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韩蛰垂眸看她,瞧见杏眼里的担忧安慰,缓缓颔首。
  令容遂送傅益出去,各自说了些近况,至垂花门处驻足折回。
  丰和堂里,因韩墨包扎已毕,刘氏婆媳探望过,便先回去。令容跟韩瑶陪杨氏坐着,待天色暗沉后用了晚饭,被杨氏打发回去歇息。
  这里祖孙几人连同杨氏守了两个时辰,韩墨才从昏睡中醒来。
  失血太多,伤口又感染,其实最宜寻个地方静养。因当时伤得极重,韩墨怕他挺不过,心里有放不下的人,不想耽搁。且他这回担任招讨使,本就没指望冯璋归降,对战事影响不大,韩镜叮嘱的事也都做完了,待伤口的血止住后,便执意回京。
  京里的太医药材都比正逢战乱的光州齐全,韩征寻了最好的马车,拿软毯一层层垫厚,又铺上薄席隔开闷热,路上走得慢,加之回府的信念撑着,韩墨倒撑得住。只是伤势沉重,发烧不止,这会儿视线还是模糊的。
  韩墨十分虚弱,目光扫过韩镜、韩蛰和韩砚,最终落在杨氏身上。
  夫妻俩各自沉默对视,半晌,杨氏别开目光,一滴泪滚下来,渗入衣裳。
  韩墨仍盯着她,半晌才又看向韩镜,“父亲,儿子无能。”
  “先养好伤。”韩镜花白的胡须微颤,“太医说了,你能撑住,这伤就不算大碍。”
  韩墨缓缓点头,有些疲惫,暂闭上眼睛。
  他一醒来,韩镜总算放了心,一面叫人给他喂药,一面派人去庆远堂给太夫人报信——韩墨重伤的消息递来时,太夫人受惊,病势愈发沉重,几乎卧床难起。
  祖孙坐了会儿,知道韩墨执意回京的心病,没再打搅,留杨氏在旁照看,各自先回。
  ……
  韩蛰拖着满身疲惫回到银光院,令容已铺好了床,在桌边坐着。
  因怕丰和堂有事来不及换衣裳,她没换寝衣,只穿着白日里的交领半臂和玉白襦裙。见韩蛰进门,她忙起身迎过来,“夫君,父亲醒了吗?”
  “醒了,精神不太好。”
  令容入内倒茶给他——即便神情沉稳,他的唇上却颇干燥,显然是心焦之故。
  韩蛰连着喝了三杯,瞧她一双杏眼里满含担忧,不由道:“父亲能挺住,放心。”
  “我还担心夫君。”令容瞧着他冷硬的脸颊,低声道:“这两天夫君都没睡好。父亲病着,夫君肩上的担子更重。我才叫红菱熬了碗汤,夫君先喝些。”遂去外间取了食盒里温着的汤,揭开盖子,里头已晾得温热了。
  韩蛰晚饭没胃口吃,这会儿确实饿了,自取出来,喝得一滴不剩。
  “父亲那边得有人守着,母亲熬不住,我待会就过去。”韩蛰起身,面目沉着。府里两个病人,朝堂上大事一堆,他也不是铜打铁铸的,见韩墨那副样子,面虽不露,心里忍不住胶着,眉梢带点疲惫,将令容揽进怀里。
  令容乖乖贴在他胸前,“夫君明早想吃什么?我让红菱做好了送过去。”
  “后半夜我回来,那边有二弟。母亲跟前有鱼姑,放心。”韩蛰随便报了两样吃食,将她抱得更紧,察觉她双臂也越抱越紧,有些害怕似的,安慰道:“别怕,这么点事,你夫君撑得住。”
  第81章 兄弟
  韩墨熬过颇凶险的一夜,在太医妙手调理下, 烧稍微退了些。
  太医怕病情反复, 时刻守在丰和堂外, 按着时辰给他换药, 加之回府后照料得当,又有杨氏守着, 韩墨昏睡了几次, 到次日傍晚时,精神总算好了些许。两位太医见状,稍松了口气, 仍不敢掉以轻心。
  杨氏已按太医给的方子, 熬了汤备着, 带韩墨醒来, 命人给他背后垫上软枕。
  韩墨的脸色颇苍白,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汤,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夫妻俩成婚二十余载,如今年逾不惑, 韩墨甚少那样瞧她。屋里的丫鬟仆妇都在帘外候命,静悄悄的就只剩夫妻独对。杨氏被看得不自在, 别开目光, “何必赶着回京呢, 平白耽搁了几天。”
  “怕我撑不住。”韩墨缓了片刻, “快死的时候, 我只想见你。”
  杨氏瞧了他一眼, 沉默不语。
  “这二十年——”他顿了下,想去碰杨氏的手,杨氏轻轻避开。
  “孩子们都大了。”杨氏搁下汤碗,“太医说你得歇着,不能费神。”
  “睡着的时候我很迷糊,总觉得疲累,害怕醒不过来。”韩墨闭上眼睛,身体虚弱,头脑仍旧昏沉,像是不断往下坠,喃喃道:“要不是有你,昨晚我兴许就……”
  “别胡说!”杨氏打断他。门下侍郎是三省长官之一,也算宰相,只是有尚书令韩镜和中书令甄嗣宗在前,风头并不显露。但韩墨毕竟居于中枢多年,平常虽不像韩镜沉稳老辣、韩蛰锋芒毕露,行事也稳重有度,碰见难事不退缩,更不曾说丧气的话。
  杨氏回想昨晚的凶险,鼻头毕竟微微发酸。
  “不是胡说。”韩墨睁眼,“到了快死的时候,好些事情才能想明白。这辈子一转眼就走到了头,我总是对不住你。路上我总在做梦,梦见你刚嫁给我,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骑马射猎的时候,比瑶瑶和蓁儿好看很多。幼微……”
  幼微是杨氏的闺名,从前夫妻情浓时,韩墨便是这样温柔唤她。
  已有很多年没听到了,有几回韩墨只在梦里这样叫她。
  杨氏偏头不语。
  “我很后悔,却说不出口。”韩墨病中昏沉,寻常的理智克制尽失,只哑声道:“一念之差,终身后悔。辜负了你,也断送一条人命。”
  这种话他以前从没说过。
  年轻的时候各自气盛,高门贵户娇妻美妾的不少,沉闷喝酒时,朋友总会劝他,收个通房不算什么。韩墨心里其实很清楚,夫妻情浓,这种事总归伤人,是他的错,也愧疚悔恨。对着杨氏的决绝姿态,却难宣之于口。且韩墨幼时读书,刀剑都没碰过,赵氏又是长辈跟前的人,做不出打杀的决断。便想着等无辜的稚子出生,送赵氏回老家,不闻不问就是了。
  直到杨氏的态度毫无松动,他才慢慢醒悟,于是除掉赵氏,生平头一回手染鲜血。
  回府后纵然追封姨娘,却抹不去赵氏将死的情状。
  彼时他才二十岁,满腹诗书,胸怀报复。酒后一念之差,那女人纵然有错,他也难逃责任,却不得不将他的过失尽数清算到一个女人头上,亲手取她性命。
  夫妻不睦,心中愧悔,韩墨意志日渐消沉,更不敢跟杨氏吐露半字,只沉浸公务之中。后来杨氏对他相敬如宾,即便有了韩瑶,也是跟惯常的官场夫妻毫无二致,她操持内宅,他忙于公务,虽也会说些贴心的话商议内外要事,却不会掏心掏肺。
  就这么耗了二十年,韩墨甚至想过,那些话他能带到棺材里,余生好好待她,再不犯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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