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徐怀这时候手提陶瓮走近过去,卢雄隔着矮墙说道:“我这一路伏蟒枪,讲究身如龙,枪如蟒,乃是军中惯使的枪势,徐小哥也练过吧?”
  “这路枪势看十七叔他们经常使,我手脚笨拙,却使不好。”徐怀据实说道。
  除了王禀午后跟徐怀又碰过面外,卢雄也不相信徐怀是憨货,但徐怀身形却又有几分僵滞,像是习武走岔了路子。
  卢雄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却不妨碍他多说几句:
  “伏蟒枪说开了,却也没有太精妙的地方,作为军阵枪路,凶猛之余主要讲究一个‘藏敛’——”
  “藏敛?”
  徐怀这一个多月来,也清楚以往习武太过表面,路子有些走岔,但武学义理这事,却不是他自己琢磨,就能想通透的。
  卢雄深入浅出的说道:“在战场上面对的敌人成百上千,特别复杂的枪势没有施展的余地,不知藏敛,就算有真龙之力,又能坚持多久?所以说,在有限的腾挪空间里,尽可能省力有效的将敌卒斩杀马下,便是伏蟒枪的精髓。伏蟒枪讲究的是一个‘伏’字,‘伏’字拆开来是‘人’与‘犬’,从本意上讲,是人要像犬一样匍匐在地,以伺机而行动,根本就是‘藏敛’、‘藏匿’,不是‘降伏’。伏蟒刀、伏蟒枪以及伏蟒拳都同出一源,道理也是相通的——我看你站鹰子嘴崖头握持柴刀的样子,应该学过伏蟒刀吧?”
  “……”
  从这一番议论,徐怀就知道卢雄在伏蟒枪上的造诣,比十七叔徐武江他们更高,也不扭扭捏捏,直接问道,“敢问卢爷,藏敛之法要怎样才能修练入门呢?”
  卢雄心里也有很多疑问,说道:“伏蟒枪的藏敛法就蕴含在基础拳势桩功之中,你应该都有练过,但我看你身形僵滞,似乎是练偏了——这会儿不早了,你夜里要是能过来,我再仔细说给你听……”
  “好咧,”徐怀心想他今天卷入这样的是非中,收点好处才不冤,说定夜深人静之后过来听卢雄讲解伏蟒桩功,将陶瓮隔着矮墙递过去,说道,“这是十七婶煨给王萱小姐的鸡汤……”
  第八章 柳林之内有堂奥
  巡检司平时军纪就比较涣散,邓珪今天不在军寨,就更加无法无天了。
  难得有机会,不少土兵都直接告假回家,徐武江也被人请去河东街市喝酒——这种应酬场合,徐武江却是更喜欢将识事机敏的徐心庵带在身边,徐怀偶尔才有机会跟着去打牙祭。
  别的都头、节级,这时候也去喝酒,或直接奔街市几家妓馆而去;那些没有告假的兵卒入夜后也是在营房里掷头钱,个个跟放大假似的——军寨之中却没有什么人走动,十分的清寂。
  程益嗜酒,白天将酒装茶壶里饮着,入夜更难有清醒的时候,徐怀走到驿所,仅有一名叫老奎、厢兵出身的年老驿卒坐在前院昏昏欲睡。
  老奎看到徐怀进来,也只骂了一句“这时候乱跑来什么,要是敢乱看人家小姐,戳瞎你狗眼珠子”,却没有拦徐怀去后面找王禀。
  卢雄在跨院前等着,看徐怀过来,说道:“相公一路辛苦,今日好不容易早睡,我们去别处说话。”
  “东面水塘边有片柳树林,颇为清静。”徐怀说道。
  走到水塘后柳林里,徐怀将灯笼挂在柳树杈上,照亮一小片地方。
  卢雄心里有很多疑问,但他认为徐怀这时不会说太多的实情,也就没有太多的废话,直接说道:“我从你身形走姿能看到的东西有限——你应该也学过伏蟒拳,你先将鞭锤势的那几段变化使给我看……”
  徐怀自然有学过伏蟒拳,鞭锤势有三段变化,起势类似翻臂拳,右臂借翻肘如巨蟒摆尾般往侧后横扫出去,如长枪、钢鞭抽打,势大力沉,也是从枪路变化而来。
  这也是一整套伏蟒拳里,比较难的一部分,在临敌时也很少会用到。
  徐怀气力极大,在相对开阔的空间,将全身气力使出来,摆拳横扫侧击,能将碗口粗的杂树打断。
  这是徐心庵他们都远远不及的。
  不过,鞭锤势有三段变化,除了起势外,第二段变化是沉肘横击,从伏蟒枪横打及刀势横斩等变化而来,第三段变化是撩拳窜杀,对应伏蟒刀、伏蟒枪的撩刺等变化。
  基本的要领,徐怀都有学过,但这三段变化要在极小的腾挪空间及瞬息间连贯完成,这需要对全身的筋肉有极其精准严格的控制,才能做到。
  徐怀最大的弊端就是不知留有余力,也就是所谓的不知藏敛。
  他起势肘臂如鞭如枪,出手极其凶猛,但力道用尽,后续需要一个明显的缓冲,才能做出第二段、第三段的变化,但已没有多少气势可言了。
  而这明显连贯不起来的间断,就会为对手趁势反击。
  以往在捉对厮打时,徐心庵身手灵活,只要避开他势大力沉的起势肘臂横扫,接下来就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以更快、更准的拳势变化令他手忙脚乱不能应对,很容易就将他打败掉。
  徐心庵以往看他不起,却不是纯粹的自傲,实是徐怀还没有窥得武学的堂奥。
  卢雄有意提点,徐怀当然不会腼腆,当下就将这一势演练了一遍。
  “我知道你哪里出问题了,你基础桩功走偏了,”卢雄说道,“你看我给演练这一势前二段的变化!”
  从翻肘侧击接沉肘撞击,变化并不复杂,但见卢雄第一势力道已是强横,随即却爆发出更强横的力量,身体侧倾前去,带动肘部如重锤轰出,势大力沉,竟然带出破空鸣响。
  除了两势变化之间没有一丝迟滞,在第二势沉肘撞击之后,卢雄的身体给人更强烈的鼓涨之感,说明他将真正的杀伤力藏在第三势变化中没有使出来,更为难得的是卢雄并没有使出第三势变化,就直接收住身势,说不出的游刃有余。
  好强!
  比十七叔徐武江真正要强出一截,十七叔徐武江是能使出第三势变化,但绝没有这么强的杀伤力,而不要说藏有余势时说收就收了。
  难以想象卢雄对自身筋肉控制到何等程度,才能做如此的收入自如。
  徐怀今日蹲守崖头,还自信那三名刺客不可能强攻上来,现在看来,只要这三人有合斗卢雄的自信跟实力,他今天真是托大了。
  刺客应该是看不透他的虚实,才没有出手吧?
  “……”
  卢雄见徐怀竟然直接看懂鞭锤势变化的微妙,不需要他细细讲解,心里更是惊讶,如此聪颖之人,怎么会走偏了?
  他心里想,就算徐武江故意不教他,这些年徐怀自己也应该琢磨明白了啊,再说徐怀背后那人就不指点?
  “我以前确实是比较笨拙,但人总有开窍的时候。”徐怀也不想误导卢雄太多,略为含糊的解释道。
  “哈,有些人却是少时早慧,大时了了,”卢雄听过不少大器晚成的故事,说道,“我筋骨已有些老了,也只能将伏蟒拳使到这一步,但伏蟒拳在军中真正的强者手里,还要更强一线。当然,我并不是要你看这一势拳肘间的变化,而是要你看我的后背,特别是脊椎骨这条中线,与你练打这一势拳路时有什么区别……”
  卢雄虚步站住,保持鞭锤势翻肘前的预备姿势,让徐怀细看:
  “伏蟒拳是以脊椎骨为根,就像巨蟒昂首时的蛇脊一般——你出拳时脊椎骨过于僵硬,想要知道藏敛,你仔细想想山中蛇蟒在草丛中将立未立时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有一种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感觉?所以,伏蟒拳也好,伏蟒刀、伏蟒枪也好,基础功就在这似曲非曲、似直非直、身椎为根的桩功之上。别家拳架也都有说大椎是身体大龙,道理其实都是相通的。身如龙、枪如蟒,其实身也要如蟒,只过说蟒不大好听,才将身体比作龙蛟——龙蛟龙蟒,其实有什么区别呢?你只要把这种感觉掌握到,也就踏入藏敛的门径,接下来就是将这一根本融入所有的拳势刀枪变化之中,就算是登堂入室了!”
  “……而年幼者习武,想要窥得这门桩功的堂奥是很难的。由浅入深的来说,我们要先想着头顶之上,有股力量在提拉自己的头颅,以便背脊能自然挺立起来,而不是用腰胯的力量强行将其挺直起来。之后还要想着似有一根巨大的蟒尾顶住自己的尾椎,也就能从底端将身体自然的撑直起来。通过两端的‘提’与‘撑’,使脊椎骨直耸,这样才能达到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效果。虽然还要很多的技巧配合,如起伏劲的修练等,但从这一根本将伏蟒桩功练到一定层次,全身的气力是否需要爆发、爆发的程度,都能更精准的进行控制,这就是藏敛。鞭锤势等诸多拳法的变化,也就能水到渠成掌握了!”
  卢雄在伏蟒拳上浸淫多年,甚至在此拳法的初创者之上,有他自己更深的感悟。
  听他基础桩势讲解非常的通透,都不需要说第二遍,徐怀就完全明白,眼前跟打开一道门户似的,窥见里面闪烁的光芒。
  他心里也知道,以往十七叔徐武江并非有意不跟他说这些;他神智没有恢复,谁没事跟他讲这些?
  当然,徐怀以为十七叔徐武江他们对伏蟒拳的讲解,达不到卢雄这等深度。
  好在他这个人以往笨拙是笨拙了,性格却是坚韧异常,或者说无比傻倔。
  年幼时并不能掌握伏蟒桩势的要领,只知道学其形,用腰胯部的筋肉将背脊绷直。
  寻常人这么练是很难坚持多久的,身体也会有损伤。
  徐怀虽然走偏了,但他天生骨壮筋长,每日坚持时间甚至比徐心庵他们更长,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他练就铁铸一般的筋肉,骨骼也异常坚实。
  不过,倘若一直如此下去,他这辈子除了会永远停留在打熬筋骨的层次不说,更可能到三四十岁时,身体就会因为过度损耗而迅速垮下来。
  现在既然有卢雄这位名师在,徐怀断然不会轻易错过机会。
  也许是前段时间脑海突然闪现那段文字记忆的意义所在,或者说是他应得的奖励?
  徐怀是不知道接下来他要怎么做,不想继续被别人当憨货,也不知道离开淮源镇能不会闯出一番天地,但不管怎么说,当世能有强横一时的身手,无疑能多些筹码跟选择。
  伏蟒桩势的基本动作,徐怀再熟悉不过,但要想象头顶之上有股力量在提拉自己的头颅?
  徐怀两腿稍稍分开虚立,视野往远处看去。
  河东街市还有灯火,虽然昏晦,却还是隐约分出地平线,徐怀也没有去想象什么山中巨蟒,就回想卢雄使枪时那种高远姿态,将自己的视野尽可能朝远处昏晦的地平线看去。
  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种凌然而上的感觉。
  “你悟性真高,我只是一说,你便有些掌握窍门了!”看到这一幕,卢雄都禁不住赞叹起来,说道,“你现在背脊两侧的筋肉,是不是感觉比平时放松一些了?”
  “确实如此,但似乎还有不够,蟒尾撑地又是什么感觉?”徐怀也颇为自得,又问道。
  毕竟最基础的伏蟒桩势有两处要点,此时还远不够好。
  “王孝成在军中,总结诸多军阵刀枪战法,先创伏蟒刀、伏蟒枪,融合诸家练法所长之后,才从刀枪套路创出这一路拳法,我有幸听他说过此拳精义,练桩功时讲究一个‘背椎如蟒身交泰’,你第一步做对了,交泰处应该落在这里!”卢雄伸手在徐怀腰椎处摸索了几下。
  徐怀感觉却有一股奇妙的力道传来,他的脊椎不由自主的随着卢雄的手掌变化,作极细微的调整。
  卢雄手掌最后落处,竟然完全跟他身体的重心吻合。
  重心?
  好奇怪的字眼,但在伏蟒拳里,这一处叫“身交泰”。
  也许此时就处于“身交泰”的状况之中,徐怀这一刻再去想象尾椎骨有蟒尾延伸出去支撑地面,完全没有难度。
  说起来很微妙,卢雄将手掌收回去后,他的背脊也下意识的往前微微拱出,似能感受到每一块脊椎骨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环环相扣起来;不再像以往像一支铁矛似的绷直在那里,感受不到一点曲度变化。
  这就是“身椎为根”啊!
  无论是想象头顶有力量虚提头颅、尾椎骨有巨尾延伸撑地,还是想象伏蟒从草丛中狰狞昂首,实际就是要让身体的重心保证落在似曲非曲、似直似直的背脊上,然而将这一根本融入伏蟒拳及刀枪的所有变化之中,是这一整套军阵技击之法的基地。
  原来真就是差这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啊。
  然而卢雄心里更是震惊:除开远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的筋骨底子,如此复杂的道理说一遍就能通晓,在徐武江等人眼里,徐怀竟是憨货?
  第九章 少年奸计
  卢雄点拨时间虽短,徐怀感受却完全不一样。
  要想对筋骨肌肉的控制提升到全新的层次,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苦练,但这种找对门径、窥得堂奥的感觉,实在是不差。
  这么想的话,牵涉到这种事里,也不全是坏处。
  徐怀心想他要有卢雄这样的身手,或者说他掌握伏蟒拳能到卢雄这般境界,实力或许还要更强一些,他又何需畏惧三五名见不得光的刺客?
  而天下之大,又有什么他去不得的地方?
  见卢雄眼里都是困惑跟惊讶,少了许多顾忌的徐怀沉吟片刻,问道:“午时在驿所公廨院子里,我瞥了一眼官告文函,说王老相公是贬唐州居留,但能否可以不去泌阳城,而留在淮源镇呢?淮源镇也算是唐州的地盘。”
  刺客以及幕后的蔡铤不大可能会善罢甘休。
  泌阳县城乃是唐州州治所在,城中有六七万民口居住,过往商旅也多,刺客真要再一次动手,仅凭卢雄一人,是很难保护王禀安全的。
  而在淮源镇,特别是军寨之中,关系就简单多了,刺客很难渗透进来;倘若刺客敢强闯军寨,巡检司百余武卒也不是摆饰。
  更关键的一点,徐怀他对泌阳鞭长莫及。
  他也细想过,刺客不大可能会先找他,但王禀在泌阳遇刺后,刺客还是有可能找到他灭口。
  要是能叫王禀、卢雄他们留在淮源,他除了多少能抓住主动权外,平时还能继续接受卢雄的点拨。
  “大人贬唐州居留,要受州衙监管,能不能留在淮源,要看知州陈实的决定!”卢雄沉吟说道。
  他何尝不知道泌阳鱼龙混杂,但王禀留在哪里,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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