出更多枝条去阻拦男人的行动,但这些木质的枝条在高速旋转的锋利剑刃下根本不堪一击。
  但伊欧菲斯提着的心仍无法放下去。
  那个怪物迟缓的动作原来只是一种假象,实际上它动起来快得惊人,而那双枝条形成的利爪也可以和刀剑击打出金石的声音,异常牢固,高大的身躯更是足有两个男人那么高,挥舞利爪时的破空声足以把人吓得跪倒在地上。
  伊欧菲斯根本无法判断这个男人能否击败这个可怕的怪物。
  翠绿色的眼睛紧盯着战局,但被泪水和汗水糊得一片朦胧。迫切想要变得更加强大的心情以及重力的双重作用下,这双清澈的眼睛已经布满血丝。
  打斗声越来越远,伊欧菲斯的心也越提越高,他绝望又期盼地看着一人一怪消失的方向,不知道最后会从迷雾中走出来的是谁。
  脚步声。
  有些迟缓。
  受伤了。
  在难捱的等待中,伊欧菲斯一边焦急与哥哥的伤势,一边揪心救命恩人的下场,直到耳朵再次捕捉到动静时,他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向浓雾中张望。
  没有那可怕的鹿角,是个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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