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苏祈恩侍立身后:“……”
  自德妃娘娘从棺材里爬出来,陛下每天都在困惑。
  白昭容将他迎进了仙居殿,萧怀瑾与她说了这几日的见闻。末了叹息一声:“大概是朕对后宫,没什么留恋吧。看到德妃,朕才恍然忆起,从未与谁同乐过,会戴发簪……大概也只有为你了。”
  他微微闭上眼睛,似是自言自语:“德妃究竟想做什么?”
  也许这并不重要,她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底线便好。如她所言,倘若宫里女子寂寞,谁没找几个乐趣。
  白昭容听他诉说心声,柔声道:“毕竟,德妃娘娘已是第三夫人了,陛下也知道,娘娘以往……心直口快,得罪了些姐妹的,如今又有中宫和贵妃娘娘在上,自然是要与后宫姐妹们重修旧好。”
  说到这里,白昭容似是疑惑地顿了一下,“皇后贤惠却有中宫之威,贵妃娘娘尊贵自持……眼下,德妃娘娘纡尊降贵,替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和睦后宫,施恩广布,也是功德一桩。”
  她仔细观察着萧怀瑾的神色,伸出手握住他:“虽说嬉闹后宫,有损安宁,但德妃娘娘定是事出有因,且十分用心待人,陛下便不必挂碍于心了。”
  这话说得委婉十分,细细一品,谢令鸢这些时日的不对劲,其实不过是之前待人接物得罪人,如今当了德妃,是想壮大自己的势力,好与皇后、贵妃在宫中分庭抗礼而已。
  萧怀瑾也并非未往这方面想过,却总会念及德妃那挡驾前的一抹诀别微笑,而摒去了这些念头。
  可人的心念,最是容易受到亲近信赖之人的影响。此刻萧怀瑾听完白昭容的话,心里蓦地沉了下去。
  皇后尚未如此大张旗鼓地召集妃嫔议事,贵妃也只是与八夫人九嫔这些高位妃嫔有所往来,德妃却是大动干戈地拉拢后宫……怎敢如此?
  如此用心,必定事出有因,仅仅是为了争宠么?
  萧怀瑾的眸色深了几分。
  白昭容似是没有发现萧怀瑾的异常,还在温声轻劝:“德妃娘娘苏醒后还未来得及向皇后请安,所以陛下莫要多想,德妃娘娘之后定会将一切禀于皇后的。”
  萧怀瑾心中顿悟,随即生出了几丝怒意——德妃有时间跟后宫莺莺燕燕们寻欢作乐,却不曾去向皇后请安?
  如此罔顾礼法,目无纲纪,是想图谋凤位吗?!
  争凤位,无疑是萧怀瑾的死穴了。
  先帝朝的旧事永远也翻不过,萧怀瑾的噩梦至今仍在午夜纠缠。所以,即便他并不喜欢现在的曹皇后,可是二人大婚,她便是他的妻,他绝对不会容忍别人搞什么阴私,妄图左右他废后。
  白昭容往苏祈恩那里递了个眼色,苏祈恩会意,附在萧怀瑾耳边道:
  “臣今日听闻,五日前,德妃娘娘向太后请过一次晨安,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内容不详,只知当日德妃娘娘便去了宫正司,路上遇到陛下和昭容娘娘,再之后,便开始邀约其他宫嫔……”
  天子陛下眼神深邃如墨,闪过一抹幽暗寒光。
  ——太后啊太后,朝堂之事朕忍着你,后宫之事你也要瞒着朕?
  你真是欺人太甚!
  萧怀瑾伸出手,抚摸白昭容的鬓发:“婉娘,你先休息吧。朕今日还有些事尚未处理,明日再来看你。”
  白昭容怔了怔,抬起手,覆上他的,轻轻握住:“三郎……今夜都不来了么?故事也不听了么?”
  萧怀瑾喟叹一声:“明夜再来。”
  他步履匆匆,从仙居殿起驾。苏祈恩不明所以,却听他冷声道:“摆驾长生殿。”
  长生殿?!
  此刻夜幕酉时,已经是晚膳毕,就寝前,陛下此时去太后宫里,是要做什么?
  内臣们脖子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今夜,注定不能安生。
  。
  夜色中的宫墙影影绰绰,在无法驱赶黑夜的微弱灯火中,孤寂且巍巍地矗立着。
  萧怀瑾气沉如渊,满身肃杀,俊美的脸庞阴郁无比,吓得沿路宫人跪了一地。宫廊外,一些夜鸟也似被惊了一般,扑棱棱地飞上漆黑的夜空,隐没不见。
  萧怀瑾讨厌黑夜,一如讨厌何太后。
  除了初一十五躲不过晨昏定省,他会与皇后一道来请安,平日里,他向来不会踏入太后的长生殿。若不是忌惮言官,硬生生奉着一个“孝”字,他此生都不想看太后一眼。
  此时此刻坐在龙辇上,往他这一生中最恨、最怕的女人的寝宫而去,萧怀瑾的眼前,又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幕幕他试图遗忘的回忆。
  压抑混乱又肮脏的后宫、女子的尖声哭泣和求饶、四个冰冷的黑色牌位,供立在太后的内室中。他已经快记不得灵牌上面的字了,只记得头顶的厉声呵斥“跪下!”抬起头,是太后阴鸷的脸。
  黑夜中,一道闪电亮起,太后的脸被照亮,冰冷的美如蛇蝎,眼神死死盯着他,下一刻仿佛要掐死他……那漫长的噩梦般的童年。
  萧怀瑾捏紧了龙辇上的檀木扶手。他都分说不清自己是去询问,还是怎的。
  或许是婉娘无意间说出的话语,让他意识到了德妃争后的意图,点燃了他内心的怨恨;继而又听闻太后与此事相关,那些累在心中多年的压抑,他无法原谅的憎恨和厌恶,管教和挟制,鄙夷和否定…终于合情合理地找到了一个宣泄,迫不及待地喷薄欲出。
  宫人步履匆匆,一炷香的功夫,御驾就到了长生殿外。龙辇落地,夜幕之中的一隅明亮,让紫宸殿的人感到颇不习惯。
  。
  长生殿外,灯总是要比其他宫殿,明亮很多的。
  对此萧怀瑾曾经冷嘲,说太后是心虚,年轻时亏心事做多了,弄死那么多人,夜里才怕黑。
  灯火摇曳中,殿外值夜宫人纷纷跪下,向天子行礼,石青色襦裙和霜色短半臂,在夜风中飘忽。
  萧怀瑾神色冷凝,周身都是寒气,踏上白玉台阶,一步一步,步伐沉重,走入大殿,无人敢拦。
  ****
  长生殿内室里。
  太后方批阅完几个大臣递交的奏章,秋冬囤粮以备来年战事,边防的将领调守和粮草分布、挽留朝中几位倚重大臣的致仕……
  此刻她已经是倦极,在宫人的服侍下,拆散了发髻,披着长发,只穿了一件绡纱的胭脂色齐胸襦裙,烫金烟花皱上襦,正在例行地翻一页佛经。金丝楠木的木鱼声,被殿外天子求见的通报打断。
  何太后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宫女为她披上一件广袖罩衫,她走出殿门,裙摆衣袖和长发被夜风高高吹起,看在萧怀瑾眼里,如同一个游荡世间的美丽又恶毒的鬼魅。
  何太后半垂眼帘,自上而下俯瞰着天子,高高在上:“已是入夜,陛下有何事,定要叨扰哀家。”
  萧怀瑾无论如何恨她,然而潜意识里,对太后的那分畏惧依然根植入骨,且本朝极度重孝,倘若公然对太后有何不敬,翌日他就会被言官的口水淹死。他盯着太后,声音有了几分克制:“朕有话要问。”
  何太后不再说什么,转身入殿。萧怀瑾跟在其后,进入内室,他面如冰霜,并不就座,而是就那么站着俯视太后,将太后方才的高高在上悉数奉还。
  半晌,萧怀瑾冷声道:“太后,听闻前些日子,您在长生殿召见了德妃。”
  无论朝堂后宫,天子见朝臣抑或妃嫔,有些话不必明说,这种含蓄已经成了礼数。萧怀瑾这番话,不仅道明了来意,更是有让太后自己解释的意味。
  然而他注定失望了。面对帝王含沙射影的质问,何太后坐到席上,轻轻抬眸,一派淡漠:“哀家见什么人,何时需向你报备一声。”
  眼里心里,全然无这个天子。
  萧怀瑾心中怒意更甚——假若他来时,还存着让太后解释、将此事揭过的念头;那么此刻,太后无谓的淡漠,习惯性的讥诮,让他决定这件事绝不善了!
  ——“是啊,太后权倾后宫多年,先帝都要礼让您三分,更别说朕这个记名的儿子了。大概您心里,还觉得是朕捡了便宜,才登大宝。”
  萧怀瑾阴然一笑,随意找了张胡床落座,口气森森:“朕想知道,太后究竟与德妃说了什么,有什么打算。朕好歹乃一国之君,天下事皆是朕的家事,太后从朕的朝堂管到了朕的后宫,难道不应该告知朕一声?”
  太后神色终于微微有变。
  她转过头,额心的日月牡丹,在灯火下琉璃生辉,与眉眼蝴蝶疤上的猫眼碧宝石交相辉映。她的神色隐于这片璀璨中,似乎有些深邃地莫测了。
  “——不识好歹。母如此,儿如斯。”
  她轻启丹唇,极美的眼睛一片冷意,如此嘲道。
  类似的侮辱的话,萧怀瑾从小到大,本应是麻木了的,然而,每次听到,却都能让他丧失理智。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那个温婉贤惠的女人,死得那样凄惨,可先帝亦不曾有什么动容,如今还要时时被太后用来辱没他。
  但这一次,萧怀瑾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失去理智,帝王生涯已经磨练了他的心性。他阴冷地还回以一笑,一字一句回击道:“朕观太后仪态端华,若有一子一女,必当是人中龙凤,识人好歹啊。”
  烛火悦动下,太后的脸色骤然苍白。萧怀瑾的话,是在明晃晃地往她心头插刀!
  怀上的被暗害了,收养的被毒死了……
  她没有子嗣,一生都没有。
  他是故意的。
  多年未曾被人如此恶毒地剜心,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碰触的疮伤。何太后咬紧牙关,片刻后,才回以一刀:“所以,陛下确实算不得我的儿子,毕竟是狼心狗肺之后,一生都承不起别人的真心。”
  萧怀瑾简直要笑了,他真的笑出了声,却觉眼前模糊。一个为了手中权柄,逼死贵妃、皇兄,赐死母妃,杖杀后宫,灭族韦氏的恶毒女人,居然讽刺他承不起她的真心。
  真心,就是她对他的殴打辱骂么?抑或是冷言相待,**挟制?
  “可笑,太后说真心?这后宫之中有真心?那父皇当年,想必是极爱重太后的。”萧怀瑾起身走到太后面前,俯身盯着太后的眼睛,,阴阳怪气道:“这脸上疤痕,也是父皇爱重而特赐的,对吧?”
  韦无默侍立一旁,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手指在掌心掐出印子,她想要上前帮腔,理智却终究不能。她明白,若是张口,皇帝便可发落她,太后若保她,矛盾只会更为激化。
  此事因谁而起,这簇火就该由谁来灭。皇帝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德妃与太后密见一事,加之德妃行事诡谲,令人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也不知皇帝是误会了什么,火气竟卯足了冲着太后来!
  韦无默对太后的掌事太监使个眼色,自己抽身而出,跑出长生殿,向着丽正殿而去,身形隐入茫茫夜色。
  。
  酉时,三刻。
  已经快近子夜了,谢令鸢正在琢磨其他星君的踪迹,就接到了韦无默在宫外心急火燎的求见。
  在御前脱了韦无默的鞋后,她就对韦无默存了补偿的心思。因此听说皇帝和太后在长生殿出言不和,事涉于她,便毫无二话地披衣出门。
  韦无默见她如此,心中略感诧异,毕竟皇帝太后相争,全后宫乃至全朝堂都避之唯恐不及,德妃却敢迎难而往,是个有担当的。不过,她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只匆匆催着舆辇。
  谢令鸢赶到长生殿的时候,太后已经和皇帝唇枪舌剑地互相插刀了好几轮,两人皆是遍体鳞伤。守在殿外的宫人早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色惨白,他们听着太后皇帝失控互骂,皆觉自己小命不保。
  “陛下说哀家擅权,哀家问你,你自登基以来,可有丝毫为人称道的建树?!”
  “朕无建树?朕四年前亲政,第一次科举变法,是谁联合朝臣反对?是谁怂恿士族抵制?太后这是忘了,这些年谁在把持朝政,让朕毫无施展之地!”
  “科举变法?陛下想得当然,倒是忘了前朝如何覆灭了么?连本朝从太-祖到惠帝,倾三朝之力都未能改变的境地,你十六岁毫无根基就能达成?哀家悉心教导你那么多年,现在你和朝臣不是取用关系,而是依存之道!你一笔变法,寒了多少世家的心,还指望他们忠心辅佐你?你还不如御林军养的狗知进退!无能!”
  “啪”地一声,殿内像是摔碎了什么东西,继而传出皇帝仿若暴风雨之前的压抑之声:“无能?朕是无能,当年宋逸修倒是经天纬地的治国之才,可惜死得早,还生不逢时,不过又是一个西汉晁错!”
  谢令鸢和韦无墨一起站在殿门外,谁也没敢先进,韦无墨原本迈进去的半条腿,在听到皇帝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突然一晃,险些摔倒。
  谢令鸢本来是要去扶的,余光一扫,却被大殿内何太后的反应给吓了一大跳。
  殿内,太后倏然色变,从席上猛然起身,罩衫的长袖一扫,案上铜炉、灯台、插花、笔架乒乒砰砰,统统被一扫落地,满室狼藉。
  她疾言厉色道:“跪下!”
  萧怀瑾被铜炉笔架等物件砸了一身,原本怒不可遏准备斥回去,却被太后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震住了。
  ……她一直是想杀了我的。
  萧怀瑾后脊发凉,想起了先帝驾崩那年,自己病重,夜里从噩梦中醒来,看到床边站着的太后,她眼中便是这般冰冷嫌恶的杀意。
  儿时深埋的恐惧蔓上心头,萧怀瑾手捏成拳,骨节都泛了白。
  以前我尚是皇子,无根无基,你可以肆意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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