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几个人说话间到了濯缨楼, 李玮将姐俩带上去,带上去之前他殷殷嘱咐道:“虽没伤到要害, 但不是小伤, 昨儿夜里翻来覆去,压根没怎么睡,就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梦里还叫公主, 你们俩过去说些好听的话,别叫他再难受了。”
两人点点头,上了二楼, 穿过隔屏,进到里头, 瞧见人正趴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李玮过去瞧, 低声道:“睡了, 那劳两位等等,他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
六月天正热,趴在床上的小公子身上没盖东西, 上身连衣裳都没穿,但缠了很多绷带,姐俩悄步过去瞧,绷带上隐隐沁出血丝,根据血丝走向,能看出是从左肩斜下来的一道伤口。
李玮将两人领下去喝茶, 期间再嘱咐:“回去之后两位姐姐可一定要把这的情况好好跟公主说说,说得越严重也好,最后能让她来瞧一瞧,公主一来,我们公子的气也顺了,伤也好,就全都好了。”
青檀很想直接告诉李玮公主是不会来的,但想了想,还是给人留一点幻想吧,就应下了,说尽力。
青檀和紫苏喝茶的功夫,灌缨楼来了一波来探伤的客,李玮叫她们先喝着茶,他出去会会,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又回来了,客已经送走了。
紫苏问是谁。
李玮说昨天跟他们公子一块的那位,廷尉大人的弟弟。
说起相城的朋友,青檀想起钟离晔来,印象中她们跟公主第一次在金玉楼遇到相公子,与他同行的似乎就是廷尉大人的弟弟和钟离晔,她问:“那钟离晔是?”
“嗨。”李玮放下茶杯,“快别提他,上次他没经我们公子同意去招公主,把公子气坏了,跟他绝交了,两人都好久没来往了。”
青檀问:“可他说丞相府和钟离家一直都在谈三公子和他妹妹的婚事,现在还在谈吗?”
李玮抬手蹭了蹭额头,似乎不知怎么解释:“谈倒是谈过,不过说实在的,这事挺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
紫苏立即道:“不是有时间么,你慢慢说,我们听一听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下次人家再找上门,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李玮道:“说倒是能说,这事没什么可背着你们的,背着你们好像显得我们心虚,不过我不知道公子跟公主说了多少,所以我说了,你们听了就罢了,不要跟公主,要跟公主说,也叫公子自己说,咱们别添乱。”
紫苏把头点得像拨浪鼓:“你说你说,我们俩有分寸。”
“好,别着急,让我捋一下该从哪说。”李玮略微一沉吟,“有了,其实钟离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们家有两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大小姐钟离清,二小姐钟离浠。长公主和相爷相中了二小姐,想让我们公子娶二小姐过门,只是二小姐没相中我们家公子,但钟离家的大小姐却相中了我们公子,所以这事就弄得很难办。”
紫苏奇道:“这有什么难办,大的小的都是钟离家的女儿,对长公主和丞相来说有区别?”
李玮笑道:“这就是你们孤陋寡闻了,区别大着呢。”
“什么区别?”紫苏猜,“嫡庶的区别?”
李玮摇了摇头:“再猜。”
紫苏道:“年纪的问题?”
李玮还是摇头。
紫苏有些急了:“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李玮道:“都中有件关于大小姐的传闻,是不好的传闻,说她十五岁时跟钟离家的一门客私奔,这门客把这事告诉了钟离老爷,并以此为要挟,要钟离老爷许他一个前程,不然他就把事捅出去,让钟离家丢尽颜面。钟离老爷哪里会受这等人的威胁,直接提剑杀了他。之后钟离家明令禁止提及此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还是传了出来,大小姐不可避免的成了都中的笑话。所以两家谈婚事时,都没考虑大小姐。因为就算钟离家有偃月夫人、鄢春君和昭文君,他们与丞相府结亲也算高攀,肯定不能拿名声不好的大小姐来攀。后来这二小姐扮了男装,跟着钟离公子出来,见了我们公子。二小姐不是善茬,嘴比我们公子还厉害,不着痕迹的把公子奚落了一顿,最后临走时,将公子拉到一旁,给他塞了一幅画,说是她姐姐画的,还说她姐姐跟公子才是同道中人,她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配不上。她姐姐那画临摹的是我们公子的一幅画,我们公子看了,觉得有点意思,加上听过大小姐的那桩传闻,他有点怜香惜玉,想着既然人家大小姐对他有意,二小姐没意,大小姐也行。”顿了顿,“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公子以前对亲事多随意,换成亲对象对他来说跟换道菜似的简单。但长公主和相爷坚决不同意,公子就说人家二小姐看不上他,他不想强人所难,反正都是联姻,只要是钟离家的女儿都行。相爷后来被说动了,可长公主还是不同意,非要二小姐。后来我们公子跟钟离公子商量了一下,叫钟离家一起开口。其实大小姐才是钟离家的嫡女,钟离老爷和夫人还是很宠她的,知道我们公子不嫌弃大小姐,很想促成这门婚事,所以就试着提了一下,但长公主一口回绝了,并且觉得他们家不识好歹,钟离家也觉得下不来台,亲事就搁置了。”
青檀道:“那你们公子有没有跟钟离家的大小姐私下来往?”
李玮笑了,不过他没急着回答,而是端了杯子抿了口茶,道:“你这问题真刁钻,不过实话告诉你,不多,只来往过——”
这时外头有个侍女进来,道:“李二哥,公子醒了。”
李玮立刻听住了话,站了起来,问:“一共睡了多久?”
侍女道:“不到半个时辰。”
李玮又问:“药呢?”
侍女道:“已经煎上了。”
李玮点点头,对紫苏和青檀道:“让两位久等了,走吧。”说着将人领了上去。
仨人到了二楼,李玮让紫苏她们先在外间等一下。
李玮进到里间,侍女正服侍相城喝茶,他就在边上等着。
等相城用完茶,李玮俯身到他耳边,小声道:“公子,青檀和紫苏来了。”
李玮本以为公子听到这事会很高兴,不过他的以为有误,公子脸上只是浮出了一个苦笑:“来拿画的?”
李玮一愣,道:“她俩虽没明说,我可觉得是来看公子的,只是顺便将画捎回去,毕竟人比画重要的多。”
相城抬起身子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伤得是脑子?”
李玮不说话了。
相城不耐道:“把画给她们,让她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李玮:“……”
相城见李玮为难,拧眉道:“怎么,我的话你没听到?”
李玮只好躬身道了一句是,穿过隔屏到外间,见到青檀和紫苏一脸尴尬,无声道:“死鸭子嘴硬。”说着到书房,拣了两幅画出来,交给了青檀和紫苏,叫她们先走吧,他看情况给她们信儿。
紫苏和青檀回去将画交给步长悠,步长悠打开一看,发现根本不是她的画,而是相城的一幅山水。
相城的山水是宝贝,她平日也很稀罕,可这会儿看到它却很恼,一把将画掼在地上,问:“怎么回事?”
青檀和紫苏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捡起来看,发现不是《琮安遇匪图》,也不是《捉贼记》,立刻明白是李玮捣的鬼,见她又怒了,忙跪下道:“相公子受了重伤,李玮跟着忙得团团转,估计是慌乱中拿错了,奴一时大意,也忘了验,奴现在就去换。”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你等等。”步长悠拧着眉问:“重伤,不是说只伤到了胳膊么?”
紫苏立刻道:“不是胳膊,是背,从左肩斜下来,得有十几寸长,我们去的时候,相公子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缠得都是绷带,他们楼上楼下的人全都在忙。”又小声道,“李玮说相公子昨晚疼得一夜没睡,我们去的时候,他才刚睡下……”
步长悠脑子里浮出他满身是血的模样,他喜欢穿白,要是满身是血……她忽然觉得自己被不知哪里来的小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眼眶一下就红了。
为了掩饰窘态,她慌忙去拿第二幅画。
这幅画倒是她的,是那幅《捉贼记》,她原本送给流云了,不知怎么到了他手中。画旁提了一首词:“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以前从词集中读过这首词,当时还小,只是觉得美,现在突然又看到它,一股难言的滋味从心头化开,她一下软了下去,几乎撑不住,猛地将画合上,用手撑住案子,声音已经有些压不住的哽咽:“你们先出去。”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青檀和紫苏微微有些诧异,然而很快就出去了。
出去后,紫苏小声问:“有没有觉得公主好像哭了?”
青檀没有吭声。
紫苏有点担忧:“不知道画上画了什么,头次见公主这样。”
青檀叹了口气:“但愿这难受是好的难受。”
紫苏也没吭声。
两人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下,一时之间也不知做什么,只是看着彼此发呆。
步长悠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很想他,甚至很想见他,这念头在心里一点点扩大,像股泉水似的,虽然冒得慢,却汩汩冒个不停,最后将她整个人都占据,可它还在不停的冒,像是要溢出来。她很着急,想找个什么东西将泉眼堵住,可她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堵,就被自己气哭了,一个人缩在椅子里,抱住了膝盖。
他还是得逞了,他最终还是得逞了。
他装傻示弱,卖惨博同情,花言巧语收买人心,就是想把她弄得晕头转向,这样他就可以为非作歹随意使唤她了。如今他做了罪该万死的事,她竟然在想他,还想原谅他。这么大的事,她都可以原谅,那以后还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么?
第80章 示弱
后来快到黄昏, 要做晚膳了,姐俩过去书房问步长悠吃什么, 可又怕打扰她, 就先到了窗口。
公主抱着双膝,呆呆的坐在椅子里。
以前姐俩没发觉公主这么小只,如今蜷缩在椅子里, 跟个小女孩似的。
紫苏小道:“公主, 要做晚膳了,你想吃什么?”
步长悠看了她俩一眼,没说话。
青檀进到房间, 案上摆着一幅画,青檀没见过这幅画, 但知道是公主的画,因为上头写着“捉贼记”三个字。
画上画得是初夏时节, 一架蔷薇, 几株洛如,几只蝶,裴大人和流云在明处剑拔弩张, 公主躲在蔷薇花架的阴影中。
青檀把目光从画上移到步长悠身上,问:“公主怎么了?”
公主默了一阵,道:“想他了。”
紫苏愣了一下,立即道:“咱们离相府也不远,公主想人家,何不去看看?”
公主将下颌搁在膝盖上, 又道:“不想见他。”
紫苏看向了青檀。
青檀摇摇头,叫她别说了。
次日是六月初六,入伏的第一天,也是六月的第一个万姓交易日。
步长悠把四月份刚买的鹤,狸奴和狮子犬全带了出去。最初想养是真的,卖回来后,压根就没看过它们几眼也是真的,于是决定给卖了。
卖得比较便宜,几乎是贱价,她们到了钟鼓楼不足半个时辰就卖完了。
卖完之后,她们逛了一圈,又买了几盆花草。
在家里打理花草时,步长悠想到他也有满室花草,甚至想到了那些花草的芳香。不止花草,步长悠开始发现这宅子有如此多他的痕迹。他拉下的玉佩,用过的笔和墨,那根竹剑,腰带,手帕,忘带走的外衣……
每看到一件东西,她就会想起与之有关的事情。回忆里的东西是甜的,可如今回忆起那甜,却带着无尽的苦。
白天想得多了,晚上就会梦到。梦里他们什么龃龉也没有,他会摸她脸,亲她,抱她,和她云雨……那滋味真难言。
她只有从梦里醒来,那会儿人脆弱,脑子糊涂,她会冲动,想着要去找他。真到第二天早上,人彻底清醒了,她就没办法说服自己了。
无心之失可以原谅,有心之过怎么原谅?
可到底不如之前心志坚定,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动摇决心。去还是不去,原谅还是不原谅,她每天得在这中间转换几百次。
初十那日吃过早膳,东邻沉寂了许久的宅子里有了动静,吵吵嚷嚷的。
紫苏耐不住好奇,就悄悄的开了东小门,沿着墙根到人家门口。
宅子门敞开着,院子里晾满了东西,被衾、桌椅、衣物、书籍……
紫苏有些吃惊,她不记得相城正儿八经的在这住过,他来这边,通常都是在她们的宅子里。
李玮正在廊下指挥小厮抬案子,见她进来,从廊下出来,把人拉到扶桑花影里说话。
紫苏问做什么,李玮说宅子好久不住人,怕里头发潮,正好今天得空,过来叫人晾一晾。
紫苏又问他相公子的伤如何,李玮说鄢王派了王医来,又赐了药,倒没什么大碍,只是得慢慢养。
紫苏看李玮似乎也没其他问题要问,就回去了。
步长悠正在廊上逗新买的鹦鹉,见她回来,什么都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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