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不提还好,一提又是一汪眼泪,徐柔则道:“我们家和北边不一样,早就是空架子了,我大伯父手里有钱却也不往我们身上使,再就是刘氏那边的伯父和姑姑……我爹端着架子,是不肯向他们诉苦的,何况伯父也不在,只有一个堂哥在,我爹不愿意求晚辈,说白了还是自以为出身正派些,胡乱看不起人,只能哑巴吃黄连,苦在肚子里,拿我们出气。”
  也难怪,徐征仕途不顺,毕氏更是出了名的没主意,别的不提,就说徐柔则的婚事,她比冉念烟还要大两岁,却还没有媒妁之言,就算偶有问津者,一打听徐家南府现在状况,都纷纷望而却步,根本没人愿意了解徐柔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不是天仙?有家世更好的,何必吊死在这可半死的梧桐树上?
  一样是凡夫俗子,也怪不得旁人,徐柔则自问,倘若立场对调,她也看不起徐征夫妇的无能且虚伪。
  冉念烟看了流苏一眼,后者立即会意,捧出一只纸匣子。
  “这是两封银子,你也别推辞。你也知道,我管着我爹那边的账册,这些黄白之物经我之手,向来是不缺的。咱们也不谈施舍,只当是我借你的,没有欠条,也不落官司,你来日若有办法,还给我我自然高兴,不还,若能帮上丰则表哥,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流苏从没听小姐说过此等推心置腹的话,她一直以为小姐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会为自己谋划打算的人,毕竟小时遭逢巨变,养成疏离的性格也不奇怪,谁知今天又颠覆了她的认知。
  小姐竟也有这般赤诚,看来的确十分信任柔则小姐了。
  情势已容不得徐柔则再推辞,她收下后,道:“我也说句令你心寒的话,我没有私房,若是要还,多半要问爹娘要,可他们爱脸面,知道你接济我,一定让我把银子原封不动送回去,倒辜负了你的好意,平白多闹一场乱子。可若靠我自己……我都不知我未来的出路在哪,莫说你的情,就是银子这等死物,都要难死人。”
  冉念烟自然理解她的隐忧,劝道:“我再劝你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你该明白的。”
  徐柔则也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怎能不懂,冉念烟这话明摆着是针对陈青的。徐柔则就算再愚钝,也能看出陈青对自己非同寻常的态度,她虽谈不上厌恶,却也谈不上喜欢,倒是昨日有两人陪陈青来探望徐丰则,她远远看了一眼,只觉得其中一人丰神俊朗,不似陈青那般狡黠,独有一种君子风度,却认不出来,不由得感叹,近来真是太闭塞了,对外面的人事物一问三不知。
  ☆、第七十二章
  徐柔则抬眼看了看流苏,见她神色如常, 便知她并不明白冉念烟言语间的含义。
  看来这个表妹虽看出门道, 却没有和身边的人胡说, 徐柔则不禁松了口气。
  “这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爹娘……”她迟疑道。
  冉念烟道:“可这终究是你自己的事,若不自己用心,谁会帮你做得处处周全?”
  徐柔则顾左右而言他,明显是不想说起陈青,拿起那两封银子,道:“多谢妹妹的心意了, 我虽不能和爹娘说,却会转达兄长的, 我们兄妹俩一定不忘你的恩德。”
  冉念烟无奈一笑,“有什么好谢的。”
  徐柔则道:“我这就去探望哥哥, 表妹一同去吗?”
  冉念烟看了看天色,还没过午时, 心想母亲还没来,自己怎么好离开, 便随她去了,却只带了流苏,秋痕还要留在房里做针线,临走前,颇为羡慕地看着流苏,埋怨自己跟着主子,竟有全家上下做不完的活计。
  南府这两年虽不如往昔,可因大老爷徐彻喜爱莳花弄草,每天从自己账上划出一笔银子贴补花园的用项,这院子地方三亩,假山湖石、行潦水法、奇花异草,样样都不少,徐征曾盘算过,园丁的开支加上栽花引流的花销,每年少说也要三五百两。
  他也常常愤恨,夜半躺在床上和毕氏发牢骚,有这些闲钱打水漂,怎么也不见他周济一下亲弟弟。毕氏翻过身去把头一扭,嘀咕了句,“给你,你肯收吗?”徐征的心火凉了半截,也翻身不悦地道:“收不收在我,给不给就是他的态度了。”毕氏也懒得理他,独自睡去了,留徐征一个人恨天怨地。
  走过一片假山,冉念烟忽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花香,淡雅清甜,却想不起是什么,回头,却见假山的一角斜斜生出一簇花树,绯若轻云,簌簌飘着红雨。
  徐柔则见冉念烟盯着假山后那株西府海棠出神,笑着在她眼前晃晃手,道:“你们北府不也有几株吗?”
  冉念烟收回迷茫的眼,道:“方才走过时闻到花香,却不似寻常桃李,才想着是不是这花的缘故。”
  流苏笑了,道:“小姐,海棠无香,你竟连这都不记得了。”
  徐柔则道:“那是外头的闲花野草,这是我大伯万里挑一选出的名品,独有种馨香,除了我们家,听说只有慈宁宫里有。”
  流苏玩笑道:“我们小姐从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对着一棵树出神,可还是第一次呢!柔则小姐何不略尽地主之谊,送我们一枝拿回去供着,便好比你们姐妹天天见面了。”
  徐柔则像是被点醒了,欣然道:“妹妹若喜欢,我帮你折一枝,养在盛水的瓶子里能开三五日,过后也不必随意丢弃,装在香包里,能香上两三个月呢,且绝对和世上其他庸脂俗粉不同。”
  冉念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仿佛避若蛇蝎,道:“既然是长辈的心爱之物,怎好为了我一时高兴就随意攀折?”
  徐柔则已提着如海棠花瓣般轻盈的淡红纱裙跑到近前,扶着花枝道:“不妨事的,我以前常常偷偷摘来,大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高处上折一枝,没人能发觉,你处处为我设想,我无以报答,如今你不过看上了一枝近在眼前的花,我再不动动手,那我真是没心肝了。”
  冉念烟眼看她从假山的小径上挪到与树梢齐高的石壁上,足有一人多高,脚下就是摇摇欲坠的湖石,一手勾着花枝,一周紧紧扒住石壁,唯恐一着不慎摔下来。
  流苏吓得赶紧张臂在下面接应,不住地低呼着:“柔则小姐,快下来吧!我是开玩笑的,我们不要什么海棠!”
  说话时已经晚了,徐柔则身子一斜,就要跌落下假山,若不是流苏扰乱心神,徐柔则原本也不会脚下失滑,流苏待要去接她,却见她被一双自假山后伸出的手抱了回去。
  虚惊一场,众人都先擦了擦额上的汗,才有心思追究究竟是谁救了徐柔则。
  流苏心说八成是南府的哪位下人,只求是个嘴巴严的,否则话传到徐征夫妇耳朵里,少不了去烦夫人,夫人虽不忍心罚小姐,可以后再出门就困难了。
  一抬头,却见自家小姐看着假山后,喃喃道:“是他?”
  流苏也看去,那男子已扶着满脸通红的徐柔则沿着崎岖石径走下假山,正和冉念烟打了个照面,也是一愣。
  “是你?”
  流苏辨认了半晌,才认出来,原来是柳如侬的哥哥柳齐,已经近十年未见了,弱冠之年的柳齐面上依然能看出幼年时清秀的眉目,只是眼中多了一丝近乎不合时俗,仿佛看什么都带着批判和挑剔。
  徐柔则已站在一旁,由流苏扶着。
  “你们认识?”也许是惊魂未定,说话时,徐柔则还抚着心口,语带惊慌。
  柳齐道:“小时曾见过。”
  既然见过,就不是登徒子,应该也是哪户人家的公子,说不定也是哥哥的旧友,听说考场的变故特来探望的。
  想到这里,徐柔则连忙行礼,柳齐本就怜香惜玉,加之徐柔则刚受了惊吓,怎么敢受此一拜,也连忙扶她起来,顺便把方才折下的两枝海棠递到徐柔则手中,道:“小姐是不是为了此物?此花虽好,却怎比得上韶华佳人,再不可为了这些许闲花野草将自身置于险地了。”
  徐柔则拿着花枝,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人说话中听又有礼,忍不住抬眼看去,两人四目相对,徐柔则竟惊得退了半步。
  方才只顾着害怕,没看清此人的相貌,此时端详,原来也不是陌生人,昨日陈青带着两位公子游园,徐柔则远远地望了一眼,原来柳齐就是其中一人,而且是让她一见难忘的那位。
  一时间,徐柔则不知该说什么好,被流苏搀扶着退了回来,又不想扭捏下去惹人生疑,冉念烟那么聪明,既然能看出陈青对自己的意思,想必也能看穿她此时的心思。
  柳齐呵呵一笑,道:“小姐别怕,我不是歹人,在下是太子詹事柳修承之子,和冉小姐是旧相识,和小姐自然也算半个熟人了。”
  徐柔则知道,柳齐这是在替她的失态找借口,又福了福身,谢道:“原来是如侬的兄长,我只闻其名,竟不知其人,还要多谢柳公子救命之恩。”
  柳齐道:“言重了,这一人多高的假山,就算跌下去,也不会伤及性命的。”
  徐柔则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难道要说“虽不伤及性命,还是多谢了”?这样拉锯扯锯似的说下去,岂不让对方觉得自己无趣至极?可以是又想不出什么好说辞。
  冉念烟轻咳一声,道:“表姐的意思是,丰则表哥如今身体靡宁,倘若表姐再出事,家里更是两面焦灼、不可开交了。”
  徐柔则朝冉念烟一笑,赶紧道:“正是此意,柳公子也是来探望我哥哥的。”
  柳齐道:“原来是楚国公府的小姐,失敬了。在下常年随父亲在任上,并无缘得识令兄,可早就听拜读过令兄的文章,果然是辩丽横肆、气势浩然,隐隐然兼有先秦《国策》《孟子》的遗风,全不似现下令人生厌的靡丽风气。”
  说起文章,徐柔则便一问三不知了,她是个极乖巧的闺阁小姐,自小按母亲的教诲修习针黹刺绣,莫说批评古今文章,就连《大学》、《论语》都没摸过,不过是认识两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以前见冉念烟读书,她还常常规劝,说女子弄文本是罪过,如今方才知道,不解文章,就是将自己和外面男人们的世界隔绝开来,作茧自缚地把自己的眼界困在闺阁的咫尺之地。
  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道:“可惜家兄这么多年来身子一向不好,母亲常感叹,他是把心血都耗在文字里了。”
  柳齐道:“文字的确熬人心血,可明晰顺畅之文字便似顺水行舟,写得愈多,愈助长人的心血气脉。那些针砭时弊、呕心沥血的文章自然催人渐老,可市井间的诗、词、戏、曲,发乎情,不越乎礼,字字皆是人情见识,读之令人解颐,便是撰写时,也令人胸臆顿开,如御风千里而行,岂不快哉!”
  他这一套说下来,徐柔则完全傻了,流苏也不解其意,迷惑地看着自家小姐。
  冉念烟道:“柳大哥,你说的都是市井粗话,我表姐哪里会懂什么外头的诗词戏曲?公府的女孩子们,莫说外头风行的那些写得漂亮的村言村话,就连读《诗》也不许读陈风、郑风,看《礼记》也不许看昏义、聘义的。”
  柳齐又笑了,道:“那我也就不打搅二位的游兴了,来日叫如侬陪你们。”
  冉念烟却叫住他:“柳大哥,你方才说不是为了丰则表哥来的,那又是为何而来?总不会是专程为了这花园来的吧?”
  柳齐一愣,玩笑道:“谁是为了花园?我是为了救这花园里的人罢了!”说着,笑着飘然而去。
  徐柔则的目光仍恋恋不舍地追随着柳齐的背影。
  冉念烟不赞同地摇摇头,对流苏道:“走吧,表姐没心思带路,我也是认得路的。”
  徐柔则脸上又是一红,道:“谁没心思了?”
  冉念烟道:“心思归心思,一旦落到实处,可不能这么轻率。”
  徐柔则黯然道:“我知道,我们不是一种人,何况我也没想什么,只不过是好奇罢了,虽听不太懂他的话,却觉得这么个离经叛道的人竟出身于柳家,想不到谢姨那么典重的人,生出的公子竟是如此。”
  冉念烟道:“别再提他了,免得你想得更多,似他这样的,不过是金玉其外的浪荡子,可以做朋友,却不能做亲人,与朋友讲的是一时的意气,做亲人确实要忍耐种种不着调的想法,单说他沉迷词曲,想必也少不了和伶人打交道,那里薰犹同器,日子长了,谁能片叶不沾身地抽身,表姐能受得了?”
  徐柔则道:“哎,我不过是一说,不说了,不说了……”
  说罢,低头看着手里的海棠花枝出身,那副神情明明是还在惦记,冉念烟叹了口气,心说今日这遭真是来错了。
  ☆、第七十三章
  说是看徐丰则,可冉念烟一不同姓, 二来终究是远亲家的女孩子, 到底不方便进去, 不过是在门前回廊下问候一声,由丫鬟代为知会一声,聊表心意。
  大堂兄徐恒则正在院里主持奴婢们来去进退,或端药,或洒扫,总之不能因为徐征、毕氏方寸大乱,就让二房的家务事乱作一团。他见识堂妹和表妹来了, 留她们坐下喝茶,等丫鬟回来, 看看徐丰则是否有什么要嘱咐的。
  冉念烟道:“丰则表哥他醒着呢?”
  徐恒则道:“方才我进去过一趟,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 现在多半醒了吧,就是起不了身。”
  冉念烟道:“怎么, 究竟伤了哪里?”
  徐恒则满含疑惑地看了徐柔则一眼,见徐柔则微微摇头, 便叹了口气,正赶上有小厮进来交差事,说是安排好了马车去宫里请周世济周太医,可那个能说会道的清客先生不知哪去了?
  徐恒则佯怒,一边骂了两声这些吃干饭的算措大不知去哪打秋风了,一边招呼两个妹妹小坐片刻,他是不能接着相陪了。
  冉念烟道:“自然是请太医重要,表哥快去吧,我们就是来看看丰则表哥的,又没什么正经事要劳烦您。”
  徐恒则行了个礼,幸灾乐祸地就此告辞。
  冉念烟道:“这位周院正的医术倒很好,既然能请到他,表哥也该否极泰来了。”
  徐柔则道:“都是你带来的运气,否则他们大房的只管请人,银钱上一个铜板都不会出的,要不是有你这两封银子解围,就算请来周太医,我爹也不敢让他登门。”
  冉念烟道:“舅父也太爱面子了,就因为不愿意赊诊金,就要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对了,究竟伤得如何?”
  徐柔则垂下眉眼,难以启齿地道:“我同你说,你别和外人讲。”
  冉念烟心说府里人多口杂,外人迟早会知道的,干脆道:“我虽不说,也难保下人们不饶舌,到时候怕你怀疑我,我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徐柔则笑了,道:“你说得有理,只是不想让消息那么快传出去罢了,免得外面的人说三道四。我哥哥教刀枪伤了脊骨,可偏偏下半截身子动不得了,你说蹊跷不蹊跷?”
  冉念烟在宫中时,曾听太医说起过,人的经脉处处牵系串联,总汇于脊骨,最是脆弱,也就有了伤及脊骨而四肢不灵便的情况,而且大多是不可逆的。
  徐柔则道:“咱们府里的郎中是看不出门道的,不过周太医要来了,多少能说出些缘故来,不过是已是走不了路,有没怎么见血,应该调养几日就行。”
  冉念烟道:“一切都等周太医看诊后再说吧,咱们也是胡猜。”她这么说,实则是不愿告诉徐柔则,她哥哥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想想徐丰则也是命途多舛,小小年纪病了若许年,好容易盼到春闱之年,却又是飞来横祸。大梁选官也要看仪容,若是半残之人,几乎没有入仕的可能,纵有满腹文章也是惘然。
  更令人担忧的是未来徐家南北两府的关系,如果徐丰则真的因此落下残废,徐衡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未等外人来离间,两府自己先散了,随着乾宁帝年事愈高,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将在几年后被推到风口浪尖上,那时离心离德的徐家还能在风浪中自保吗?
  丫鬟过来回话,只说少爷应了一声,便睡下了,恰逢午后徐问彤也来到南府,毕氏听说了,心想北府的人终于露面了,可怎么派了个姑奶奶来?就算来也该让嘉德郡主亲自给他们赔礼,凭什么在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不让徐希则去考场,偏不告诉他们丰则,就眼睁睁看着孩子受牵连吗?
  她如此想着,自然憋了一股郁气,仔细梳妆一番出来迎接,徐问彤见她虽然精心装扮过,依旧难遮萎靡的神色,两只眼睛哭得红肿无神,叹道:“这段日子可是委屈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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