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昨儿通知的未时初刻一大早就要派人在内务府门口领取药材包。阿哥所里,伺候四阿哥的两个粗使太监小顺子、小连子却未时三刻才急急忙忙地出门。
  小顺子边走边不着痕迹地伸着胳膊,哀叫连连:“这算什么事儿啊?少了一半多人手,咱们从早干到晚,连点油水也不能有。”
  小连子说:“得了吧你,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慎刑司舒服不干活,你倒是去住啊!”
  原本两人正埋头快走,谁知,刚走到养心殿附近的游廊上,一个不妨撞上了另一行穿老绿太监服的内侍,为首的一个,却是毓庆宫太子爷身边的红人王玉柱。
  “留神!有鬼撵着你们吗?”王玉柱喝道。
  “王公公息怒。奴才忙着去内务府领药材,不妨撞了您。”
  王玉柱弹弹身上的灰,半阴不阳地说:“这内务府还能少了四爷的东西吗?冬日里山东进上来的蜜糖佛手柑,太子爷才得了几个,听说你们那儿都赏人了?”
  “哪有的事儿?谁不知这宫里的东西都是紧着太子爷使的。”小顺子一再弓腰道歉,王玉柱才挺胸叠肚地走了。小顺子望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赶忙来到内务府库房,值班的小太监丢下一句:“你们来晚了,等着下一批吧。”就转头要走。
  “诶诶诶!”小连子扯住那太监:“你哄谁呢?这救命的东西你敢叫四爷等着?活得不耐烦了吧?”
  那小太监却嗤笑一声:“谁叫你们来晚了呢?温僖贵妃吩咐了,未时初刻开始发药材,先到先得!”
  “凭什么?以往咱们宫里的东西,不都是单独备下的吗?”小连子愤愤不平。
  那小太监不屑一顾:“你也说了那是以往!今时不同往日,你倒是找贵妃娘娘理论去呀。”
  两人无法,只得暗骂两句,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等,结果远远地就见王玉柱使人抬着一筐子药包过去了,还冲他们笑,更是积了一肚子的气在心里。结果没过多久,大阿哥身边的太监又抬着东西走了,轮来轮去,就是没轮到他们。
  “狗仗人势的东西!”小顺子啐了一口,复又抱怨:“要我说,德主子表面功夫做得漂亮,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太子爷也就罢了,她正得宠,若真对咱们爷上点心,岂有让惠妃宫里抢了先去的?”
  小连子也叹:“六爷下个月也要搬来阿哥所了,就在咱们后边。我去看了,那屋子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到底是出生就养在身边的。哪像咱们这儿,听说谢嬷嬷为了二月的赏赐,愁得吃不下饭呢!”
  第48章
  清代的上书房位于皇宫右侧中部, 康熙亲笔题词赐名“无逸斋”,这名字在绣瑜看来堪比后世的“h水第二监狱”, 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进来就别想着轻松自由了。
  过了二月初五之后, 胤祚也开始了背起书包上学去的日子, 跟胤禛和五阿哥分在一个班,主要的课教是镶黄旗的顾八代。
  胤禛起初担心他适应不了紧张的节奏, 每天一早过来和他一起用膳,再结伴往学里去。但是今天汉人课教张谦宜要进来给胤禛讲《宪问篇》, 他是个最古板迂腐的性子,又认汉人那套“天地君亲师”的死理,皇子犯错照罚不误。胤禛不敢怠慢,早早就过去温书了。
  胤祚如常起床用膳, 带着两个伴读慢悠悠地往书房来, 结果一进院子就见几个哥哥都站在院子里,三哥和四哥面红耳赤地在争辩着什么。
  三阿哥的伴读,马佳家的鄂尔多和四阿哥的哈哈珠子阿尔拉言敏, 并排着跪在地上,乌眼鸡似的互相瞪着对方。
  鄂尔多是荣妃娘家的人,论起亲戚来跟三阿哥还是表兄弟。胤祉当然不能看着自己的人吃亏。况且他这些年夹在诸皇子中身份最高的太子和四阿哥之间,总不得康熙重视。如果连自己的伴读都护不住, 他在兄弟间还有什么脸面?
  胤祉上前一步,挡在鄂尔多前面:“我说四弟, 分明是你自己的人做事不小心,把茶泼到了你的功课上, 在场的人都瞧见了,怎么浑赖别人呢?”
  胤禛急道:“分明是鄂尔多撞了言敏一下!三哥为何要包庇这奴才?”
  大阿哥胤褆皱眉喝道:“老四!怎么跟你三哥说话呢?鄂尔多好歹是荣母妃的亲戚,不过一份功课而已,你跟课教言明就是,何必如此得理不饶人?”
  皇贵妃跟德妃这些年的风光得宠,都是从惠妃荣妃手里抢过来的。胤禛小小年纪就聪敏老成,得康熙喜欢。大阿哥不爽已久,自然更向着没什么威胁的老三。
  三阿哥老实吗?这宫里能有老实的孩子才有鬼了,不过是荣妃母子不得势,所以收敛锋芒罢了。如今皇贵妃失势,最年长的大哥又向着他,胤祉顿时抖起来了,讥笑道:“不会是你自己功课没写完,使出这招来搪塞吧?”
  大阿哥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三阿哥虽然瘦了些也比胤禛高出一个头,两人并肩往前面一站,更显得胤禛势单力薄。三人眼看要发生口角,胤禛身前突然多了一个小六。胤祚双臂张开,老母鸡似的把哥哥护在身后,却浑然忘了自己是在场众人中最矮的。
  胤祚壮着胆子用凶狠的眼神瞪着对面二人,奶声奶气地威胁:“你们不要打架!我,我告诉皇阿玛去!”说着推了胤禛一把:“四哥,你快跑!”
  三位阿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里最小的弟弟,无语沉默。大阿哥可以跟三阿哥联合起来欺负胤禛,可是面对六岁的小六,那真是打他又不敢打,骂他又听不懂。
  胤禛咳了一声,强忍住笑,不由分说抓了胤祚的鞭子把人拖走:“走,该温书了。”
  胤祚不明所以:“可是你的功课......”
  胤禛回头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三阿哥,扯出一抹冷笑:“我自有办法。”
  很少看到四哥笑,可胤祚莫名觉得空气有点冷。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康熙在绣瑜书房发现一张《临江北望图》,是宋代的无名画家所画,并非名作,倒是旁边的题词字迹狂野奔放,字字力透纸背,转折之处锐气方刚,字形纵任奔逸不拘章法。
  康熙评价道:“这字笔法一般,但是气势却好,血气方刚洒脱无拘,有几分像朕年轻时候的狂草。”
  绣瑜笑着给他捧茶:“皇上谬赞了。这是小弟晋安所作,他自幼喜武厌文,于书法一道上不过平平,这幅字是酒后所作,气势倒是能唬唬人。”
  “不是朕谬赞,是你谦虚才是。”康熙对她家的事情了如指掌,晋安能在国子监读这么些年的书,书法自然是看得过去的。
  “酒后吐真言。朕身边本来还缺了一员蓝翎侍卫,可如今看来,你弟弟是另有志向啊。你母亲就这么一个嫡亲儿子,你这个做姐姐的舍得吗?”康熙这话就有几分试探的意味了。皇帝身边的蓝翎侍卫都是上三旗的子弟,晋安若要得这个值缺,必定是要先给乌雅家抬旗了。
  绣瑜微微一笑:“多谢皇上美意。可再多的加恩,都得孩子自己争气才行。‘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既有这样的志气,臣妾只能全力支持。”
  康熙听了微微点头:“东北边陲动荡不安。俄罗斯国沙皇多次派人与蒙古准格尔部可汗格尔丹联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朕早晚有一日要除了格尔丹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你弟弟既有此志,便让他去费扬古麾下历练,替朕守卫北疆。”
  绣瑜对这段历史一知半解,却情不自禁被康熙身上流露出来的杀伐之气吸引:“蒙古竟然有这样的逆臣,臣妾还以为大清与蒙古世代联姻,亲如兄弟呢。”
  “哼,妇人之见!”康熙无语地看着她,“你以为蒙古就像紫禁城这么点大吗?哼,内外蒙古幅员辽阔,部落众多,各奉其主。其间的斗争与平衡,岂是你能想象的?中间又有俄罗斯人作祟,企图说服各部脱离大清,归顺沙皇的统治。又有喇嘛教内部众人争权夺利.......”
  绣瑜正听得入神,突然梁九功一脸惊恐地进来禀报:“万岁爷,娘娘,出事了。张课读罚了四阿哥!”
  “啊?”绣瑜目瞪口呆。
  “张课读?”康熙眯起眼睛,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
  “就是康熙十二年的进士,张谦宜张课读。”
  康熙顿时摔了手里的茶碗:“他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汉人......摆驾无逸斋!你也去!”最后一句却是对绣瑜说的。
  绣瑜知道,康熙名义上说的是满汉一家,可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汉人的。更别说满清政权属于半奴隶半封建制度,阿哥们都是主子,教书的先生们反而是奴才。奴才罚到主子头上了,难怪康熙生气。
  等御驾赶到无逸斋,果然见胤禛跪在书房门外,头上顶着只水碗。绣瑜心里也生出几分怒气,就是在后世也不带这么体罚学生的啊。可等见了张谦宜,见他发须皆白,走路颤颤巍巍,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她顿时觉得懒得计较了。
  康熙却没有尊老加换位思考的好习惯,他上前一把拉了胤禛起来,交到绣瑜手上,然后转身劈头盖脸地质问张谦宜:“朕委以重任,让你教导阿哥们读书,你却行此悖逆之事,可谓大逆不道!”
  张谦宜不卑不亢地拱手回道:“正是因为皇上委以重任,四阿哥没有完成功课,还强词狡辩,微臣不罚不足以报皇上之恩。”
  哈?绣瑜立马转头看向怀里红着眼睛的儿子,小四也会不写作业?若是胤祚她还信点。
  这番话有理有据,然而康熙却不是来和他讲道理的,闻言怒道:“朕的儿子,学为天子,不学亦为天子!”
  哈?这话说得......过了点吧。绣瑜差点忍不住捂脸,这跟后世威胁老师“老子有钱,我儿子不学习也是王老五”有什么区别?
  若是旁人,皇帝厉声呵斥就磕头道歉完了。然而张谦宜是个只认死理的,当即顶了回来:“学为尧舜之君,不学为纣桀之君!”
  康熙瞬间词穷,堂堂皇帝竟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这时胤祚突然喊:“皇阿玛,四哥有写功课,是三哥的伴读撞到了端茶的人,把四哥的作业淋湿了。”
  阿尔拉言敏也赶紧捧上一卷墨迹晕染的纸张。胤祚接着告状:“鄂尔多还不认错,不给四哥道歉!大哥还怪四哥多事!”
  康熙这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转头问胤祉:“六阿哥所言属实?”
  胤祉不与康熙亲近,向来怕他,结结巴巴地想要否认,却支吾了半天说不清楚。康熙看在眼里,又把矛头对准了张谦宜:“你可听见了?你不分黑白、不通情理,有何颜面继续......”
  “皇上!”绣瑜不得不出声打断了他,依康熙的脾气,敢有人冤枉自己的儿子,打死都不为过。绣瑜却不能看着胤禛背上害死老师的名声,将来在汉人臣子面前失分。
  “既然是误会,彼此说开了就好。三阿哥也还小......”
  康熙秒懂了她的意思,这种容易引发兄弟矛盾的事,还是不要大肆宣扬比较好。他看鄂尔多不顺眼,跟着在心里狠狠记了荣妃一笔。马佳家的人不成器,荣妃还一个劲儿地往老三身边塞,倒带坏了朕的儿子!老大也是个糊涂的!
  绣瑜带着两个孩子回了永和宫,全程看兄弟俩挤眉弄眼地偷笑,心里早有了计较。回去就关了门,审问一高一矮两个黑心包子:“一个苦肉计,一个从旁告状,说吧,都是谁的主意?”
  胤禛早知道瞒不过额娘,可没想到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当即惊讶地抬眼看她,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都是儿子的主意,额娘别怪弟弟。”
  胤祚忿忿不平嘟嘴:“是大哥三哥先欺负人,那张课读又太过迂腐,我们才......”
  “快起来。”绣瑜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笑容,把胤禛按在炕上坐了,拿了药油给他揉着膝盖上的乌青。
  胤禛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连连往后躲:“额娘......让奴才们来就好了。嘶——”
  “还知道疼,下次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之前就多想想。你们可想过你皇阿玛会怎样责罚张课读?”
  胤祚愣了一下,露出后悔的神色,张课读年纪那么大了,皇阿玛要是一生气,打了他的板子,岂不是会出人命?胤禛也是一脸沉思的样子。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贵为皇子,做事之前要多想想,免得连累了旁人性命。”
  胤禛瞬间想起佟七娘的事,脸上才出现几分悔色,片刻他抬头坚定地看向绣瑜,鼓起勇气说:“可是,儿子知道皇阿玛今日下午在永和宫,额娘一定会给张课读求情的。”德额娘跟皇额娘不同,她轻易不会伤人性命,哪怕是汉人。
  绣瑜这才愣住,算得这么细,小四,妈妈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牛逼的。
  “咳。好吧,”绣瑜狼狈地转移了话题,“竹月,把东西端上来。”
  竹月把一盘白花花的银子端到胤禛面前。
  胤禛长这么大,每年长辈赏的金银制品加起来能有一箩筐,可还没人赏过他元宝呢!他不由困惑:“不年不节的,额娘这是做什么?”
  竹月笑道:“宫里的规矩,二月中旬宫女们可在顺贞门外的宫房里面见家人,这个时候各宫主子一般都会对奴才们有所赏赐,许她们带出宫去,补贴家用。”
  胤禛这才恍然大悟,他知道宫女见家人的规矩,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惯例。难怪往年这几日,身边的宫女们都高高兴兴的,想来应该是皇额娘帮他给了赏吧。
  绣瑜补充道:“虽然只是小事,但是赏多赏少也有些学问。比如你宫里,谢嬷嬷主管着事物,于情于理她都该是头一份,其他的谁多谁少,都是有讲究的......个中分寸,你自己拿捏吧。”
  胤禛不解:“额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额娘当然可以帮你赏人。但你也大了,贴身伺候的人需得握在自己手里才行,额娘不会插手。日后小六长大也是这个规矩。”
  胤禛这才露出笑容,兄弟两个在永和宫用了膳,方才结伴回阿哥所。胤祚看上了胤禛腰间的紫玉磐龙佩,一路缠着他到了抄手游廊上,总归是要了去。
  等他心满意足地去了,胤禛才听伺候的太监小顺子在他身后抱怨:“永和宫的东西天天三五趟地往六爷那儿送,他屋里好东西堆山积海,什么没有?偏偏跟咱们讨。”
  胤禛突然停步。小顺子跟得紧,差点撞在他身上,好容易稳住脚步,却被他反手一鞭子抽在脸上。
  宫里经常动鞭子的主子,主要是大阿哥和太子,四阿哥这儿还是头一回呢!众人忙跪下来求饶。
  胤禛冷冷地看着趴在地上求饶的小顺子:“把这奴才退回内务府。爷屋里,不要这样眼皮子浅的玩意儿。”
  小顺子顿时哀嚎不已。不等众人求情,谢嬷嬷匆匆赶来:“阿哥快去换衣服,皇贵妃病重了。”
  绣瑜睡到半夜突然听到门外云板报丧的声音,忙抓了身边竹月的手:“可是皇......”黑暗里她看到竹月轻轻点了点头,绣瑜顿时有种恍惚的感觉:“康熙十六年继后没了的时候,也是这样三声云板,转眼间都八年了。”
  她穿过来也有十年时间了,前几年每天每月都数着日子,后头几年就忘了。仿她除了多的一段记忆跟原本的古人早已没有区别。绣瑜想着不由感慨万分。
  竹月笑道:“可不是吗?继后去的时候,还没有四阿哥呢。如今再过个两三年,四阿哥都要娶福晋了。”
  “噗——咳咳咳!”绣瑜心中的一点感慨都被她的“高瞻远虑”冲淡了,化作让她差点被口水呛死的荒谬感。
  “这还太早了点吧。不行不行。”绣瑜连连摆手。
  宫女们笑着上来给她穿衣服,绣瑜抬头见窗子边斜斜地探进来一朵海棠花。
  四月海棠盛开,康熙二十四年的春天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段痛苦的剧情写过去了,我发现我容易放飞自我,剧情展开了收不回来。还是得写细纲啊!下面开始做小十四的人设。
  张谦宜这个人是历史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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