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某个意想不到的人事先通知了他?
知道燕秋山具体行程的,除了他的外勤保卫,肖征和杜主任之外,当然还有燕秋山本人。但是……为什么?
地面上,燕秋山狼狈地避开木偶的夹击,却没躲开蛇尾。
大蛇一尾巴将他扫了出去,燕秋山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差点直接晕过去。
扳机声响起,一个木偶朝他开了枪,他无处可避,那枪里射出的爆破珠直冲他的眉心飞来。
燕秋山的瞳孔瞬间放大,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倏地掠过,挡在了燕秋山面前,与此同时,一枚带着火光的硬币从天而降,一道水箭也从另一个方向打来,三者撞在一起。
机车的刹车声响起,王泽一跃而下,宣玑也正好飞到他们上空。
俩人同时怒道:“你怎么又扯我后腿!”
燕秋山却愣愣地看着挡在他的东西——那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橡胶娃娃。
他嘴唇微微颤动,没能发出声音,却是“知春”的口型。
娃娃猛地反应过来什么,一震,朝旁边的灌木丛钻去,燕秋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第78章
那是个男娃, 大概有两尺来长, 留分头, 穿套白色西装,像个参加婚礼的村干部,放平会闭眼的那种。很久以前曾有莫名其妙地流行过一阵。新婚的、家里有孩子的, 亲戚朋友来了不知道送什么好,都带这么一位当礼物。
它看起来已经十分沧桑,按年纪来算, 这应该也一只“人到中年”的娃了。
男娃塑料的眼睛随着它的动作滚动, 里面似乎有光,想跑, 被燕秋山死死地扣住。那娃娃于是四肢抽动了一下,忽然一动不动了, 好像是控制它的什么东西跑了。
盛灵渊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那娃娃身上,心想:“嗯?一棵通心草?”
他不知道燕秋山是上了谁的当, 哪怕刀灵知春已经当着他的面受了雷刑,一百零八只刀剑身全损,他也固执地认为刀灵还徘徊在人间, 只是出于一些原因, 不肯现身相见。所以才故意在回程路上泄露自己的行踪,故意把自己陷进险境,想以此把知春刀灵“逼”出来。
“胡闹啊。”陛下心里叹了口气。
有人搅局,地面上的大蛇“呼”地喷出一口浓雾打掩护,两个木偶则分别往四周的树丛里钻去, 以树冠为盾,避开来自天上的攻击,抽冷子用爆破弹射向宣玑。
爆破弹瞄准了他的头,宣玑猛一侧身,搭着盛灵渊的翅膀却奇迹地始终保持了水平,稳当极了,保证让陛下能在他翅膀上喝茶。
躲开了一颗爆破弹,他抬手捏住了另一颗。爆破弹碰到阻力,立刻要炸,刚呲出一朵小火花,就被他手心的一个火球吞了下去,它在火球里炸开,把火球的尺寸从铅球炸成了篮球,被宣玑回手推了下去:“还给你们!”
“轰”一声,火球撞在大蛇头上,从头烧到尾,火花在骨架上乱蹦,还挺好看。
王泽这次抓住了节奏,他机车尾巴上挂着俩水桶,清水被他抽到半空,人工打成了水雾,他就像个大功率的加湿器,小水珠以他为中心卷了出去,黏上乌烟瘴气的蛇雾,在局部范围下了一场泥点乱飞的雨。
宣玑“阿西”一声,嫌弃地飞高了点,感觉这些河鲜真不讲究。
盛灵渊懒得插手,让这水火不容的两位互相扯后腿地忙活。
他看燕秋山,觉得可怜,可也有点烦了。盛灵渊一生见过太多的人、太多的人性,一般的好和一般的恶,他看在眼里,心里都不太会起波澜,难得对什么生出厌烦。
盛灵渊明白,他对燕秋山的烦,不为别的,是因为这个人那不依不饶的可怜样勾起了他不愿意回想的事。
他以前听说过有一些断手断脚的人,身体的一些部位分明已经没有了,还会在很多年后时常抽疼一下,仿佛断肢还长在那。可能剑灵和持剑人之间亲密到一定程度,也会这样吧,即使刀剑本身没了,人也总有一种错觉,仿佛灵还在身边,只是自己看不见而已。
燕秋山是这样。
他也是这样。
天魔剑修复失败以后,他一度把微云扣在度陵宫里,每个月从胸口抽血给他,逼着微云一遍一遍地试,一遍一遍地重新炼。
那把强行续上的天魔剑与他仍有共感,只是里头再没有一个傻乎乎的小剑灵,擅作主张地隔绝他的痛觉了。每一次铁剑被投入剑炉,他都能真切地知道“被锤炼”是什么滋味,他期待着能捕获一丝熟悉的气息,有时只是空荡荡的折磨,有时又会出现幻觉,仿佛有个人紧紧地抱着他,手如铁铸……
当然,这都是痛苦造成的恍惚而已。如果他那没出息的剑灵还在,早不知道哭成什么熊样了,肯定不会这样一言不发。
而这样的幻觉就像一点甜头,不断地引诱着他——再多一次……万一呢?
它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可悲的赌徒,盲目地期待下一次会走好运。
盛灵渊抬手捏住一根宣玑身上飘下来的羽毛,手腕一翻,羽毛如箭俯冲下去,正好钉住了一个从背后靠近燕秋山的木偶,从它的天灵盖钉进去,又从额头穿出来。
羽毛遇到木头,如干柴碰烈火,立刻着了,木偶一声惨叫,在火苗里乱跳。
“哎,谢陛下……”
“人与刀相恋,本就荒唐。”盛灵渊抱臂胸前,开口说,“你们打算就让他这么混下去?”
本来飞得挺稳的宣玑一颤,差点被一枚爆破弹射中。
宣玑沉默半晌,声音像被风干了:“哪里荒唐?”
盛灵渊的语气仿佛一颗冥顽不化的封建毒瘤,他说:“不伦。”
因为非我族类。
为人神魂颠倒的,人们冠之以“多情”,管这叫“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一把剑倾尽所有,人们只会说他疯了。
“不义。”
就算能厮守这一生,又怎样呢?
那些一根筋的器灵当真了怎么办?
肉体凡胎终归于黄土,徒留一把刀剑,万古长存。不能共白头,怎么能偕老?
“不识趣。”
器灵都是被外力强行禁锢在器物里,人不人、鬼不鬼,不亲身感受“铸剑”之苦,他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到,这些器灵“成器”的时候都经历过什么。有时他会做梦,梦见他的剑灵冷冷地说“你放我走吧”,梦回时他就很开心,因为可以就此放纵幻想,想象他的剑灵还活着。只是脱离了剑身,从此自由自在了,
难怪不肯再回来受束缚。这样一寻思,那没良心的小剑灵不来见他,也就解释得通了。
他这样成功骗过自己,获得些许安慰,后半夜便能在惊魂的余香中安眠一场。
假如知春刀灵真的还活着……盛灵渊看着四肢着地、狼狈不堪的燕秋山,心想:“看见这个男人非要把自己重新塞回刀身里,大概也不会觉得受宠若惊吧。”
“太难看……”盛灵渊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宣玑好像终于忍无可忍,倏地往下一沉,把他从自己背上甩了下去。
随后,宣玑蓦地在空中一转身,一把接住自由落体的盛灵渊,抱着他从天而降,一落地,就冷冰冰地把怀里的人往外一推。
顺势半跪下来,他伸手按向地面。
一个火焰形的图腾从他眉心与脚下升起,卷向四面八方,宣玑面沉似水地单手结印,刺眼的光从他指尖跳了出来。
旁边王泽刹那间心生畏惧,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像个遥远的神魔之类。
只听“噼啪”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划着了一根小火柴,恐怖的温度蔓延开,越过王泽和燕秋山,沿着火焰图腾一路烧了出去。
几个东躲西藏的木偶同时从树丛中跳了出来,变成了几团火人,转眼化成了灰烬。
四下的草木上却连个火星都没沾上!
王泽打了个寒战……他记得上次在东川,宣玑还因为不敢在林子里放火,被阿洛津追得好不狼狈。
他这是什么时候长的技能点?
剧烈的温差让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风卷烟尘,王泽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卷白烟钻进了宣玑的太阳穴。王泽闭眼扑棱了一下脑袋,眼前又什么都没有了。
林间像死一样寂静,只能听见燕秋山破风箱似的喘息声,他神志不清,手里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娃娃,一地灰尘中,其他三个人六只眼,都集中在了那娃娃身上。
“燕队说……”王泽犹豫了一下,念检查似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宣玑一眼,“这样能引出知春,让我配合,我配合了,可……”
“可他不知道引出了何方妖孽?”盛灵渊一抬手,一道黑雾硬是掰开了燕秋山的手,把那只傀儡娃娃吊了起来。
燕秋山的眼睛瞬间清明了,挣扎着发出一声呜咽,却还是没能爬起来。
盛灵渊隔空用黑雾把那娃娃五花大绑起来,伸手一点娃娃的眉心,泛黄的橡胶皮应声开裂,王泽看得心惊肉跳,那燕秋山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竟睁开了眼,眼睛还没对准焦,已经把自己撑了起来,朝那娃娃爬去。
王泽连忙跑过去:“燕队,你别乱动!”
“歇一歇吧。”盛灵渊没看他,凉飕飕地说,“这就是个通心草而已,附身的东西已经跑了。”
只听“喀”一声,娃娃的脸皮被他一分为二,脑壳裂开,里面挂着一枚小木牌。盛灵渊招了招手,木牌应声落进他手心里,果不其然,上面是通心草的咒文,盛灵渊冷笑,“雕虫小……”
然而下一刻,他看清了那块木牌,漫不经心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金乌羽木……”
金乌羽木是最早高山人进贡的一种神木,通体乌黑,日光下变换角度,上面有成片的细细金丝,质地如羽毛,因此得名。这种木头硬度极高、水火不侵,能认主,上面能刻一些凡木凡铁无法承受的符咒。
相传,这种木头长在深海,要鲛人用歌精心浇灌,几千年才看心情长一小截,鲛人灭族后,世上就再没有金乌羽木了,最后一截在微煜王投诚的时候献给了人族。
盛灵渊用了一截做天魔剑鞘,后来同剑身一起毁了。只剩下点边角料,做成了免死令牌,上有极强的防护符咒,是盛灵渊亲手刻的,能挡住自己盛怒时全力一击。他一共给出过两块,太子一块……剩下一块在微云那。
那块木牌几千年不腐不烂,一面雕了一行稚拙的通心草咒文,另一面是他自己留下的“免死符咒”,正是他给微云的那一块。
原主人已死,符咒却仍未失效,锋利的笔迹没有丝毫褪色。
微云的免死牌为什么会在这?
金乌羽木认主,除非原主人把它另赠他人,否则木头宁可毁身,也不能再留下别人的痕迹——也就是说,微云临死前把木牌送给了刻下这通心草咒文的人。
是谁?他最后练成的神秘刀灵吗?
不……知春已经死了,怎么可能现在还用通心草操控人偶?
刀灵不可能那样都不死,如果真的可以,微云为什么不能修复天魔剑?
微云发过血誓,不可能骗他。
不可能……
这里面仿佛藏着个骇人的真相,以盛灵渊的聪敏,电光石火间就隐约猜到了什么,可他不敢碰,三千多年没有体会过的恐惧瞬间席卷而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木牌,挂惯了面具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泄露,僵成了一块石头。
然而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低头看着一块木牌发呆。
“那个……”王泽让燕秋山靠在一棵树下,伸长脖子,“到底什么东西啊,咱们传着看一下呗?”
盛灵渊没吭声,也没反对,王泽捏住了木牌上的吊绳,就这么胆大包天地从他手里把木牌拎走了:“唉,我符咒考试不及格来着,宣主任,这上面写的什么……噫,你什么情况,神通收不回去了吗?怪吓人的。”
宣玑眉心的火焰竟然还在,连眼珠虹膜外圈似乎都镶了一层火焰色的边。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浮起乱七八糟的记忆,几乎难以集中注意力,一时间,属于过去那在混战中浴血而生的天魔剑的煞气泄露出来。
金乌羽木,微云大师挂在腰间的那一块,宣玑想起来了——他记得这块令牌,随着微云一下一下地以头抢地,金乌羽木撞在度陵宫地面石板上,清越如鸟鸣。
“陛下,奴无能,您取了奴的首级吧,不能再试了!您不能再这样了!”微云哆嗦着解下免死令牌,高高地捧过头顶,“天魔剑修……”
“出去。”寝殿床帐间,盛灵渊哑声说。
“陛……”没等微云再开口,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重重床幔中伸出来,略微一摆,微云立刻被轻飘飘地卷出了宫殿。
宣玑看见那只手上有带血的牙印,五指上修得极干净的指甲几乎全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