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节

  此外邛崃山之事又能瞒住多久?
  以此衡算,江淮防线不防,对京襄而言未尝没有驱虎吞狼之妙。
  当然了,京襄目前除了按部就班休生养息,进一步筑牢自身的根基外,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韩圭现在的主张,则是京襄以不变应万变,就算淮南防线被打漏了,赤扈人在京襄作为侧翼威胁没有解除的情况,是不敢长驱直入的。
  倘若说建继帝驾崩之时,徐怀不计较个人声名毁誉而矫诏诛除郑氏父子,助绍隆帝登基,乃是不敢想象淮南防线崩溃后果而做出来的迫不得已选择,此时的京襄,其实已经不那么怕淮南防线出问题了。
  事实上,淮南防线出问题,要比秦岭防线出问题,对京襄更为有利。
  徐怀转过身来,看向堂中众人,坚定的说道:“我还要去荆州!”
  “使君前往荆州,以什么为借口?”韩圭问道,“使君不安居于泌阳,跑去荆州一住数月,也不知道江淮会否生变,这不是叫朝中风声鹤唳吗?”
  荆州相距建邺将近两千里,但皆为荆江(长江)水路,沿江顺流而下,最快仅需三五日就能飞抵建邺城下。
  只是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徐怀倘若宣称为防江淮有变而前往荆州坐镇,在绍隆帝及嫡系将臣看来,除了显得更居心叵测,还能有什么?
  “修筑荆江大堤乃是今年重中之重,使君当往荆州坐镇亲自主持其事,却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史轸说道。
  “我就以督造荆江大堤的名义去荆州!”徐怀断然说道。
  即便当下仅仅是猜测,但是徐怀还是不想看到淮南防线彻底糜烂,再慢腾腾的站出来收拾局面。
  那样的话,对整个淮南的破坏就太大了。
  现在他是没有理由,也没有借口去介入什么,但也尽可能做好应对的准备。
  徐怀打定主意后,就当即将手头事情扔下,赶往荆州主持荆江大堤建设,同时视察水军建设的情况。
  京襄编有两支水军,一支归于申州行营辖下,以许凌为将,负责淮河上游及浉河、明溪等支流的水面防御及作战,一支隶属于荆州兵马都监司辖下,防范洞庭湖及荆江再滋生匪寇侵扰两岸。
  一方面京襄这两三年来能挤出来的钱粮都侧重建设汝蔡防线、加强天雄军、选锋军步骑精锐的建设,另一方面荆州位于大越纵深腹地,孙彦舟、胡荡舟等部都已经接受招安,只剩少量的流寇,在荆南、荆北官兵的打压下,短时间内压根就看不到成势的可能。
  因此,荆州水军以王章为都虞侯,麾下将卒加上船工、水手仅两千人马,规模极为有限。
  一旦江淮防线生变,京襄在荆江(长江)之上仅这点水军力量,是远远不足为用的,但倘若京襄直接在荆江之上,大规模扩编水军,朝廷会怎么看?
  当然了,淮河汛季即将过去,平燕宗王府筹备近半年时间,随时会从东路发起攻势,这时候扩编荆州水军,时间上也来不及。
  以目前的局势,江淮防线一旦生变,规模有限的荆州水军只能充当护卫,主要还是从铸锋堂紧急抽调一批运货商船秘密改造成运兵船,以便将提前集结于荆州的一部分精锐兵马,以最快的速度运往需要的战场……
  ……
  第九十三章 相逢
  在徐怀抵达荆州的次日,江陵城也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远方来客。
  徐怀站在江陵城饮晴园的前院,看着萧燕菡牵着长子萧柏的手走进来。
  徐怀是在决定借督造荆江长堤的名义动身前来荆州坐镇的前夜,接到密信说萧燕菡母子将来京襄。
  而萧燕菡再赴中原的心情颇为迫切,也没有等京襄这边回复,就在张雄山、苏求承他们的安排下踏上前来京襄的行程,徐怀当时也不知道萧燕菡母子具体的行程,就决定在荆州见萧燕菡母子。
  此时看着萧燕菡几未更改的美艳容貌,徐怀恍然间却难免有一股难以排遣的陌生与疏离感,不曾想一席偷欢,相别八九年都没能再见一面,他甚至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萧燕菡早就为他生下一子。
  此时徐武江、韩圭等十数人都陪同在饮晴园相迎,萧燕菡又是携出生后就没有父子相认过的长子萧柏秘密赶到荆州相会,徐怀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与萧燕菡一叙旧情,甚至对长子萧柏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亲近,只是略带生涩的问候:
  “你与柏儿这一路辛苦了吧?”
  萧燕菡听着徐怀略显生疏的问候,再想到徐怀这次竟然到荆州来见她们母子,禁不住猜想是不是泌阳有人不希望她们母子过去,当下也是语气淡淡的说道:
  “邛崃山道已初通,到嘉州后就一路乘船顺流而下,张将军、苏执事安排甚善,谈不上什么辛苦。眼下打箭炉战事渐紧,我原本不能脱身过来,却是柏儿这两年读书识字,不识中原故土是为何物,这才趁着邛崃山道初通,携柏儿看一眼中原风物!我们到荆州也就盘桓几日,就要踏上返程,柏儿身上也有一半契丹血脉,不能完全弃族人不顾!”
  “来京襄都没有坐下说几句话,怎么就想着返程的事?”苏荻听着两人久别相见的生疏,忙站出来张罗。
  荆州这边,除了徐武江、苏荻夫妇外,还有王章、史璋、仲季堂等将吏皆是京襄嫡系;徐怀此次借口督造荆江大堤到荆州坐镇,除了史琥、乌敕海、徐惮、苏蕈、邬散荣等将率五千选锋军精锐步骑充当侍卫外,还有韩圭、周景、徐胜、萧纯裕等人相随。
  众人一并过来给萧燕菡行礼问候,之后又在苏荻的招呼下,走进花厅饮宴畅谈。
  徐怀与萧燕菡有着长年别离造成的生疏感,却是萧柏初至中原,生性好动的他对荆州城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萧柏一直以来都是将舅表兄萧纯裕当成嫡亲兄长看待,夜宴过后,苏荻安排萧纯裕、邬散荣负责照顾他,萧柏没有半点不适,反而觉得可以脱离娘亲的约束,忙不迭拽住萧纯裕的袍襟就走。
  众人退去,徐怀这时候才注意到坐在案前的萧燕菡,看似淡定的脸容叫琉璃灯照得娇美如初,内心却实有诸多不安与忐忑,禁不住笑道:“数年前相别,可不见你有这般不安啊?”
  “都说相别数年便注定会物是人非,只是世间又有几人能坦然面对弃如敝履的相逢?”萧燕菡悠悠说道,“早知如此,我应该在等到你的答复之后再考虑要不要携柏儿动身前来中原,也省得这时显得自己太不知情识趣!”
  “啊?”徐怀微微惊讶,伸手摸着萧燕菡细腻、丝毫不见塞外风霜的脸颊,问道,“你以为我在荆州见你母子俩,是别有用心?”
  “难道不是有人不想我们母子二人去泌阳?”萧燕菡问道。
  “……”徐怀笑道,“要是别人也能这么想,说不定无意间就掩盖住我此行的意图了——或许你来京襄,我可以稍稍放些风声出去,扰乱一些人的耳目。”
  换作京襄路正式设立之前的楚山行营时期,徐怀倘若想要吸纳契丹残部,自然是显得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而此时的京襄辖管六州(府)近四十个县、四百余万人丁,最多时征募三十万兵马力抵空前规模的赤扈大军。
  徐怀此时倘若向朝廷请求将仅剩七八万族众的契丹残部迁入京襄安置,不管朝廷会不会允许,但他这请求本身却不会显得有多突兀。
  因此,徐怀此时也不会特别在意萧燕菡在荆州的行踪泄露出去,倘若能掩盖他前来荆州的真实意图,就更妙了。
  “那你到底因何此时在荆州?”萧燕菡好奇的问道。
  “这事说来颇为复杂,现在不早了,我们还是先歇下,有什么明日再跟你细细说!”徐怀说道。
  “你不说,我怎么能睡得着?”萧燕菡杏眸瞪大看过来,说道。
  “谁说今夜要让你睡得着了?”徐怀伸手抓住萧燕菡的柔荑玉掌,笑着说道,“这几年未见,你可将拳脚功夫都丢下了?我今夜要好好检验检验……”
  萧燕菡翻掌往徐怀胸口印去,嗔喝道:“那你便来检验检验,倘若不能将我降服,你今日莫想挨到我的身子!”
  徐怀横肘顶住萧燕菡的掌心,肘掌相接,卸去掌心倾泻而来的劲力之后,不见萧燕菡掌势变化,却又有一股新生劲力有如暗流潜涌般从掌心喷薄而出。
  徐怀下盘坚如磐石,冷不防间也是被硬生生推开半步,惊喜道:“你也将劲力也练至脏腑了?”
  “相别八九年,族中大事有大哥、石海将军他们负责,柏儿也由嫂嫂领过去扶养,我也就没有什么事情牵涉精力,”萧燕菡横眸说道,“你现在还要检验我武艺不?”
  “当然……”徐怀笑道。
  徐怀将萧燕菡锁抱住往床榻走去,不觉间天色已明。
  两人一夜几番厮战,自然再无初见时的疏离,两人赤着身子相拥,看着晨曦从窗户缝隙透漏进来。
  徐怀亲昵地摸着萧燕菡细腻光滑的肌肤,恰也是萧燕菡这些年习武臻至更高的境界,脏腑得以淬炼,即便身处塞外高寒恶地,也如身处江南温润之地,身体没有遭受到风霜的侵蚀,娇嫩有如少女——甚至身子比她少女时还要软柔许多。
  一夜恶战,萧燕菡这时候有如多次被斩落马下的敌卒,身子疲软不堪再受鞭挞,无力的依偎在徐怀的怀里,听他细说此行荆州的前因后果,却非她误会的那般。
  “胡楷被逐出朝堂,刘衍又被解兵权,右骁胜军仓促换帅,加上孙彦舟、胡荡舟之流居心叵测,漏洞是不小啊,”萧燕菡昂起头,看着徐怀坚毅的下巴,问道,“不过,赤扈人倘若能看到这里面的机会,也多半能看穿你在荆州坐镇的动机!”
  “是啊,”徐怀说道,“兀鲁烈与屠哥相交莫逆,他们但凡有什么消息也会互通有无,不像兀鲁烈、屠哥他们与静惮王心存间隙。现在汛季将过,京西、河洛也很难再大规模动员兵马往汝蔡进逼过来,但赤扈人在京西、河洛驻有四五万镇戍军骑兵精锐——兀鲁烈只要三四万骑兵集中到许州、陈州,做出趁汝颍两水短暂冰冻期往京襄腹地大举渗透穿插的势态,就能令我们不敢抽调太多的精锐兵马去增援淮西!”
  “太复杂了,我懒得去想,我还得赶紧补上一觉!”萧燕菡伸着懒腰说道。
  荆州以徐武江为知州兼领兵马都监,府军及荆州水军都在王章、仲季堂等人掌握之下,但通判以及诸幕职官、诸曹属官乃至江陵等县主要官员的委任、升转等事还受刑部直接管辖。
  徐怀作为京襄最高军政长官,到荆州亲自督造荆江大堤,不可能只跟徐武江等嫡系将吏接触——
  荆江大堤实际上就是将目前已经在白露湖与荆江之间建成的大型垸堤衔接起来,形成从江陵到监利连贯的大堤、河口、泄洪水道等一系列水利工程体系,这自然也离不开荆北四县所有官民的积极配合。
  徐怀即便是拿督战荆江大堤作为借口,但人到荆州之后,怎么也得亲自出面,将各个环节梳理一遍,才像那么一回事。
  在这个过程当中,徐怀就不再避讳萧燕菡的存在会落入有心人的眼里,甚至在私宴荆州官员的场合,还有意与萧燕菡双宿双飞,只是不会直接点破萧燕菡的身份。
  在这个过程当中,萧燕菡也是更深刻的看到这些年楚山众人在荆襄做了哪些事,甚至从眼前的情形都难以想象在南蔡招讨司平靖湖寇之前,荆北四县受水患、匪患祸害的样子……
  第九十四章 荆湖
  当世荆湖还远没有发展成后世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
  因洞庭湖、荆江、汉水每逢汛季常洪水泛滥,而各地民众自发组织建设的近水垸堤、垸寨,受限于钱粮、人力的匮乏,缺乏统一、周密的筹划,动辄毁于洪水。
  荆湖各地的民众饱受水患之灾,粮棉桑麻种植以及工商等业发展也比江淮相差甚远。
  相对而言,汉水以西的荆北四县,受水灾的威胁程度要比东岸的汉川、天门等县更为严峻。建继二年洞荆湖寇又渐成大患,一度摧糜荆江两岸,令荆北四县人口流失严重。
  徐怀组建南蔡招讨司时,荆州治所在的江陵县以及监利、山阳、荆门三县,人口加起来仅二十三四万。
  荆北四县饱受水患之苦,人口流失严重,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可开发的耕地潜力极大,也有更大的潜力去容置招附饥民。
  在洞荆联军接受招安之后,徐怀在江陵、山阳、江陵、监利四县之外,还新置章山、樊台两县(都巡检使)同属于荆州,总计逾六十万招附饥民都安置于此。
  然而真正将逾六十万招附饥民安置下来,并为京襄所用,绝非简简单单的几道行政命令就能解决的。
  在京襄正式成立之前,楚山先在鄂北斩获盘龙寨大捷,于千汊浦侨置南蔡县,大规模启动垸堤、垸寨建设;建继帝驾崩之后,于樊台设立南蔡招讨司,在彻底进剿洞荆联军之前,徐怀就在荆北着手开掘章山-樊台运河,于三湖(瓦子湖、白露湖、桑赤湖)修筑荆北长堰,同时暗中资助东洲寨在白露湖以南的临江地区修建大垸。
  在彻底靖平洞荆匪乱之后,三湖(瓦子湖、白露湖、桑赤湖)与荆江之间的临江水泽地区,目前已建成十一座大垸;在三湖以北修筑的荆北长堰更是绵延百余里,在章樊河-扬水运河的基础之上,形成新的荆西运河体系,累计挖掘一二级灌溉河渠长达上千余里。
  在这个基础之上,再辅以上千座新建屯寨、垸寨——在对峙战事最严峻的时期,荆北的堰堤、垸寨建设也只是相对放缓,并没有完全停止,这才将六十万招附饥民初步安置下来,包括侨县南蔡在内,清理私占及新开垦耕地总计逾三百五十余万亩。
  这么多的招附饥民以及耕地,都是纳入百余乡司(巡检司)进行管理。
  制司向诸乡司提供钱粮,由乡司组织大的屯寨、垸寨、道路建设,兴修水利、开垦粮田,将招附饥民纳入屯辎兵序列进行管理,给予果腹口粮、栖身的屋舍以及农具、耕牛——立下军功的兵卒,直接将田地分配到户,其他屯辎兵及眷属耕种,则需在正常的赋税之外,另向乡司缴纳相应的佃租。
  就目前而言,无论是常规赋税,还是额外上缴的佃租,都截留在荆州主要用于后续的地方建设;毕竟招附饥民的生存环境还太恶劣了,需要一步步改善。
  当然,制司从六十万招附饥民身上,除了可征募、对京襄忠心耿耿的青壮兵员外,也并非没有其他方面的收益。
  目前京襄诸州府及制司所辖诸工造机构不仅独立核算,还实行税利分拆核算——因此京襄不仅对外输出布铁茶瓷会产出大量的直接收入,对内贩售盐铁茶布瓷器也同样会产生直接的税利收入。
  六十万招附饥民看似暂时还没有办法向制司直接贡献赋税,但每年的间接税利还是达百万贯之巨——合并到整个荆州七县(含侨县南蔡),每年大体能贡献近两百万贯的赋税。
  由于荆州所能对外输出的主要富裕物资就是粮食,因此荆州相当于承担了制司每年近一百五十万石的粮食供给。
  今年秋冬计划建造的荆江大堤,主要是在三湖与荆江之间临江地区已经修建的诸大垸基础上,进一步完善垸堤、套堤、分水堰等水利工程建设,沿荆江北岸形成一个完整的排洪、御洪、灌溉及航运体系。
  这么做的好处,除了进一步加强荆江北岸地区抵御荆江汛季洪涝灾害的能力,使安置于此的招附饥民能真正安居乐业,同时也是进一步开发荆北四县的耕作潜力。
  这不单单是进一步扩大四五十万亩的屯田规模,更为主要的还是要将荆北肥沃土壤的亩产量提高到江淮水田的水准,就需要在水利设施建设上持续不断的下苦功。
  荆北地区要比南阳盆地更具耕作潜力,单亩粮棉产出理论上应能高出一半以上,仅仅是千百年来北云梦泽逐渐成陆,世人对这片土地的开发远不够成熟。
  只要荆湖得到更充分的开发,“苏湖熟、天下足”这句谚语,就应该改成“荆湖熟、天下足”了。
  荆江大堤原初乃是由荆州兵马都监司会同工曹筹措、组织建设,徐怀亲自到荆州督造,便直接成立一个专门的衙署荆江都水监,由姜燮担任提举官,专司其事。
  一方面使徐武江等人更专注于州军编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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