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公仪音忙站起来行礼。
安帝示意她不用多礼。唤了人将屏风撤去,就势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笑道,“重华,方才那郎君你可看了?觉得如何?”
公仪音嗔他一眼,软软糯糯道,“父皇,您这是做是什么呢?好端端的,叫重华藏在屏风后偷看人家郎君,要被人知道了,可真是丢死人了!”
安帝“哈哈”笑了两声,神情颇为愉悦。笑完了,他语重心长看向公仪音,“重华,你也十六了,是时候该考虑招驸马之事了。”
公仪音嘟了嘟嘴,眼眸横睨安帝一眼,“父皇这是嫌重华烦,想快点把重华打发给别人?”
“胡说。”安帝瞪她一眼,“父皇这也是为你好啊。婚姻大事不能儿戏,得早做准备!”
见安帝铁了心思,公仪音水眸一转,清了清嗓子道,“父皇,我听说那人是秦氏五郎?您又不是不知道,秦王萧谢四大家族他们……”
她话未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安帝岂能不明白?
“秦肃不一样。”他接口道,“他同天水秦氏已经基本上没了关系,这点你不用担心。重华……”安帝认真地看着她,“你给朕说说,对他的感觉到底如何?”
偏殿本就不如正殿通透,再加上公仪音被安帝一番盘问下来,心中燥热不已,身上很快出了层薄汗。她耸耸肩站起来,一边朝正殿走去,一边懒懒道,“父皇,仅凭方才粗粗一瞥,重华不好妄下断言。”
安帝跟在她身后走到正殿上首坐下,一面吩咐人再添些冰块过来,一面笑着道,“重华,你别跟父皇打马虎眼,方才你也看到了秦肃。秦肃大好儿郎,又一表人才,先不说喜不喜欢,朕想,你对他……应该不讨厌吧?”安帝试探着问道,见公仪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忙又补充,“父皇既然看中他,自然是有原因的。你别瞧他年纪轻轻,现在已是豫州督军了。”
公仪音听到这里,心神一动,假意埋怨道,“父皇,豫州督军……您是想把重华远嫁到豫州去?还是想把您的大将调回建邺,安份做一个成日里只会斗鸡走马的清闲驸马郎?”
“自然不是了!父皇哪里舍得你远嫁?当然也不会白白埋没了秦肃这一人才啊。”安帝忙否认,声音稍微压了压,神神秘秘道,“父皇准备将他调回京中来任职。”
果然!
公仪音轻轻一笑,眸中一抹亮色,面上好奇道,“调回京中?父皇,人家豫州督军做得好好的,您调他回来做什么?”
“调到北军去。”许是有自己的考量,安帝没有多说,只粗粗解释了一句便转了话题,“重华,你放心,父皇给你挑的人,绝对都是上乘的!好了,你别说这么些有的没的,老老实实回答父皇的话,你对他的第一印象,究竟如何?”
第一印象?
公仪音心中偷笑,想起那日孤身闯入秦府的秦肃,脑中闪过五个字:艺高人胆大。
不过这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如何,她是铁了心要嫁给秦默的。
想到这,公仪音伸手晃着安帝的胳膊,拖长了嗓音撒娇道,“父皇……这个秦肃看上去太冷了,重华不喜欢。”
安帝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公仪音忙又道,“父皇,重华还小……您就这么希望重华早早嫁人?”一双秋水剪瞳紧紧盯着安帝,眼中似有泪花闪烁,面上一缕不快。
“好好好,父皇就是随口说说,重华若是不喜欢,那就当父皇没说过罢。”安帝虽然有心再劝劝,但见公仪音这幅泪眼婆娑的模样,忙改了口耐心哄起她来,心中感慨良多。
他这么多孩子中,要数重华最得他的心意。
除了重华是他福星的缘故,自然也有她自身性格讨喜的原因。小时候,别的皇子帝姬见到他都是一脸恭顺,唯独重华见到他时,会撒娇会哭闹会笑得欢快。在别的皇子帝姬心中,他先是君王,再是父亲。可在重华这里,他体会到了从别处感受不到的孺慕之情。
皇家本就凉薄,这点真情,让他分外珍惜。
后来重华大了,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长得也愈发像她逝去的母妃,每每让他失神。只是,人一长大,便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随心所欲,似乎对他,也多了几分恭敬起来。
如今还能再次看到重华在他身边撒娇哭诉,安帝顿感欣慰,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围着他欢声笑语的小重华。心中感慨,重华虽大了,骨子里还是那个爱撒娇的孩子。
安帝唏嘘不已,眼底有些微泪花闪现。
公仪音初有些诧异,然而安帝面上万千感慨的神情让她蓦然间反应过来。
她亦是感慨良多。
无论父皇作为一国之君是否合格,对她来说,他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父亲。不管南齐的局势现如今如何飘摇不稳,若是可以,她希望父皇能安稳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见公仪音蓦然沉默,安帝长吸一口气,带上笑容搂了搂她的肩道,“好了,不说这些了。父皇这里新得了些上等的珠宝玉石,朕让人拿上来给你瞧瞧,若有喜欢的便拿去吧。”
公仪音展颜一笑,掩下眼中漾起的点点泪花。
这时,她想起来时在护城河沟渠中找到的那颗东珠,眸中闪过一抹灵动,抬眼看向安帝道,“父皇,我记得前段时间徐州东海郡进贡了一批东珠上来?”
安帝点点头,“怎么了?朕记得上次问过你,你说府中东珠很多,不需要?”
公仪音眉眼弯弯,笑得娇憨,“今儿突然想起我房中的珠帘该换了,想问父皇讨一些那粉色东珠回去。”
安帝眉轻挑,“朕让人从库房里给你挑一副好的珠帘回去便是,不必费事再用东珠重新串了。”
“父皇,自己串的才有意思。而且这批东珠是粉色的,同别的不一样。”公仪音睨他一眼,嘟了嘟嘴佯怒道,“您说,那批东珠……您是不是都赐给后宫那些嫔妃们了?”
安帝知道公仪音不喜他沉溺美色,对他广纳后宫的事也一直颇有微词,闻言忙否认,“重华,这你可就冤枉父皇了。朕记得当时那批东珠,上等品朕赐给了皇后、昭华和你皇姑母,中等的,朕赐给了朝中一些官员。这样吧,库房里应该还有别的批次库存,也十分精美,朕让人去找找。”
赐给了朝中官员?
公仪音心头一动,似有所悟。莫非瑶瑟和轻絮的死,竟同朝中官员扯上了关系?她虽有心细问,但怕安帝生疑,遂按捺下心中的狐疑,笑着道了声好。
不知是因为秦肃之事安帝怕惹得公仪音不开心,还是方才公仪音对他的撒娇让他父爱大发。总之今日的安帝,对公仪音的要求几乎百依百顺,不仅将近日得来的稀奇珍宝全数拿到公仪音面前,还留着她在宫中待了好久,直到夜幕低垂,坊门快闭时才放她出宫。
公仪音坐上车撵,牛车缓缓驶出了宫门。
“殿下,您是回府还是……?”黎叔恭谨问道。
公仪音掀起车窗帘,看一眼外面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吩咐道,“回府吧。”今日时辰不早,秦默他们想来也已不在城郊,还是明日再去延尉寺吧。
“殿下,婢子瞧着那秦五郎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又年少有为,您为何不喜欢?”行了一会,阿灵抬眼看一眼公仪音,笑嘻嘻问道。
公仪音歪靠在软榻上,抚了抚额,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你喜欢?”
阿灵忙连连摆手,“婢子是觉得秦五郎……好像还不错的样子,又是主上替您选的。您这样一口回绝,万一错过了一门好姻缘怎么办?”
公仪音笑意加深了些,指了指阿灵,宽大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皓腕。她看向阿素,“阿素,你瞧瞧,阿灵她呀,倒操心起我的婚事来了。”
阿素抿唇笑笑,柔声替阿灵说着好话,“殿下,阿灵也是替殿下担心。”
“好啊你们。”公仪音睨她们一眼,“居然联合起来游说我。说,父皇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还是秦肃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阿灵露齿笑笑,凑近了一些神神秘秘道,“殿下,您今日想也不想便回绝了陛下,莫不是……”她挑了挑眉,看着公仪音笑得古灵精怪。
公仪音眉梢一扬,伸手挠了挠她的腰间,“你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居然敢取笑我?!”
“殿下殿下,婢子不敢了,您就饶了阿灵这一回吧。”阿灵最是怕痒,被公仪音这么一挠,忙扭着腰求饶。
一时间,车内笑声不断,飞出了车厢外,飘荡在寂寂夜空中。
车后,隐身于黑夜中的宁斐听到这银铃般的笑声,一贯清冷的面容变得柔和,嘴角不由自主挂上了一抹浅浅的笑容。月光下,他的眸中似有无数流光闪过。
月色如练,云淡星明,人间光影幽暗。
*
第二日,公仪音早早到了延尉寺,却不见秦默,不由心下好奇。
秦默一向来得早,今日居然不在衙中?
“荆兄,九郎呢?”公仪音看向凭几后的荆彦,好奇道。
荆彦合上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睨她一眼,语气中带了丝酸意,“九郎九郎!无忧,你一来便问九郎,连声招呼也不同我打,你这厚此薄彼也太明显了吧?”
公仪音脸红了红,轻咳一声道,“荆兄,早……早上好。”
“好了好了,瞧你这一脸幽怨兮兮的神情,不知道的,还当我欺负你了呢。”他起身走到公仪音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可吃过早饭了?”
“不曾。”公仪音摇摇头。早上惦记着瑶瑟之事,随意拿了些糕点准备在车上吃,不想车上补了一觉就给忘了。
“不曾最好。”荆彦唇角扬了扬,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走吧。”许是有了前几次经验,他这次下手倒挺轻的。
公仪音还没来得及咀嚼他那话的意思,见他抬步便走,忙快走两步跟上他的步伐,好奇道,“去哪?”
“带你去见你心心念念的九郎啊。”荆彦大大咧咧应了,大踏步朝外走去。
片刻过后。
公仪音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秦默,幸灾乐祸的荆彦,还有笑得慈眉善目的仵作罗老头,禁不住想咆哮出声。
谁吃饱了撑着大清早就来义庄啊?!
难怪方才荆彦问她有没有吃早饭,这要是吃了,还不得全数吐出来?这么一想,似乎嗅到空中的尸腐之气似乎愈发浓了。
公仪音狠狠瞪了荆彦一眼,从袖中掏出帕子系在耳上将口鼻捂住,总算是减轻了一些阵阵袭来的恶臭,给自己的胃创造了一些喘息的空间。
荆彦看着她“嘿嘿”笑两声,一摊手道,“无忧,你可别怪我,是九郎叫我带你过来的。”
公仪音看向秦默,苦着脸道,“九郎,怎的大早上就来义庄?”
秦默看着她眉眼微弯,唇边带着浅浅笑意。他今日穿了件雨过天青色的广袖袍衫,袖口和衣襟处绣密密墨竹,清逸俊雅。那笑容,似春风拂面般清爽,让公仪音胃里的翻江倒海之意总算消散了些。
“如今天气愈发炎热,瑶瑟的尸体又在水中浸了许久,耽搁不得,得趁早检查。”他语声清淡地解释。
公仪音不动声色地朝他靠近了些,闻得幽幽寒竹香袭来,被熏得昏头涨脑的感觉才减轻了几分。
秦默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没有出声。
“罗老头,瑶瑟的死因是什么?”荆彦没有发现他俩的“眉来眼去”,看向一旁的罗老头问道。
“你们过来看。”罗老头神色自若地咬着手中的春卷,对着几人招招手。
公仪音佩服地看着面色不变的罗老头。这种情况下还能吃得下东西,心理素质实在太强大,真乃神人也!
罗老头将春卷三下五除二消灭干净,取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指着瑶瑟尸体脖子处那道细细的伤口,“死因就在这,一剑封喉。”
说完,从几案上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才算完成了他的早饭。
秦默神色冷峻,一眨不眨地盯着伤口处,眼中一片幽深。
罗老头将茶水咽下,接着道,“看这尸体的肿胀程度,大概在水里泡了四五天。凶手应该是将人杀死后便立刻抛尸沟渠中了。死亡时间,据我初步推断,已经死了五日之久。”
五日之久,也就是说,瑶瑟在从延尉寺回去的路上就被人杀害了。
“伤口上可能看出什么?”秦默问。
罗老头摇摇头,“看这伤口形状,就是把普通的剑造成的。而且尸体泡的时间太久,伤口上很多线索都被水给冲走了。”
看来这就是凶手为何要抛尸河中的原因了——尽可能毁灭证据,以免他们从伤口和尸体上查到些什么。
公仪音有些不解,侧头看向秦默,“九郎,如果瑶瑟几天前便被抛尸,为何昨日才发现她的尸首?”照理说,城郊一带的地方秦默应该是派了人重点搜索的。
“我们在沟渠中还发现了一段绳索和一块大石头。”
公仪音恍然。原来凶手一开始将石头绑在了瑶瑟身上,尸体沉到了水底。后来在水中泡久了,麻绳松动石头脱落,瑶瑟的尸体这才浮了上来。
她的视线落在瑶瑟脖子上的伤口上,好奇道,“九郎,一剑封喉是不是对武功的要求很高?”
秦默摇摇头,“并不尽然。瑶瑟本身没有武功,若凶手趁其不备,只需稍微懂点武功,便能成功得手。”
公仪音一听,心中燃起的几分希望登时灭了下去。本以为一剑封喉必是高手所为,可照秦默这个说法,只要稍懂武功之人便可,如此一来,凶手的范围还是没有缩小。
她想了想,又问,“昨日沟渠里找到的那颗东珠,可查到线索了?”她从父皇那里没有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希望秦默这边能有收获。
秦默“嗯”了一声,神情清淡如松间流水,“当时东海郡进贡的那批东珠,上等品赐给了宫中诸人,中等品则赐给了部分朝中官员。”
看来,昨日安帝并没有记错,这中等粉色东珠的确到了朝中官员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