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赵珍珍已经拌好了藕片,擦擦手走出屋外一看,原来是大姑子王文美和玲玲霜霜。
  但三个人的状态都和过年的气氛格格不入。
  王文美显然是气坏了,十分少见的黑着一张脸,玲玲和霜霜显然都哭过了,小眼睛通红,头上的小辫子也乱糟糟的。
  曹丽娟抱着小建明走出来,皱着眉头问道,“大过年的,这是怎么了?”
  王文美没回答母亲的话,但玲玲和霜霜看到姥姥就跑过去,扯住曹丽娟的衣角,姐妹俩和商量好的一样,小嘴一瘪就哇哇大哭起来。
  曹丽娟心疼外孙女却腾不出手,王文广此时也出来了,赶紧一手牵一个,哄道,“玲玲霜霜不哭了啊,告诉舅舅谁欺负你们了?舅舅替你们教训他!对了,屋里有芝麻糖和苹果,你俩要不要吃啊?”
  两个小姑娘点了点头。
  面对父母的责问,王文美一言不发。
  他们研究所放年假很晚,年二十八才开始休息,本来指望丈夫和她一起收拾一下家里的卫生,再准备一些年货,没想到当天下午丈夫就独自进城回公公婆婆家里了,不但帮着老人干活儿,还被哥哥叫到家里搞卫生,也不单是出力,他还把单位过年发的福利全都交给父母了。
  国家和政府体恤他们这些技术人员常年在郊区工作,年底的福利发得很丰富,不光是各种食品,还有紧俏的粮票和布票等等,这些东西往往是花钱都买不到的,王文美本来还想借着过年囤点东西呢,眼看着玲玲霜霜都大了,过日子没点底子是不行的!
  谁知道丈夫都不跟她商量,就敢这么干了!
  王文美不高兴了,朱德诚也不高兴,他家里比不上王文美家,父母都是普通的退休工人,一个月工资少的可怜不说,因为弟弟不争气,还要时不时接济弟弟,平时老两口都是拿咸菜下饭,连个炒菜都不舍得做,他那天回去,发现父母置办的年货就是一斤肉,几棵大白菜,还有厂里发下来的气味十分可疑的一小堆咸鱼,当时他就觉得很心酸了,很庆幸自己的把单位发的米面和肉食全拿回了家。
  说起来,夫妻俩为了这些事儿不是第一次吵架了,几个月前,因为朱德诚把单位上半年的奖金两百多块全给了小叔子还债,王文美已经跟他大吵了一架,还嚷嚷着要离婚。
  以前王文美虽然也不高兴他接济自家兄弟,但从没提过离婚,朱德诚慌了,跪下来给她道歉,这事儿才算是揭过去了。
  大概因为听过了狼来了的故事,这次王文美同样说到要离婚,但朱德诚已经不慌了,女人家要离婚哪里那么容易,而且还带着玲玲和霜霜。
  虽然朱德诚很喜欢两个女儿,但他母亲说了,真要离婚,若是男孩肯定要抢到手,丫头片子么,谁爱要谁要。
  王文美虽然很生气,但毕竟从小的教养还在,大过年的她不想弄的太难看,所以今天除夕还是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公婆家里,谁知道这一家子都是糊涂的,竟然还敢对她甩脸子,尤其是朱德诚的大嫂。
  这个朱家大嫂是个心很窄的人,她和朱家大哥一样没什么文化,娘家人都在罐头厂工作,比朱家条件要好那么一点点,在婆家向来很有优越感,但王文美一进门,她那点家境被比的落了一地渣子,自然就很记恨王文美,处处找茬子不说,还经常占便宜。
  前几年一到年底,她都会备上礼物特特去郊区看望弟弟和弟妹,一开始王文美还很高兴,觉得这个妯娌很会来事儿,但她好肉好菜的招待完人家,打开大嫂带来的礼物一看,不是快过期或者已经过期的罐头,就是孩子们穿短了裆都碎了的旧衣服。
  王文美实送给朱家大嫂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如此这么两回,王文美干脆不理这个滑头又心坏的妯娌了。
  朱家大嫂冷风热潮不说,公婆和丈夫也都没好脸色,王文美怎么可能受的了,她窝着一肚子的气没出发,恰巧小叔子斥责玲玲和霜霜嘴馋,把桌子上的奶糖都吃光了,这下惹怒了她。
  先不说桌子上的奶糖都是朱德诚买来的,她女儿要吃几块奶糖也轮不到小叔子这个无业游民来管,王文美气坏了,立马把桌子上所有零食都扔到下水道里去了,拉上两个女儿就要走。
  朱德诚不让妻子和女儿走,两口子谁也不让谁,当场就吵成了一锅粥,可气的是朱家除了小姑子朱丽丽,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劝,王文美吵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就不吵了,朱德诚还只当她屈服了,没想到去厨房端菜的功夫,妻子领着两个孩子夺门而出。
  他一个大男人觉得很没面子,就狠心说道,“文美你要走就再别来了!玲玲霜霜你们要跟着妈妈走,爸爸以后就不要你们了!”
  这话说的不只是狠心,简直是没心肠了,王文美当时听了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离婚!
  玲玲和霜霜一听爸爸不要他们了,吓得哭了一路。
  当然了,这些王文美是不可能跟父母说的,她爱面子,觉得太丢人。
  王稼轩还能沉住气,曹丽娟有点绷不住了,催促女儿,“文美,你倒是说句话啊,到底怎么了?他们老朱家又做了什么不讲道理的事情?你别闷在心里,说出来父母给你做主!”
  王文美端起一杯热茶一口气喝完,斩钉截铁的说道,“爸!妈!这次你们谁都别拦着,我要离婚!”
  老两口互相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不赞成的目光,王稼轩沉吟了数秒开口道,“文美啊,德诚这个人身上毛病是不少,不过,离婚可不是儿戏,你只顾自己痛快,玲玲和霜霜怎么办?”
  孩子的确是一个母亲的软肋,但王文美显然已经考虑好了,说道,“爸,我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她们俩是没问题的!”
  看到女儿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曹丽娟索性不问她了,而是转头问小孩子,“玲玲,你来告诉姥姥,你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啦?”
  霜霜放下手里的芝麻糖,十分委屈的抢着说道,“姥姥,爸爸说不要我们了!”
  玲玲也皱着小鼻子点点头,说道,“姥姥,今天上午我们和妈妈去了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很不高兴,都没理我们,我和妹妹看到桌上有奶糖就吃了几块,小叔叔嫌弃我们吃多了,妈妈很生气,就把奶糖全扔了,大伯娘和奶奶都说妈妈太糟蹋东西,说会遭报应的,然后妈妈就跟爸爸爸爸吵起来了!后来不吵了,妈妈领着我和妹妹出来了,爸爸撵到胡同口,说我们要是不回去,就不要我们了!”
  玲玲说到最后,又呜咽起来了。
  王文广冲妻子使了个眼色,赵珍珍立马笑着说道,“玲玲,霜霜,你们想不想吃小馄饨啊,虾仁馅的,可香可香了呢!”
  她娘家樱桃公社有个风俗,因为年夜饭通常开饭比较晚,小孩子比较容易饿,就会先煮上一锅馄饨垫一垫。
  今天赵珍珍看到大虾很新鲜,就特意多剥了一些虾肉,和葱姜调在一起,用剩下的饺子面包了一盖帘馄饨。
  本来是给自己的三个儿子准备的。
  玲玲和霜霜早上只吃了几块饼干,中午在爷爷奶奶家只简单热了馒头咸菜,她俩吃不习惯没吃饱,这会儿早饿了,很快跟着舅妈去了厢房。
  张妈和赵珍珍临时在东厢房支了一张桌子,五个小孩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吃馄饨。
  王建民刚才在正屋里听了一耳朵,虽然大人的事儿他不太懂,但刚才玲玲说的话他都懂了,忍不住出口安慰,说道,“玲玲姐姐你不用怕,大人说话有时候也不算数,比如上星期我爸爸说,要带我们去上海玩儿,但第二天就改口了,说没时间去,要等明年再去!你爸爸肯定也是这样的,他今天说不要你了,明天就会改主意的!”
  玲玲和霜霜听了这话觉得有些道理,但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姐妹俩同病相怜的看了看,轻轻点了点头。
  小建昌有点不喜欢霜霜表姐,觉得她太厉害了,但看到她眼圈红了,也觉得有些难受,不过,他年龄太小,说不出安慰人的话,就说道,“你小叔叔真坏!为什么不让吃奶糖啊?妈妈说奶糖可以吃的,就是不能一次吃太多!”
  霜霜立马说道,“没吃太多!我和姐姐都只吃了两块!”
  两块的确不多,小建昌气呼呼的说道,“那你小叔叔就是个坏蛋!让警察把他抓起来!”
  赵珍珍端着两碗馄饨进来,一下子被儿子给逗乐了!
  在王建国这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没兴趣讨论抓小叔叔的问题,而且吸了吸鼻子,说道,“妈妈!好香啊,我可以吃两碗吗?”
  赵珍珍放下馄饨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建国啊,你要吃两碗的话,可能就吃不下饭了,妈妈告诉你啊,今天晚饭有虾丸,羊排,炖鱼,烧鱼,还有……”
  她的话还没说完,王建国已经改主意了,说道,“妈妈你饿不饿?我吃半碗剩下半碗给妈妈吃好不好?”
  玲玲和霜霜已经被刚才赵珍珍说的菜名给吸引住了,玲玲咬了咬嘴唇,小声的问道,“舅妈,晚上真的有那么多好吃的吗?”
  赵珍珍点点头,说道,“是呀,所以馄饨不要多吃,就吃一小碗,等一会儿就开晚饭了!”
  霜霜兴奋的说道,“我只吃过肉丸子,还没吃过虾丸呢,是不是很好吃啊?”
  王建昌咬了一口馄饨点点头,说道,“可好吃了!”
  正屋内,气氛就没那么融洽了。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曹丽娟心里难受得很,说实话,当初她就没怎么看得上朱家,不过那时候王文美已经是老姑娘了,前头还死了未婚夫,朱德诚虽然家庭出身差了点,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对王文美也算是一片痴心。
  王稼轩当初还劝她别太挑剔了,她也就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早知今日,她就应该坚决不同意的,王文美和王文广可不一样,王文广那是吃了秤砣铁心要娶赵珍珍,王文美倒不是非他朱徳诚不嫁的!
  但是现在抱怨老头子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曹丽娟气咻咻的说道,“孩子要离婚,我看就随了她的心意吧,这朱家实在是不像话!占了便宜不说,还穷横穷横的,这种人没法来往的!”
  第38章
  王稼轩心里是不同意妻子的意见,但此刻当着女儿的面争论并不合适,而且离婚也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就皱着眉头说道,“文美,你们研究所放了几天年假?”
  王文美回答道,“平时我们假期少,年假休得长,正月十三才上班。”
  王稼轩点点头,说道,“那你哪里都不要去了,就在家里安心住着,有什么事儿爸妈给你做主!”
  王文美看看已经快七十岁的父母,突然觉得心里很是愧疚,但此刻说什么都是空谈,只能用力的点了点头。
  曹丽娟带着儿子女儿都出了书房,唯有王稼轩点燃了一支雪茄,一个人在里面待了很久才出来。
  日子转眼到了年初三,往年赵珍珍都是这一天回娘家拜年的,今年也不例外。不过,以前回去她积极的很,家里置办的各种年货都要提前留出来一些,特别是有些稀罕物,宁肯自己不吃或者少吃也要拿回去充门面的,现在就敷衍的多了。
  一般的人家,女儿女婿的拜年礼物就是四盒点心外加四瓶白酒,赵珍珍也是按照这个标准准备的。
  和城里人相比,其实乡下人更加重视过年,尤其这两年年景好了些,老百姓手里多少有了些余钱,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一到年底也大方起来了,猪肉一买就是四五斤,甚至十来斤,白面丸子,油糕一炸就是两大盆,也不光是吃,还有穿戴,最不济的人家也会买上几米土布做上一身儿新衣服,稍好点的买好料子请裁缝做,再有钱的就会咬牙去县上的供销社,买洋气的成品衣服穿。
  总之,过年的时候一进村子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人人穿新衣吃好饭脸上带着笑,到处都洋溢着一种穷凶恶极的欢乐。
  不过也有例外,赵老汉和朱家英这个年过得就不太高兴,老两口本来就是一对儿怨偶,三天一大吵架五天一大吵,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小儿媳妇王玉花说起。
  王玉花自从怀孕后就不下地劳动了,在家里更是连饭都懒得做,丈夫赵传河也是个懒货,他所谓的做饭就是熬点稀饭顺便熥一下馍馍,最多再切个咸萝卜,这种饭菜别说天天吃,吃上两顿就会够了,因此小两口除了早上,基本都是去老人家里蹭饭。
  要是单纯过来吃饭,朱家英也没有那么不高兴,儿子儿媳不是外人,尤其小儿媳还怀孕了,但让她很讨厌的是,王玉花每次来都要跟公公道西家长东家短!最最过分的,是女儿赵珍珍上次回来给买了一些麦芽糖,王玉花吃得嘴上瘾了,说每天不吃两板糖肚里的小娃娃都不高兴,提出来让老两口每个月给她三块钱的买糖钱!
  朱家英当然不同意,但奈何赵老汉子一口就答应了,而且还立马把钱给了小儿媳妇!
  老两口因为这个吵了两天两夜的架,朱家英摊在炕上哭了好几天,后来还是赵传河说,麦芽糖这个事情是赵珍珍引起来的,这个钱自然应该她掏,朱家英才没那么生气了,第二天就爬起来开始吃饭了,赵老汉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就由他口述,赵传河执笔,给赵珍珍邮去了一封信。
  要按照以前,赵珍珍肯定会立马把钱捎回来了,不知道这次出了什么差错,全家人等了半个月,也没等来生产队上大喇叭里赵家邮局有汇款的通知。
  果不其然,腊月年二十八平城国棉厂放假,后礼和后新回到家,连一碗水还没顾上喝,就被奶奶朱家英拉着追问。
  当听说赵珍珍压根儿没收到信时,全家人都很失望。后礼和后新其实对姑姑也很失望,忍不住说了前两日去姑姑家,无缘无故被一顿斥责不说,赵珍珍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以后不会管他们了。
  朱家英一听,顿时就气坏了,恨不得拉着赵珍珍当面就把她打醒!她一个女人家在城里有什么仰仗呢,虽然嫁的人家是不错,但都生了四个儿子了,她那公公婆婆照样还是不搭理她!说白了人家根本没把她当做一家人。
  但侄子就不一样了,所谓血亲就是如此,打断骨头连着筋,是真正的一家人呢,倘若后礼和后新在城里扎下根成了家,对赵珍珍只有天大的好处没有坏处啊!
  偏心孙子的朱家英这个年过得很不踏实,赵珍珍这个女儿她知道,别看面上笑嘻嘻的,心里有主意着呢,你要是不把她镇住了,说不定她真敢使坏让国棉厂开除后礼和后新!赵老汉虽然更偏心小儿子和小儿媳妇,但对两个长孙也是很重视的。
  老两口在这个问题上倒是达成了一致。
  在这种情况下,赵珍珍一家六口一进门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赵老汉和朱家英挎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一声儿不吭,建民几个过去喊姥姥姥爷也只是笑了笑,没有更多的反应。
  赵珍珍暂且顾不上这些,小建明半路就睡着了,她轻手轻脚的将孩子放到里屋的炕上。
  中午在路上没吃好,人家国营饭店都放假了,怕建民几个饿了,从挎包里拿出来提前准备好的苏打饼干分给三个儿子。
  朱家英早憋了一肚子火,但对上大教授的女婿肯定是不敢发的,赵珍珍和几个孩子进了里屋不肯出来了,她就撵着过来了。
  “珍珍!我听后礼说,年前的信你没收到?”朱家英一句客套也没有,上来就质问女儿。
  赵珍珍心里冷笑一声儿,说道,“对啊,后礼说的时候我还奇怪呢,不过年前邮局寄东西的人多,丢掉一两件也很正常,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朱家英撇了撇嘴,几斤玉米面的确不值钱,但要是换到饥荒的时候,能救一条人命呢!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继续说道,“信丢了也就丢了,你兄弟媳妇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赵珍珍摇摇头。
  朱家英又撇了撇嘴,说道,“小花年底已经生了,是个女娃!她生孩子跟人家不一样,她太胖了!胎儿太大头下不来,是去县上剖腹产生的,手术钱就花了五十块!再加上之前买糖的二十块钱,一共就是七十块了!县上的大夫说,是因为她吃糖太多才不好生的,要不是你之前给她买那么多麦芽糖让她吃顺嘴了,也根本不会出这个事儿,所以这七十块钱你得给我!还有,你兄弟媳妇还没出月子了,按照规矩,你得备上礼物去看一看!”
  赵珍珍不气反笑,她仔细看着面前的这个快六十岁的乡下老太太,有点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她这个糊涂母亲,活了大半辈子都不把自己当个真正的人,妄想也让自己的女儿那样活着,简直是做梦!
  赵珍珍又拆开一包核桃芝麻饼分给三个儿子,朱家英馋得一连咽了好几下口水,她也只当没看见。
  “建民!你们小弟弟在睡觉,妈妈和姥姥说几句话,你领着两个弟弟到外面去找爸爸好不好?”
  支走了孩子,赵珍珍拍拍手里的饼干屑,抬起头带笑不笑的说道,“妈!咱们来算一笔账如何?”
  朱家英不明就里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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