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她如今细思,倘若陷害得逞,何贵妃、谢德妃二人,必然是最得益的,其他妃嫔没理由花大力气做这等事。
也只有她二人,才有这个势力,能收买自己的宫人,把陷害的巫蛊人偶,放在自己内室。
她眼中的光,如冰山映出的冷凝,照出何韵致和谢令鸢二人的影子。
。
——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萧怀瑾听说过,头三个月很难看孕脉,怀孕通常三个月后脉象明显。但陈院判诊的,应该就错不了。
而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他也要成为父亲了。
并且这胎是嫡子,嫡长子!
这猛然砸下的消息,冲得他茫然无措,心神全是恍惚。
仿佛是一道分水岭,明明幼时的回忆如在昨天,他还是那个等待父皇看一眼抱一下的孩童;而分水岭之后,则是一片空白。
曹皇后将他呆滞的反应尽收眼底,佯作不安地问道:“陛下……不希望臣妾为您生下龙嗣么?”
萧怀瑾摇了摇头。
他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要说不喜欢,谁能和自己的孩子过不去呢;可要说高兴,却又是措手不及。
但想了一会儿,却还是有一丝很温暖的愉悦,从心底攀爬上来,他品出了这个滋味,从小到大极少有过的,这个滋味叫“甜”。
会有小小的孩童,跟在他身后喊“父皇”,声音软软黏黏的,自己可以把他抱在怀里,逗他发笑。他和自己长相相似,性情相仿,他会每天期待见到自己……
他还会爱他的父皇。
只要想到子女的孺慕,春天便充满了四季,拂照了长安。
萧怀瑾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又重新审视自己面前这个女人。曹皇后出身曹丞相府上,相貌端正温婉,举止庄重大方。至于她行事,除了那夜犯上,平时实在挑不出错处的。
他虽然不爱她,但她身为他的妻子,并无失格之处。
渐渐地,他神情柔和了,声音也不自主柔和下来:“那太医说,情况如何?”
听他这样问,曹皇后心中压着的气卒然一松,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虽然代价大,却是走对了。
“现在尚早,情况还看不准。”她温温地一笑,眉目舒展,唇角好似弯起了一朵花,让萧怀瑾回忆起了柳贤妃,大抵母亲都是这样的罢。
“不过太医说了,脉象尚算稳健。虽如此,臣妾还是叫他开了安胎药,以免出什么纰漏……陛下,想摸摸孩子吗?”
萧怀瑾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那里怀着他的骨血。他上前一步,从未觉得脚下走得这样又快又重,他轻轻伸出手。
皇后的手握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隔着霞色的襦裙,他只感受到了她温热的体温,但足以让他觉得炙手。
萧怀瑾怕惊扰了孩子似的,想收回手,曹皇后顺势松开,将手与他紧紧交握。
“陛下,大概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诊出男女了。您想要皇子,还是公主呢?”
萧怀瑾与她握着手,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情。他在茫然的喜悦中漫漫道:“无论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喜欢。”
原本觉得,生个皇儿最好,也就不必被臣下念叨,更能打破一些不利的流言。随后又觉得,生个女儿也好,至少可以看着她平安长大,不必担心她早夭,来不及看这世间繁华。
他的姐姐妹妹,都活到了平安出嫁的年纪,他亲自送她们上婚辇,看她们开府成家时,总是忍不住想起两个哥哥,心里不免酸酸的,总想,要是他们也看见了,该多高兴啊。
听了他的回答,曹皇后略有些诧异:“臣妾倒想为陛下生个皇子呢。”
这话,让萧怀瑾忽然想起了那一晚,德妃做的荒诞的梦——花花生了个儿子,绝望到难产而死——他觉得有些恐怖了,万一皇后对生龙子的期望太高,最后生下了公主,会不会绝望得大出血?
于是他赶紧补充道:“可朕倒是觉得,生个公主更好。朕喜欢女儿!”
“是么,”曹皇后还在微笑,心里却泛起微微的寒。“那生男生女,都是大喜呢。”
萧怀瑾不想让她诞下皇子。
是因为,他只想让他中意的人,为他生下皇长子吧?
可惜,他中意的人,已经被她灌了绝育药,没什么可能了。
曹皇后讽刺地想。
趁着萧怀瑾心情徜徉在喜悦中,她适时地跪下,辩解道:“陛下,那巫蛊一事,臣妾真的是冤枉的!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若臣妾获罪,则她们有机可趁,请陛下为臣妾做主啊!”
萧怀瑾赶紧扶起她,如同对待一件脆弱的瓷器:“你先安心养胎,朕来这里是问问情况,并非来治罪。布偶之事,宫正司会查明,亦不会草率定罪。”
曹皇后俯首谢恩,嘴角笑意淡淡。不论是何贵妃还是谢德妃,做出陷害她的事,恐怕都未料到,她们败了,败给了她的孩子。
萧怀瑾陪着皇后又坐了一会儿,却没有过夜,他实在忍受不了坤仪殿的夜晚。
亥时,他走出坤仪殿,虽冬夜风寒,他却感到这风似乎是从火堆后吹过来的,有令人幻觉的暖意。
随即又渐渐冷了。
他逆着刺骨寒风缓步行走,这风如刀子般割着他的血肉。他在刀割的寒冷中思量,那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他要怎么对待后宫这些女子,才能保护他的孩子,在她们眼前安然长大?
继而又忍不住畅想,待孩子生出来以后,他要怎么做?
他想,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无论他是否喜欢皇后,他都一定不要偏心。
他要经常去看孩子,扶着他学走路,教他识字,春夏带他去延英殿听大臣吵架,秋冬带他去西苑马场看雪骑马……
萧怀瑾想着那些画面,状若无人地笑了起来,口气在寒冷夜中化作白雾,袅袅的仿佛雾里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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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萧怀瑾吩咐了内侍不许声张,然而皇后有嗣一事,实在关乎国体,足以撼动朝堂格局。因此,不出数日,后宫渐渐私下流传起了这桩传言。
只是帝后没有宣诸众人,因此后宫看似依然平和,只是宁静的水面下,暗潮汹涌。
重华殿,则差点被这个浪头掀翻。
——“你是说真的?皇后有孕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何贵妃掀开垂帘冲出来,一把抓住跪在地上的小黄门,提到了眼前。
她的瑞凤眼都瞪圆了,露出了上下眼白,显得有几分歇斯底里。小黄门吓得哆嗦,磕磕绊绊的:“娘娘,应是做不得假的,奴婢是问了太医局的药监……”
曹皇后喝安胎药,总要从太医局配药,有几味爆胎用的药,坐实了猜测。
何贵妃以帕子遮着胸口,步履看似稳健,实则虚虚地走回了帘幕后。
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好在帘子遮住了她惨白的脸色,与涔涔而下的冷汗。她双手合于胸前,只盼这一胎是个女儿——若生了皇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那她便大势已去了。
除非,弄死!
这个想法从何贵妃心中一瞬闪过,随即又打消。风险太大,谋害皇嗣是死罪,她决不能搭上家族命运,去做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
“叫德妃来,说本宫有事与她商议。”何贵妃淡然地说完这话,待宫人离开,内室一片寂静,才懊恼地捶了下案几。
她就知道!当初昏迷时醒来,姑姑还未苏醒,后宫皇后主事,一定会有所不利!
果然,掐指算一算时间,怀孕两个半月,也就那时候了。
念及此,她又忽觉齿冷。
何太后是她堂姑姑,一家人都姓何!皇后怀孕一事,太后一定是知道的,却守口如瓶,连她这个侄女都不讲——太后是在防着她们么?可太后是姓何呀!
过了半个时辰,谢令鸢才来了重华殿。宫人在外面通报,何贵妃收起懊恼烦躁,施施然道:“请她进来吧。”
第六十九章
先时,何贵妃派人来传话的时候,谢令鸢正在储秀殿。
武明玦将春耕换人的事,向她和盘托出:
“巳时三刻祭天完毕,回行宫用过午膳,陛下移驾亲耕,后妃亲蚕,按着以往的规矩,至申时末差不多便结束了。酉时陛下在行宫赐下御宴,那个时候,后妃居所的守备最为松懈。”
谢令鸢听他郑重道来,这已经不仅仅是信任了,这是托付性命。
“放心吧,当日若有变数,我会尽全力替你们掩饰。”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谢令鸢是这样的人。见她收起平时随意的姿态,神色难得肃然,落在武明玦眼里,他忽觉有些不舍。
然而他必须是要及早离宫的。
皇帝亲耕,皇后亲蚕,是历代的国家仪式。
而春耕当日,女子亲蚕之处,有单独划出的地方,由专人把守,男子不得入内。罗家公子负责率领禁卫军,也亏得这层关系,才能将武明贞放进去,让姐弟二人有机会见面。
只要发髻、妆容、衣饰吻合,姐弟二人趁夜色互换身份,这场计划就可谓是算无遗漏了。
武明玦正色,向她深深拜下,行的是男子大礼:“怀庆侯府幸得娘娘倾力相助,惟大拜以谢,日后若娘娘有什么需要臣的地方,便吩咐一声,臣定当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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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殿的宫人前来请德妃时,武明玦恢复了正坐,以团扇遮着平胸。听说何贵妃有要事相商,武明玦端着茶盏,默默地想,德妃好忙呀。
谢令鸢和他交换个眼色,便离开了储秀殿。
将何贵妃她们从梦中唤醒,谢令鸢就完成了【莫逆之契】的危急使命——每救一位星君,增加一度声望。除了武修仪与白昭容外,她救了六个人,如今她的声望,已经到了【声名鹊起】。
但星使说过,没到【众望所归】时,她都有陨落也就是死的危险。所以这段时间,谢令鸢只好游走在后宫花丛中,持之以恒做她的日常任务——以她所有的溢美之词,盛赞贵妃的能力、丽妃的容貌、宋静慈的诗画……
除了太后和韦无默不能常见,白昭容对赞美无动于衷,钱昭仪更喜欢送礼物外,谢令鸢靠着这一招,让何贵妃她们,对她亲近了不少。
譬如此刻,听闻皇后有孕,何贵妃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去找太后,而是找德妃来商议对策。
重华殿的火盆,在寒冷的冬日,倔犟地烧得炙热。何贵妃见谢令鸢来了,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帘后落座。
何韵致的焦灼,除了宫斗劲敌即将生下嫡长子,处处压她一头;更因为至亲何太后对皇后的回护,让她感到背后无依。
此刻,她也不知道后宫里,到底还有什么依仗。德妃么?
然而德妃虽然待她好,却也同样与武修仪、丽妃等人交好,她们都不是对方的唯一。
“皇后怀孕了。”何贵妃怅然地说出这句话,甚至都没有十分掩饰神情。从前她倒是会不动声色,以此试探谢令鸢的态度。
“啊?!”谢令鸢震惊了一瞬,何贵妃试图在她脸上,找到熟悉的、能让自己安心的嫉妒和敌意,然而,何贵妃失望了。
谢令鸢只拍了一下大腿,满脸复杂得难以言喻的表情:“这这这……她怎么能怀上?!怎么可能?她也太厉害了!”
太后吵架时不是说过,皇帝那啥不行吗?咳……当然后来她才知道,是萧怀瑾有不堪的童年阴影,心中不能接受男女欢爱,那曹皇后是什么时候怀上的?有丝分裂?
或者……萧怀瑾不会是喜当爹了吧?可曹皇后深居后宫,绝不可能与男子有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