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随行的另一位宫娥瞧着太子妃的衣袍已被茶水污了,便道:“这如何是好,衣服都脏了。”
太子妃低头看了看,直说不妨事,又问敏瑜:“姐姐,此处可有内室,容妹妹擦拭擦拭?”
敏瑜起身道:“里间便可,娘娘请随我来。”又向三福晋、五福晋和侯夫人轻施一礼,“福晋和额娘稍坐,我去去就来。”
三福晋五福晋和侯夫人忙都道:“快去吧。”
敏瑜便领着太子妃入到里间,亲自将落地罩上的帷帐放下来,取了手帕手盆等物,盛了一些热水,用手帕湿了。
她才要擦,不提防太子妃握住她的手,说:“不敢劳动姐姐,我自己来罢。”
敏瑜笑道:“这湿在衣角,如何敢让太子妃弯腰?还是容民妇来吧。”说时,就用帕子将那茶渍一一擦了。
她低着头,乌发轻垂,只余了一截莹白的颈项。
太子妃亦是低着头,看她身姿婀娜,看她从容淡然,一切都如同那个午后一般。
那时她初入选,奉了旨意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掌事的姑姑说太后午睡未起,领了她去偏殿等候。她进到殿中,只听暖阁里似有喁喁人语。隔了花罩看进去,只望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锦缎华服,歪身坐在临窗大炕上,一个同年纪的少年,亦是衣冠貂裘,不知拿了什么书,正给她说笑话,逗得她前仰后合。
她在罩子外不由心生羡慕,羡慕他们可以如此恣意开怀,只是不知是谁家的少爷小姐,怎地就在太后宫中了?
后来太后起了,回话的嬷嬷来叫她,她偷偷地问殿中是谁。嬷嬷说,那是三公主和二阿哥。
到底不谙世事,她听了,只以为是皇族子息聚在祖母处玩闹。还想,人都说天家无情,不想这无情处竟有如此多情的人儿。
直到后来,她被指为太子妃,直到她大婚之日见到了太子,才明白,那个三公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三公主,二阿哥也不是她想的二阿哥。
她在无意中闯进他们的生活里,又在无意中与他们结了缘,纵使这缘……看起来是那般的牵强。
若不是她,或者太子妃早就是眼前这个女子了吧?
神思有刹那的迷茫。
“娘娘,已经擦干净了。”
仿佛从天际飘来一道声响,太子妃俄而转醒,忙笑道:“有劳姐姐。”
敏瑜连称不敢,却听太子妃又道:“姐姐如今怎么不往宫里去了?宫里头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可都惦念得很。”
敏瑜手上的动作一僵,慢慢转过身去,将帕子在手盆里拧了一拧,方回她:“民妇早已不做女官,如何再回宫里去?”
太子妃掩了口笑:“姐姐这话……也只能打发打发我了,回了太后娘娘,她们未必信的。姐姐是长福之人,太后娘娘和娘娘们都很喜爱姐姐,姐姐若回宫,她们必是开心不已。”
“那就当民妇不从入宫过罢。”
不从入宫,自然也不用再回宫了。
太子妃见她不欲多说,叹了口气,果然不再多言。二人稍事整理,旋即出来。
因该送的东西已经送到,该说的话也说了,太子妃便对侯夫人等人辞行回宫。
三福晋和五福晋见太子妃欲走,自然不敢多留,忙都起身拜别,说些来日再会的话,就同太子妃一道走了。
☆、第十一章 优劣
第十一章 优劣
敏瑜和侯夫人一直送至门外,眼看那几顶轿子走得远了,她才搀扶着侯夫人回了府。
坐了一下午,侯夫人也累得很,便要回房卧着,让敏瑜也自去歇息。
敏瑜左右看看没有不周到的地方,才带着小格格施清遥,领了桂嬷嬷等人回房去了。
路上桂嬷嬷不住感慨,敏瑜想装作不知,也让她念得烦乱了,不觉嗔笑道:“妈妈又在嘀咕什么呢?”
桂嬷嬷道:“哟,格格不装聋作哑了?”
敏瑜笑道:“妈妈这话说得,我何时装聋作哑了?”
“何时?哼!”桂嬷嬷佯装生气道,“方才出了夫人的门,格格可就一直装着呢。老婆子知道说这些你不耐烦,可不耐烦你该听的也得听几句呀。前时总让你打算打算将来继承爵位的事,你嫌老婆子啰嗦,一直不肯理会,今儿可都瞧见了?连宫里的娘娘们都盼着你将来做侯夫人呢。”
“这也只是凭妈妈臆测罢了,我倒不觉得。”
敏瑜摇摇头,只做不信。
桂嬷嬷隐隐急了:“你不觉得?你哄我呢你。论聪明伶俐,百个丫头里还有一个及你聪明伶俐的?你当太子妃如何敢私自微服出宫来,没有太后老人家的懿旨,她一个东宫娘娘,位同副后,不声不响的就能撇了宫中事务出来了?还不是因着太后娘娘和荣妃娘娘她们疼爱你,趁着你的公婆上京来,给他们看看你的造化?偏你不知好歹,一力推脱,难不成那爵位上长了血盆大口,还能吃了你和八爷不成?”
她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敲打着敏瑜的胸膛。
桂嬷嬷说的对,她自见到太子妃赏赐的那刻起,便知晓了她的来意——不过是要给侯爷和侯夫人瞧瞧,纵使她同施世范无官无职,他们爱新觉罗家照旧是偏袒着他们。
只是这偏袒看在别人眼里是万辈子想不到的荣宠,看在敏瑜眼里却不过一番施舍。
嗟来之食,你让她如何肯受?
料想桂嬷嬷不了解她的想法,敏瑜也没了解释的心思,不予多说,便让丫鬟扶了桂嬷嬷回房休息,自个儿抱着小丫头,却到园子里散心去了。
屋子里,敏瑜同桂嬷嬷走了不多久,侯夫人就坐起身,叫了苁蓉文杏过来捶背捏肩。
两个丫鬟都是她的心腹,说起话来已比先时便宜许多,侯夫人便问道:“你们猜猜,是什么风儿把太子妃娘娘吹来了?”
文杏生性腼腆,话到嘴边总是再三斟酌,不比苁蓉,快言快语就道:“太子妃来不是为了探访夫人吗?”
“不是,若是,我何必问你。”
侯夫人摇着头,就问文杏:“你来说说看?”
文杏咬着唇,片刻才说:“太子妃身份尊贵,不是为了夫人,自然就是为了侯爷。总不能……是为了八爷和八奶奶来吧?”
“怎么就不能是为了你们八爷和八奶奶?”
侯夫人温和的笑着,看了一眼文杏和苁蓉,又说:“这里就咱们娘几个,我问你们一句话,你们务必老实答了。出了这道门,这话你们就当我从未问过,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
苁蓉和文杏忙都答了一声,彼此相视一眼,不知侯夫人要问什么,做的这样神秘。
屋里一时岑寂,侯夫人慢慢理了思绪,才缓缓道:“我问你们,以你们看来,八奶奶和太子妃,孰优孰劣?”
啊?这……
苁蓉和文杏都是心头一惊,万万没想到侯夫人会如此作比较。文杏不敢答言,饶是苁蓉大胆,也不由斟酌再三才说:“夫人,这……太子妃娘娘乃是皇帝亲册,咱们八奶奶……八奶奶她……”
“八奶奶怎么了?”侯夫人一皱眉,“说话就说话,吞吞吐吐做什么?这里又不是皇宫,是咱们自个儿的家,说错了又不会让你掉脑袋。快说吧!”
“是。”
苁蓉倍含小心,屈了一膝应道:“咱们八奶奶若要是放在公卿一族里,诚然是极好的。不过……奴婢想她当年那般受宠,若是比太子妃好,自然咱们八奶奶就是太子妃了。眼下既然太子妃另有其人,奴婢想……当然是太子妃比八奶奶更胜一筹了。”
“嗯。”
侯夫人不置可否,不过淡淡点了点头,又去问文杏:“你也是这个意思?”
文杏忙颔首道:“奴婢正是同苁蓉一样。”
“哎,你们这些个丫头呀……”
侯夫人伸了一只手指,隔空虚点了几下苁蓉和文杏的额头,半晌失笑道:“莫怪他人冤枉了敏瑜,咱们自家人竟都冤枉了她。你们八奶奶会嫁给你们八爷,不是说她不如太子妃,而是她自己向太后请的愿,才嫁了出来。你们如今只看着八爷是个闲人,想着八奶奶嫁做闲人妇,远不及太子妃高贵,就轻易怠慢了她,可见你们见识也太过浅薄了。”
苁蓉文杏头一回听到施世范和敏瑜婚约缔结的来历,当下都暗暗称奇,忙都道:“奴婢无知,还请夫人恕罪。”
侯夫人平淡的抬抬手,示意她二人起身来,方又道:“其实太子妃如何,我心里也没有定数,不过你们八奶奶的本事是再错不了的。她自幼生长在深宫,由两宫太后一同教养长大,因与皇族子弟往来丛密,据悉连皇帝都曾是她的授业恩师,你们想想看,满蒙汉八旗中,除了她还有哪个旗人家的女儿可以得此殊荣?之前侯爷说遇见三阿哥和五阿哥,那些个阿哥说得好听,不日来会,谁知不日是多少日?若咱们侯爷只是个言官也就罢了,偏生又是个武官,手握一方重兵,皇上最忌皇子们与诸将往来过密,三阿哥和五阿哥岂有不知这些的道理?所以,今日你们看着三福晋五福晋和太子妃像是登门拜访我来,实际上她们不过是来同你们八奶奶叙叙旧。”
文杏道:“若单单是叙旧,八奶奶久居京城,有的是时间同福晋们交往,她们何必要择咱们进京的日子来呢?”
“这话问得好。”
侯夫人朝文杏赞许一笑:“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咱们这一趟上京是为了什么吗?那就是你们侯爷百年之后,爵位由谁来继承。人都说子承父业,立嫡立长,先时你们大爷过世太早,算下来就该二爷袭爵。但你们二爷秉性刚强,清正廉洁,勤于民事,断不肯为了区区一个爵位就从江苏漕运退下来。他既是不肯,底下的四爷五爷六爷七爷都有官职,一个看一个,也未必会肯退下来,所以这爵位……”
“所以这爵位到头来终归是八爷的,是不是?”
苁蓉心思百转,一点就透。
侯夫人笑道:“不错,这爵位终归是你们八爷的。不过,若要给你们八爷,总得有个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其他几位爷不会吵不会闹,保不齐其他几位少奶奶就不吵不闹。说实话,我以前是不大喜欢你们八奶奶,太聪慧也太守拙,我怕她算计世范,怕她算计我们靖海侯府。可是带着你们在这里住了两日,再看那孩子,竟比之前顺眼多了,或者是老了,看人就更加心平气和。就像你们所言,那孩子与你们三奶奶是一样的脾气,与你们六奶奶是一样的手段,我喜你们三奶奶淑仪备美,为人实诚,却恶她固步自封,甘于平庸,只怕做了侯夫人也压不住别人;喜你们六奶奶做事爽利,不拘小节,却又恶她不留后路,为人太狠,若是当了侯夫人,那三奶奶的处境未免会难了些。至于你们四奶奶和五奶奶,都是宁愿少一事不愿多一事,油灯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主儿,更不可堪当大任。思来想去,或者唯有你们八奶奶当了侯夫人,才能公平。皇家想必也是这个意思,她们大抵是觉得你们八奶奶嫁给一个闲人,未免太亏待了她,所以一个两个都跑上门来,说是拜访我这个老婆子,归根结底是为了要给你们八奶奶争个一席之地,好叫我们靖海侯府看看,其他几位爷有官职又能如何,他们爱新觉罗家喜欢的还是你们八奶奶。亏得她们算盘打得好哇,只不过……”
“不过什么?”苁蓉和文杏异口同声问道。
侯夫人便叹了口气:“只不过,你们八奶奶未必想要这个爵位。”
“这是为何?”
苁蓉十分不解,据她私下所知,福建靖海侯府的几位奶奶可都对爵位虎视眈眈呢,这还有放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要的人,真是奇了怪了。
文杏却比她多虑了一层,不等侯夫人说,自己先说道:“八奶奶若是想要爵位,当初就不会请愿嫁给八爷,夫人,您瞧我猜得对不对?”
“对,对,对!文杏猜的正对。”
攥着两个丫鬟的手,侯夫人朝着苁蓉嗔笑道:“你这个东西,往日叫你三思后行,偏是不听。你看,文杏就很聪明。”
“那还不是您教得好,净偏心,有点子好东西都告诉了她。”
苁蓉鼻子里哼哼两声,佯装不乐意道。
施家没有女儿,她自小在施家长大,已然情同义女,脾气性格被侯夫人惯得不成样子,这般的生恼,侯夫人也不同她计较,只是在她腮上拧了一把,笑道:“好个丫头,竟然倒打我一耙,你跟着我的时日不比文杏多许多?如何我的东西你就没学到一星半点,可见还是你太蠢钝。”
☆、第十二章袭爵
第十二章袭爵
“哼,就是蠢钝,所以才没人要,就只能留在您身边伺候您,可不是蠢钝的正好?”
苁蓉惯爱同侯夫人耍贫嘴,因她知道分寸,说的话可笑中又无伤大雅,常让侯夫人开怀之下更生欣喜。
这一回仍不例外,侯夫人瞧她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夸起来,不由撇开她的手,抚额笑道:“贫丫头,也不知害臊,没人夸就自个儿夸自个儿。快别烦着我了,捶了这么半天功夫也累了,出去换豆蔻和青苗进来,你和文杏下去都歇一歇吧。”
“是。”
苁蓉笑着拉了文杏,一扭身出门来,把外头逗鸟雀的两个小丫鬟叫过去,仔细吩咐着:“夫人喊你们进去捶背呢,都小心点,别使大力气,也别偷懒。待夫人睡下了,你们再出来叫我们。”
两个小丫鬟忙都说知道了,赶紧掀了门帘进去伺候。
这里苁蓉拉着文杏满园子乱转,笑说:“来了几天,忙着安置这个安置那个的,一直抽不开身到处看看。今儿既有机会,咱们遛一遛去。”说罢,就出了月洞门,从抄手游廊走出来,一直逛到后花园里。
正巧花园子里敏瑜带着施清遥正捉蚂蚱,施清遥看到她两个,站在那花坛子里就招手道:“姑姑,姑姑,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