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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进了侧厅之后,刚才引路的书生又给沏了杯茶水端上来,饶是方之平也没弄懂他的身份,拱手道:“还没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王川,家就是这儿的,白天过来到王先生这里来请教问题,顺便帮帮忙。”
  方之平点头,“原来如此,能到王先生这里来请教问题,看来王兄学问不赖。”小学生总不会向大学教授请教问题。
  王川有几分的羞涩,“还成,还成,愚兄不过是借着近水楼台之便,当不得方弟如此夸奖。”
  两人正聊着呢,门口走来一位穿着土黄色短褐的中年人,瞧着面容甚是精神,便走边道:“你便是之平吧,长得比父亲要俊俏。”
  方之平忙作揖行礼,“晚辈方之平见过王伯伯。”
  王宗元扶起面前的年轻人,“你父亲可还好,当年老夫离京的时候,你父亲才十岁,转眼三十年过去了,他的儿子都长大了。”
  说实话,方之平面前这个人和他想象的王先生差别很大,他想象中的大儒,应该是一把花白的胡子,穿着浅色的长衫,说话像老和尚一样满是禅语,让人无尽的回味,但是面前这个人,肤色黑黄,头发虽然一丝不苟的梳了上去,但不长的胡子却有些杂乱,身上穿着粗布做的短褐,只在袖口和领口处的边缘看到了隐隐约约的绸缎,想来是怕划伤了皮肤所以才缝上的。
  一番寒暄后,方之平将自己的礼物呈上,王先生自然做不出当堂拆看礼物的事情,不过对方之平亲手抄写的佛经很感兴趣,特意让人拿出来。
  “不错,在你这个年龄能有这个功底已经相当不错了!”王宗元赞道,若非用心、用功练过,别说是十几年,便是二、三十年也写不出这样的字,道如这小子倒是得了个好儿子。
  王宗元这些年来接待过不少的后生,有亲戚家的孩子,有友人家的孩子,也有慕名前来的同乡,总归是想向他请教一二,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他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若非三叔祖的指导,他也不可能二十一岁便中了探花。
  所以对于这些前来请教的后生们,王宗元并不吝啬,多少都会给他们一些指点。
  “你近来可有什么打算?”王宗元道,他倒是真有几分欣赏面前的年轻人,不过收徒大抵是不成的,一来他没有精力再教个徒弟,二来,对方已经是举人了,他何苦做个半道师父。
  “晚辈打算去考求真学院,研读三年,再做打算,只是在江南没有产业,不知休假时可否在此借住几日?”说到最后,饶是方之平这般脸皮厚的人都有几分羞赧。
  “求真学院文风不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不过你这几日住在哪儿了?”王宗元捻着胡子问道。
  方之平眨眨眼睛,做出可怜状,“晚辈这一个月都住在客栈里了。”
  王宗元瞧着有趣,本以为对方少年中举,又习得一手好字,他还以为会是个呆板的性子,不曾想却是趣人,侯府在江南没有产业,这话他是信的,但是没有产业还不能置产吗,他就不信堂堂侯府嫡次子买个宅院的钱都没有,不过对方这么说也是为了能住在这儿,方便讨教学问,虽然脸皮厚了点,但可以理解,求学就得脸皮厚点才能成事儿。
  “后边还有几件空房,待会儿你自己过去选一间,不过老夫可是提前跟你说好了,在老夫这儿,吃不到山珍海味,就只有家常菜,你带来的下人,老夫这里也不负责安排。”王宗元道,要想留下来,就得做好吃苦的准备。
  方之平顺杆往上爬:“学生都听先生的,把行李拿过来,学生就把他们都打发走。”
  王宗元轻笑:“你个小滑头,除了用膳和睡觉的时间以外,其它时间你都可以过来问老夫问题。”他倒是真有几分喜欢这小子了,脑子活络,不呆板,重点是这厚脸皮的劲儿,少见!
  方之平没想到王先生会这么好说话,本来嘛,读书人大多都喜欢端着架子,他又是个突然冒出来的二十几年都没联系过的故人之子,他还以为对方能让他平时过来拜访就不错了呢,没想到居然能住在这儿,这也太好说话了吧,他甚至都怀疑他爹当年是不是对王先生有什么大恩,不过转念一想,这要真是有大恩的话,两人肯定不会断了联系。
  紧跟着王先生便带方之平见了他的夫人,王夫人的肤色比起王先生来可以说是相差无几,虽然打扮的更华贵些,但看上去并不显得年轻,言语之间甚至有几分粗俗,见了他们之后,先是热情的跟他打招呼,之后便问他年龄几何、是否娶妻生子、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
  若不是王先生不甚及时的阻拦,方之平怀疑这位夫人能把他的家谱问出来。
  好在王夫人虽然喜欢‘媒婆式’的聊天,但做饭的手艺却是不错的,尤其是酒酿圆子,酒酿味甜润,圆子较糯,馅又甜又香。
  “伯母,你做的这个酒酿圆子实在是太好吃了,我在客栈也叫过一份,但是他做的没有您做的这个甜润。”方之平赞道,这一碗酒酿圆子吃下去,感觉全身都暖烘烘的。
  王夫人听了欢喜,而且她的欢喜是不掩饰的,甚为得意的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王先生,笑眯眯的道:“好吃下次伯母还给你做,这可是我的看家手艺,你们先生年轻的那会儿,一顿能吃上三碗。”说着还伸出三根手指头。
  王先生无奈:“喜欢吃就多吃点。”天知道一顿吃三碗那次是因为他已经饿了半天了,别说是酒酿圆子了,就是给他三个窝窝头,他都能吃完。
  王夫人促狭的看了王先生一眼,“好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你们先生就是面皮儿太薄!”
  被塞一嘴狗粮的方之平埋头又吃了一碗酒酿圆子,有时候被迫吃狗粮也是一种幸福。
  ***
  “少爷,要不咱们还是买处宅院吧,离王家村近点不就是吗,不然小的们都不在,您的衣服谁洗,东西谁收拾,杂活谁干?”刚走出王家村,刘时便忧心忡忡的道,他家少爷再怎么着也不能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啊,就是人家书院还让带个书童进去呢,怎么就王先生家里这么讲究。
  “不用,我自己弄就成。”方之平自信道,前世他大学四年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做,一点问题都没有。
  刘时有些忧愁,“您的时间应该用来读书,做这些杂事干什么!”
  “好了,你要相信你家少爷,不过宅院还是要买的,不然你们几个住哪儿,就在求真学院附近买,到时候也方便,待会儿你就出去打听打听,有合适的记下来,过几天我再去看看到底买哪个。”方之平交代道。
  见少爷已经下定决心了,刘时也不好再劝,毕竟主仆有别,他敢仗着胆子提意见,就是因为少爷待他们宽容,但他们也不能得寸进尺。
  “对了,若是侯府那边派人过来,可不许说这事儿。”方之平吩咐道,他的书童都这么担心他的自理能力,他爹娘就更不用说了,别让他们挂心才好。
  刚到江南那天,方之平便写了封报平安的信寄回家,如今既然已经拜访了王先生,自然还得写封信,不然他爹该睡不着了,毕竟当初交代这事儿的时候,他爹把握也不大,那么多年都没联系了,他爹和王先生的情分也早就磨的差不多了。
  ***
  京城,定安侯府。
  北方的冬天凄冷,即便在屋里烧着炭盆,也得穿着夹袄才行。
  方道如照例过来陪宋氏用晚膳,依旧是那几道菜,次子不在,宋氏也没心思花银子从厨房那儿加菜。
  “这会儿之平肯定到江南了,也不知道信什么时候能到?”宋氏轻声抱怨道,次子出京以后,每到一郡便会写封信寄点稀罕东西回来,但越往后,离京城越远,每封信相隔的时间也就越久。
  “江南离这边远,从驿站寄信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到呢,你就放宽心,跟着运镖的车队走,能出什么问题。”方道如安慰道。
  只不过他实在是不会安慰人,宋氏原本带着几分愁绪的脸,这会儿还添了几分怒色,难得强硬道:“妾身不比侯爷心宽。”
  方道如知道自己笨口拙舌,只能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平也是我儿子,我能不担心他吗!”都是老夫老妻了,怎么就不懂他呢!
  “是妾身想差了。”宋氏语气生硬的说道。
  方道如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便是他娘也不曾阴阳怪气的说过他,立马就想发火,但两个人关系本来就僵,再吵起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好呢,想到这里,方道如握拳吸气,尽量心平气和的道:“你要是不放心就打发几个人去江南看看,左右他都已经十七岁了,还是举人,什么事儿处理不了。”
  宋氏不吭声,半响才道:“妾室最近胃口不好,这段时间打算吃素,侯爷您晚膳还是去别处用吧!”
  方道如猛的站起来,“你撵我?”
  “妾身不敢。”宋氏起身站到一旁,不卑不亢道。
  方道如瞧着妻子憔悴的面容,上面的决绝看的他心惊,心里像是塞满了棉花,闷的发疼,脑子却越发清明,他甚至还在想,幸好周围没有伺候的下人,这事儿不会传出去。
  “这儿没外人,就咱们夫妻俩,你跟我说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方道如轻声道,他自问没做过对不起夫人的事情,便是让她受过几分委屈,但那也绝非他所愿。
  宋氏看着面前不再年轻的男人,一字一顿的道:“妾身也不知道,但这些年一个人过日子过惯了,不想您过来,您还是该陪谁陪谁吧。”
  “一个人过日子?”方道如皱眉,“几十年了,我不是每天都回来陪你用晚膳吗?”这tm算什么一个人,一个人过日子的是尼姑庵里尼姑、和尚庙里的和尚。
  方道如生气,宋氏比他还气呢,“是,你是到我这儿来用晚膳,用过晚膳之后呢,还不是去姨娘那里,我都不知道你来这儿用膳是图什么,扎我的眼吗!”她宁可对方不进她的门,也好过让她眼睁睁看着丈夫去姨娘那里,要不是怕之平担心,她早跟方道如翻脸了。
  “我这不是为了安你的心嘛,陪你用膳还陪出错来了!”方道如气道,哪家的侯爷像他一样,陪夫人用了二十多年的晚膳,临了还落了埋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宋氏就知道跟方道如这个呆子说不明白,往往自己一肚子气,人家还不知道是哪回事儿呢。
  刚成婚那会儿,两个人蜜里调油,虽然方道如之前就有通房,但她嫁过来后基本上就当丫鬟使了,一直到长子出生,方道如都没找过旁人,后来老祖宗把长子抱走以后,他们就开始闹矛盾,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吵来吵去,感情也都吵没了,方道如又把他那个通房给拎出来了,去睡那人之前,还得过来先陪她用晚膳,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缺根筋。
  次子出生以后,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次子身上了,对方道如没那么关注了,也就没那么多争吵了,只不过时间久了,当初的感情竟也慢慢没了,留下的只有怨气。
  二十几年了,孩子都大了,两个人都老了,姨娘、通房也都不新鲜了,她也早就倦了,宁可去佛堂念经,也不想看着这个自诩深情却薄情的男人。
  宋氏不发一言,转身离开,她就不信明天方道如还能厚着脸皮到后院来。
  方道如挥手把面前的碗筷推到地上,气冲冲的离开,他又不是没女人,何苦受这个气。
  ***
  方道如的两个姨娘都待在一个院子里,因为没人重视,所以连个守院门的人都没有,方道如走到门口,瞧着紧闭的院门,到底是没让人打开,他对几个妾室基本上没说过多少话,以前找她们就是睡觉,现在没那个需求了,还真不知道找她们要说什么、做什么。
  方道如从正院出来的时候,怒气冲冲,步伐快的很,现在走回自己的书房却是慢悠悠的,甚至带了几分有气无力的感觉,看着偌大的侯府,方道如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孤家寡人。
  妻子不喜欢让他陪,母亲永远只在乎她的权柄,最贴心的儿子远在江南,剩下的人里也没有一个是与他贴心的。
  都说借酒消愁,方道如以前是不信这个的,但漫漫长夜,躺在床上都睡不着,不喝酒,还能做什么。
  一个人独酌,不到半个时辰,一坛子的酒便没了,但喝的越多,方道如想的便越多,眼睛止不住的酸涩,终于两行泪夺眶而出。
  “再拿一坛上来。”方道如大声道。
  “侯爷,您已经醉了。”贴身伺候方道如半辈子的小厮冯雷劝道。
  “去拿啊!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方道如猛的将酒坛子砸到地上,还没等冯雷有什么反应呢,自己就先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了,而且是声嘶力竭的那种哭。
  冯雷没有办法,只能唤人进来收拾,省得伤着侯爷,“您等等,我这就给您拿去。”
  方道如不理,继续哭,哭声里还带着抽噎。
  冯磊快步出了门,往正院跑去,这事儿不能烦扰老祖宗,姨娘们没这么大的能力,世子爷是当儿子管不了,只能找夫人。
  第26章
  “夫人真的已经睡了。”赵嬷嬷强调道,夫人正伤心着呢, 何苦再去招她。
  冯雷急切道:“嬷嬷, 侯爷那边醉的不行了, 您就让夫人过去看看!”
  “喝醉了有下人伺候,真醉的厉害,就去找大夫, 夫人过去有什么用。”侯爷若是想和好,哪怕是借醉过来也好啊, 这让人请夫人去算怎么回事儿, 难不成侯爷想和好,还得必须夫人先低头不成!
  赵嬷嬷虽然支持夫人和侯爷同归于好, 但绝对不能是夫人再让步, 轻易得来的总是不被珍惜,谁知道哪天侯爷又会旧态复萌。
  侯爷醉到趴在桌子上哭这事儿肯定不能跟下人说, 冯雷急得团团转, “你不妨就去问问夫人,侯爷醉了嘴里可还喊着‘夫人’呢!!”一日夫妻百日恩, 夫人可能会心软。
  赵嬷嬷有些意动, “老奴进去瞧瞧, 但夫人上了年纪,睡得沉,能不能起来还不一定。”
  冯雷都快给这老嬷嬷跪下了, 见她松口, 哪还管能不能请的出来, “您去试试,若夫人睡得熟,就当小的今晚没来过。”
  赵嬷嬷点头,这事儿瞒不了老祖宗那边的人,但只要侯爷不知道就足够了。
  宋氏这会儿的确已经熟睡了,早年深夜难眠的时候多了,以至于现在心都硬了。
  “夫人,前院来人说,侯爷喝醉了,在书房念叨您呢,您要不要去看看?”赵嬷嬷轻声问道。
  宋氏连眼睛都没睁,睡意昏沉的说道:“不用了,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出去请个大夫。”
  赵嬷嬷叹了口气,“那老奴先退下了。”看起来,夫人真的是把侯爷从心里放下了,如今只能盼着二少爷争气,能为夫人在侯府撑起腰来。
  冯雷是带着气恼离开的,侯爷因为夫人醉成那样,结果夫人却都不肯去书房劝劝侯爷,哪怕是露个面呢,他家婆娘若是敢这样,他非得休了不成。
  冯雷越想就越是替自家侯爷不值,等他回去的时候,侯爷还在‘呜呜’的哭着呢,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哭的跟个孩子一样。
  冯雷挥手让伺候的几个小丫头都下去,僵着一张脸给侯爷拍背,夫人既然这么对侯爷,那他万没有替她瞒着的道理,早让侯爷知道,也省得将来伤心。
  ***
  求真学院的开学考试要过了年以后,这段时间方之平就住在王先生家里,虽然宅子很大,但住在这里的只有王先生和王夫人老两口,不过每天都有同村的书生过来帮忙,倒是显得并不空旷。
  来到这个世界十七年,除了考试的时候以外,方之平还是第一次没人伺候,房间自己收拾,衣服自己洗,平日里还得帮着王先生挑水、收菜、整理书籍,一开始方之平还能耐下性子来,但时间久了,便觉得枯燥,而且浪费时间。
  若不是王先生学问的确高深,每每给他解惑总能让他反复捉摸,以知其新意,他大概早就想告辞走人了。
  “你家里怎么还没给你定亲?这男娃娃也是耽误不起的,我跟你们王先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了,十岁便定了亲事,这感情就得从小了培养才好。”王夫人一边搅拌锅里的菜,一边絮絮叨叨的说道。
  方之平是过来给王夫人烧火的,这活儿他两辈子还是头一次干,好在除了点火有难度以外,其它的他勉强还是能处理的,听王夫人操心他的人生大事儿,方之平被烟熏到眼睛露出几分无奈,“高僧说过晚辈不宜早娶,得等到二十岁以后才成。”
  王夫人最是信佛,她每年都得去庙里拜几次,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长得不赖,家境瞧上去也不错,怎么能还没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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