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节

  一个,又一个。
  第三个。
  他鞠了三个躬,方才直起了腰来,然后缓缓说道:“之前的时候,我曾经跟我师父说过,我或许在修行之上有许多的天赋,但是对于做一个掌教,特别是需要平衡各方面势力、将众人的想法拧成一股绳的掌舵者,我其实并不擅长,事实上我也并不想做这么一个掌教真人,但是由于师父的遗愿,我不得不挑起这个担子来。”
  “但或许是心中下意识的抵制,所以我做得并不够好,我甚至连每一个峰、每一处殿的负责人都认不全,很多的决策,都是由符钧师兄来代我做的,对于这一点,我向众位道歉。”
  “对不起!”
  这话儿听得众人的脸色各异,不过连一直都很尴尬的符钧都有些动容了,说萧师弟你千万别这么说,之前的事情,是因为大家找不到你人了,方才做出的决定,我这个继任者也不过是暂时的,你回来了,这掌教真人还是得由你来做,毕竟你是师父指定的人,对不对?
  杂毛小道摆了摆手,说符钧师兄,长老会的决议,岂能是儿戏,既然大家信任你,让你坐了这个位置,那你就好好当着,振兴茅山的威名。
  说罢,他指着我,说对了,我之前来的路上,听说长老会在对陆言的事情做决议,不知道情况如何?
  场面刚才还和和气气,不过这话锋一转,立刻就变得僵硬了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刚才那个三角眼长老不阴不阳地说道:“陆言虽然在于刑堂刘长老的比斗之中,使用了与神剑引雷术有所区别的雷法,但并不能够证明他不会神剑引雷术,所以长老会的决议是将他留下。”
  哦?
  杂毛小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那三角眼长老说道乐师叔你的意思,也就是长老会认为我教授了陆言神剑引雷术,对吧?
  他的话一下子就变得有火药味了,而被杂毛小道双目一瞪,那三角眼长老就有些发毛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说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么说。”
  杂毛小道一步一步地朝着他靠近,说你也这么认为?
  大概是被压迫得紧了,那三角眼长老突然间就来了火气,腰杆一挺,冷声哼道:“萧克明你别咄咄逼人,现如今你可不是掌教真人了,而论辈分,我可比你高一辈,而且还是茅山长老,你有什么资格这般拷问我?”
  这话儿说得有些色内厉荏,而杂毛小道则是哈哈一笑。
  他回过头来,望着在场的诸位长老,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诸位,我如果说我并没有教给陆言任何手段,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神剑引雷术,然后要带走他,各位怎么看?”
  他说完话,然后盯着刑堂长老刘学道,问道:“刘师叔,你怎么看?”
  刘学道眼观鼻、鼻观心,说我坚决执行茅山长老会的决议。
  杂毛小道又看向了掌教真人,说符钧师兄,你怎么看?
  刚才问刘学道,只不过是虚晃一枪。
  他最终还是问向了能够说得上话的掌教真人来。
  沉默了一会儿,符钧斟酌了一下语气,然后为难地说道:“萧师弟,就我个人而言,你的一切要求,师兄都是支持的;但你也应该知道,神剑引雷术乃茅山宗的镇教法门,唯有掌教真人和传功长老方才能够学得,如果是有外人学了的话,这对我茅山的千年基业,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啪!
  杂毛小道打了一个响指,然后说道:“好,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师兄是觉得我极有可能将神剑引雷术教授给了陆言,对吧?”
  符钧平静地说道:“师弟,之前的种种事情,终归还是要一个说法的,你说对吧?”
  杂毛小道点头,说符钧师兄你要一个说法,那我就可以给你一个说法。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符钧师兄的理由,无外乎是一个不属于茅山的外人掌握了神剑引雷术,这事儿就绝对不行,不管陆言会不会,这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杀错勿放过,对吧?”
  符钧说道:“萧师弟,你也是做过这个位置的人,应该知道,处于我的立场,不管个人的情感如何,终归要站在茅山的利益上说话,请你理解。”
  杂毛小道呵呵一笑,说对,所以说师兄你比我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他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朝着神池宫的方向转过了身去,然后直接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了下来。
  这位可是做过掌教真人的大拿,谁敢受他这一跪?
  于是站在他面前的人纷纷都让了开去。
  跪倒在地的杂毛小道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师父,对不起,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情,没有能够办到,现如今你已不在茅山,这儿也不再是我的家了——从今日开始,我萧克明将自革门墙,再出茅山,从此之后,茅山与我,再不相干,请你原谅我……”
  他说罢,结结实实地用脑门撞向了那青砖之上。
  邦、邦、邦……
  一共三下,鲜血四溅!
  第三十四章 问心无愧
  这世间的磕头有两种,一种是假情假意,虚假应付一下,而另外一种是真心真意,心中满是虔诚。
  而杂毛小道磕的这个,是第三种。
  他不是在磕头,而是在自残。
  随着邦、邦、邦三下,他可是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地上,这清池宫外面的广场是青砖石铺的地板,一块就有一平方米,规规整整的,然而杂毛小道这一磕一个响,居然将那青砖石给磕得一阵碎裂,如同蜘蛛网一般往四面八方发散而去。
  按理说他如果是劲气充满全身的话,再大的劲儿都不会有什么损伤。
  然而此刻的杂毛小道,从第一下,额头立刻就破了皮。
  而第二下,碎石甚至直接镶嵌进了他的额头之上去。
  第三下的时候,杂毛小道的额头上面全部都是血,以及砸碎了青石板之后的碎石块儿,全部都镶嵌进了他的皮肉里面去,看起了特别吓人。
  他是用尽了全力在磕头,而且还没有半点儿防护。
  三个响头磕了下去之后,众人都惊呆了。
  符钧听到了杂毛小道的话语,脸色大变,惊恐地大声喊道:“小师弟,不可!”
  他之前喊的是“萧师弟”,这会儿叫的是“小师弟”,仅仅是音调之间的区别,却将两人之间的关系给拉近了许多。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希望杂毛小道退出茅山宗。
  然而长跪了好一会儿的杂毛小道这个时候却站了起来,有鲜血从额头上顺着鼻梁往下面流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使得他不得不用袖子揩了揩眼帘上的鲜血,方才抬起头来。
  他朝着符钧拱手,然后说道:“师兄,哦,错了,符掌教,你要我给你一个说法,我现在给你了——陆言是不是会神剑引雷术,这个无人能够确认,但我会,全天下的人应该都知道。”
  符钧叹了一口气,说小师弟,你这又是何必呢?
  杂毛小道认认真真地说道:“符掌教,我是茅山之外,最能够确认通晓神剑引雷术的人,所以你们与其找并不确定的陆言麻烦,不如先将我给杀了。”
  说罢,他往身后一抹,有一把桃木剑出现在了他的手上来。
  握着剑,杂毛小道朝着在场的众人作了一个道揖,然后说道:“有想拦我的,尽管来,萧克明的眼里只有路,没有人,谁人拦我,不要怪我手下无情——我杀的人多如乱麻,双手满是血腥,拦我者,我杀之;当然,诸位也请不要留手,尽管杀了我这个懂得神剑引雷术的,‘旁门左道’!”
  这话儿说得斩钉截铁,然而他说得并不威风。
  事实上说这些话语的时候,杂毛小道一直都在流泪,那泪水混合着血水,将他的整张脸都给糊住了去。
  他软弱么?
  杂毛小道曾经是这个世间的顶级高手之一,天山一役之中他扮演了最为关键的角色,这个男人强大到无数人都为之敬仰,但是在此时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没有人会笑话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男人,因为他所有的软弱和泪水,都是因为内疚。
  他对他师父有多敬重,此刻的心中就有多痛。
  但是他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却是如此义无反顾。
  没有人因为他流了泪,就觉得这个男人好欺负。
  没有人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有人胆敢站在他下山的路前,他就会没有任何顾忌地一剑劈将上去。
  所以拦在山门之前的许多人,都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来。
  他们是畏惧么?
  不像。
  或许有人畏惧杂毛小道的威名,但更多的人,则是在痛苦。
  这个男人,不但是前代掌教真人指定的继承人,而且还是茅山宗曾经最为骄傲的榜样,他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天下,并且让无数年轻人为之激励和自豪。
  尽管他并没有参与多少教门事务,但对于底层的茅山弟子来说,一个无为而治、又没有什么架子的掌教真人,更加让人喜爱。
  他永远都不会高高在上,就好像是你身边的朋友,而不是你想要顶礼膜拜的神灵。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让整个茅山都为之骄傲的男人,他宣布自革山门。
  他不再是茅山道士了。
  不再是……
  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和郁闷徘徊于无数茅山弟子的心头,我能够从他们的脸上、眼神中,瞧出那种极力掩饰的失望和悲伤来。
  所以他们的让路,是一种自发的行为,也许是在表达对方茅山上层的不满,也是在表达自己心头的敬意。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却拦在了正门口。
  茅山掌教,符钧。
  杂毛小道抓着手中的剑,一字一句地说道:“符掌教,你真的想好了么?我可要动手了……”
  符钧满脸通红,眼圈里也有泪水在打转,激动地对杂毛小道说道:“小师弟,为了一个江湖小杂鱼,你这样子真的值得么?”
  杂毛小道显得无比冷静,平静地说道:“符掌教,请不要叫我小师弟,你面前这人,叫做萧克明,他来自于句容萧家——你若是觉得我这一身手段属于茅山,若是想要自革门墙,就得先将一身修为给废除去的话,尽管过来,正好我也领教一下,多年未曾交手,你如今的修为,到底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境界!”
  符钧的脸色从激动逐渐转冷,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冰冷。
  他说道:“想不到几十年的师门之谊,居然顶不过一个小角色,我真的是看错你了。”
  杂毛小道不冷不淡地说道:“至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而在这茅山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盼着我死呢……”
  “够了!”
  符钧脸色一恼,怒吼了一声,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不把我们这些人当做师门兄弟,那我也无话可说了,今天这事儿到此为止,你离开茅山,即日我便会昭告江湖,你的所作所为,均与我茅山无关;至于你和陆言,直管离去,我不再拦你……”
  杂毛小道抱剑行礼,不冷不淡地说道:“多谢符掌教开恩。”
  说罢,他朝着我招手,说走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显得十分疲惫,似乎有些失望,又松了一口气似的,整个人紧绷着的精神在这一刻都没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拉了一下屈胖三,然后跟在了他的身后。
  我们缓步而行,杂毛小道在前领路,他十分颓丧,步履蹒跚,然而周遭的茅山道士在他走过的时候,都会弯下腰,向他鞠躬,表达出心中的敬意和不舍。
  一开始只有几人这般,而走到了后来,却形成了一种惯例。
  我走过刑堂长老刘学道的身边时,瞧见他也向杂毛小道弯了腰,当我瞧过去的时候,发现半空之中,有一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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