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邯郸集市。
  罗敷把绢帛交给估价的中间商,惊喜地发现比往日涨价五十钱,乐得她脆声朝那商户道谢。
  然后不忘阿弟的嘱咐,去给他买些读书用的笔墨。
  懒蛋其实一点也不懒。或许是知道他自己那副身子板儿干不了别的,张览读起书来倒是认真,功课做得一板一眼,两年来费了不少笔墨简牍。
  可是当罗敷找到那相熟的制笔匠人铺子时,却见大门闭着。左邻右舍告诉她:“笔翁今日不开张,在城外猎户那里饮酒做客哩。”
  罗敷一怔。世上学问多,一环扣一环。制笔匠得跟猎户打好关系,才能得到上等兔毫、狸尾的供应。
  她闲不住,看看太阳,时间足够,决定不辞辛苦地出城走一趟,好过在原地傻等。
  跟同来的小姊妹暂时分手,挤过摩肩继踵的赶集人群。
  城外春意浓浓,连成片的桑树林比往日更茂盛了些。
  罗敷今日没有采桑的任务,可却莫名其妙有点眼皮子跳。
  她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贵人珍惜衣履,应该不会经常光顾老百姓的劳动场所……吧?
  那天撞上的三公子方琼,虽然讨厌,倒也没到让她恨之入骨的地步。贵人们大抵是读书知礼的,就连强抢民女也抢得优雅。他一没动手二没动刀,只知道抬出权势来压人,以为老百姓把他当神供着呢!
  肉食者不知民间疾苦。罗敷只是想不通,贵人府里定然姬妾不少,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如何就缺自己一个呢?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过一片桑林。突然左眼皮又跳一跳。
  耳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压低了的:“就是她……”
  罗敷一时有点懵。左右看看,此时日头正高,没人采桑。层层叠叠的桑叶在微风中飘荡。
  加快脚步,低头含胸的快走。身后隐约响起脚步声。
  罗敷猛然住步,清脆叫道:“有人吗?”
  倒不是太慌。半里之外的田垄上就有不少耕农乡妇。只要她喊一嗓子,至少二十人会自觉围过来看热闹,就像前日遇见方琼那样。
  桑林中依旧寂静。她定定神,自语:“看来是我听岔了。”
  脚步轻盈地继续前行。走没两步,猛一回头。桑树后面闪了一片灰布衣角。
  罗敷这才有点心跳加速,伸手摸向腰间。
  女郎长到一十七岁,抛头露面挣生活,不是没遇到过登徒子。不过邯郸民风淳朴,偶有坏人,也坏得十分中规中矩。青天白日的,尖叫声和一把剪刀足以吓退那些不务正业浪荡客。
  作为一个女红纺织的熟手,剪刀自然是随身带。
  她剪刀刚亮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桑林里突然刷拉拉出现三个虎背熊腰的伟丈夫,朝她猛扑过来!
  罗敷没见过真正的亡命暴徒。然而在见到这三人的一刹那,心里蹦出“亡命暴徒”四个字来。
  一下子吓得脸色纸白,尖叫卡在喉咙里,剪刀不知道往哪儿指,顷刻间两腿发软。
  是该叫“救命”还是“杀人”?
  那三个大汉扑到罗敷身前,却没再加侵犯,反而……
  肃立站定,齐刷刷高举双手,抱拳长揖,鞠躬鞠到上脚面,给了她三个黑发葛巾的的后脑勺!
  口中齐声叫道:“恭迎夫人!”
  罗敷这一惊非同小可,比被强盗打劫了还害怕。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我……你们……”
  三个大汉一齐抬头。其中一个伸手擦眼角,深情地补一句:“夫人,我们可……可找到你了!”
  罗敷想,莫不是遇上疯子了?
  转头就想跑。谁知背后也堵了两个壮士,神色恳切地朝她作揖行礼:“夫人,大伙都在寻你呢!快跟我们回去吧!”
  罗敷宛若定身,踩到裙角踉跄一下。这几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身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小夫人许是受了些刺激,别让她伤着自己。”
  下一刻,罗敷手里一空,剪刀已经被一个刀疤脸壮士没收了。那人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贯穿全脸的刀疤挤成一条蚯蚓。
  罗敷不敢看他面孔。目光下移,只见他腰间佩着一柄杀猪刀。但却又不是一柄普通的杀猪刀。刀柄镶嵌云纹,刀鞘油光锃亮。她方才在集市上看到过一柄差不多的,标价一万钱。
  那刀疤脸见她注意到自己的刀,咧开血盆大口朝她一笑。硕大的刀疤上下颤动,笑容要多扭曲有多扭曲,仿佛在说:“敢叫就捅你。”
  她噤若寒蝉。明显不是寻衅滋事的小老百姓!
  难道是……
  身侧辘辘声响,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三丈之外。马儿打声响鼻,趾高气扬。赶车的是个异常矮小的中年男人,颏下一部长须直垂到肚皮,一身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油腻旧袍,活像庙里泥塑的土地公。
  他捋着长胡子,嘿嘿笑得猥琐:“小夫人请上车吧。别顾虑。”
  旁边一片七嘴八舌:“就是!夫人如何能一直误在民间,快跟我们回府吧!”
  小梅花鹿身边围了一群狼。罗敷惊吓归惊吓,心底点燃了一团火。一双眸子里怒气闪烁。
  刚刚还觉得方三公子只是“有点讨厌”!
  原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狗腿子早就布置周全。上来就叫什么“夫人回府”,根本不在乎她民女愿不愿意!
  印象里方琼的那张白净富贵脸,本来还算是容颜端正,被她在心里恶狠狠的戳了好几剪刀,血流满面。
  来不及管韩夫人讨三个字了。她蓦地开口反击,小虎牙亮出来,努力摆出不容侵犯的气势:“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稀罕跟你们回府!就算到了你们府上,我也不会乖乖听话!我——是了,我有疯病!癫狂症!三天一梦游,五天一上吊,隔两月就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到时弄得你们家里鸡犬不宁,见人抓人,见狗咬狗,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周围的“暴徒”怔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是个女疯子?
  那更不能掉以轻心。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朝她围拢。
  那刀疤脸大嘴一咧,狞笑着伸出一只蒲扇大手。
  罗敷再机敏伶俐,到底是个没见过太大世面的小女郎。瞬时间想象出了自己的十几种悲惨下场,头皮发紧,整个人被恐惧冻成了冰柱子。
  她浑浑噩噩的,做了头脑里跳出来的第一件事:冲着身边一株粗大桑树一头撞了去。
  身周几声惊叫。有人在最后一刻扯住了她的衣带。罗敷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也不知是撞的还是吓的。
  ……
  桑林外面,辛勤耕作的老少农人听得里面声音不对劲,终于好奇凑来看时,一乘马车已不慌不忙地驶上黄泥路。赶车的是个形容猥琐的长须矮子,护送的是个相貌凶恶的刀疤脸,全身上下仿佛散发着四个字“离我远点”。
  百姓们识相地纷纷向后转。车轮辘辘,声音消失在荒野深处。
  第4章 团聚
  罗敷迷迷糊糊的捱了不少时候,昏迷中梦见自己在方府里被人大卸八块。
  直到面前飘来一阵熏香。她睁开眼,看到一支燃烧的红烛。
  烛火跳跃,映出床铺一席,窗棂两扇。墙角一座镂空紫铜博山炉,缕缕逸出乳白色轻烟。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精瘦伶仃的中年妇人边走边念叨:“哎呀呀,秦夫人,你可醒了!大伙都为你急着呢!”
  罗敷转头看。妇人四十岁左右年纪,容色端正,年轻时想必也是一方美人。她一身暗色麻裙,两股荆钗,固定住略显枯黄的发髻。
  不像是贵人家宅眷,难道是个侍候的媪婢?
  她脸上的焦急神情倒不似作伪。见罗敷挣扎着坐起身来,更加大惊小怪地伸手来扶:“夫人,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可要饮食?”
  说着端过一碗飘香羹汤:“这是妾刚刚烧的……”
  罗敷三分害怕七分怒,哪里敢接,谁知道那碗里是什么作料。
  眼中横出十分的戒备,如同鼓胀了气的小河豚,一连串问出来:“我不是什么夫人!你是谁?我在哪儿?你们要做什么?”
  妇人放下汤碗,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满身刺,反而更加友好地朝她笑,指指床榻边一叠衣裳:“妾姓周,夫人随便怎样称呼便好。夫人还请更衣,门边有丝履,面盆里有热水。仓促之间没准备太齐全,夫人请勿怪罪……”
  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罗敷再如何抗议,咬准了不改口,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罗敷检查一下身上,外衣鞋履让人除去了,叠在旁边洗衣盆里;身上的中衣还是出门时的那一身。没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别的伤痕。再看周氏进来得轻车熟路,想必方才一直是她在照料。
  目光定在边上放的那叠衣裳上。丝质薄色锦缎掐边,做工精细,只是隐约有些皱巴巴,仿佛是在哪位贵妇人的嫁妆箱子里存了不少时候,匆匆取出来的。
  这是让她更衣打扮,好叫那个什么三公子过目?
  罗敷扬手就想把衣裳撕了。但同时心中有数,这种暗斜纹的丝绸料子,官办织坊里的提花机才能织造,一个顶顶熟练的织工,也得忙活二十天才成一匹。
  她不介意跟人打架吵架,但她多年在织机上讨生活,万不会跟布匹衣料过不去。
  再者,再气不过,也不敢衣衫不整的跟人吵架。
  她冷笑一声,匆匆套上丝衣鞋履,整整头发,看准了房门所在,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那妇人连忙拦住:“夫人……”
  “周……阿婶,”对方对她礼貌,罗敷也就尽可能跟她和颜悦色,“莫要再叫我夫人。带我去见你们公子。”
  从前只是听在耳中的“强抢民女”,有朝一日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罗敷怕归怕,心头却升起一股为民请命的悲壮感。
  舍得一身剐,不把这纨绔骂个狗血淋头她就不姓秦。
  周氏这回没拦住她,喃喃道:“夫人认识我们公子?”
  罗敷心中冷笑。吵过一架,算认识吗?
  周氏见她面色不善,也不好再问,小心朝右边一指。
  罗敷出门。右手边是个小走廊。灰泥墙,穿斗梁,漆木柱。明显是体面人家的宅邸,但没她想象得那样富丽堂皇,甚至比韩夫人家还朴素些。
  她循着人声向右转,几步转进一个小厅。一掀帘,吓一大跳,差点晕过去第二次。
  跪坐的,站着的,箕踞在地板上的,靠在墙上的,几十个面貌各异的大男人!
  包括那个捉她的刀疤脸,那个赶车的长须矮子。狗腿子聚了一屋子!
  见到门口闯进来一个姿容艳丽小女郎,这些人齐齐静了一刻,目光层层叠叠落在她身上。
  罗敷怔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掉头原路跑。
  就算她做好了和方琼对质撒泼的准备,骤然见到这许多男人,也完全出乎意料。白瓷染胭脂,一张脸迅速红透,心里不知是该骂人还是该哭。
  没跑出两步,一个清朗朗的声音唤她:“秦夫人,留步!”
  音调不高,也没有凶恶威胁之意,但却带着三分从容,七分威严。她不由自主的听从了,慢慢住了脚步。
  身后那人一开口,满厅窃窃私语都停了。只听他又说:“方才大家行事鲁莽,多有得罪,还请夫人海涵。夫人既然来了,也莫要着急走,这些兄弟们都盼着见你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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