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罗敷一览风水轮流转的胜景,说教的人在不到两刻钟之内换了一人,这个心理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上峰跪了,她再不能心安理得地坐着,也不能心安理得地陪他跪,偷偷揉了把腿站在他后面当侍卫。
方琼从袖中摸出一个鹅黄色剔透的袖珍瓶,揭开塞子在司严脸前一晃而过。
“这方子很是奇特,药方里混了些闻所未闻的海中异品,方某大概记得令慈出自南海夷古部族?”
司严眼中晦暗,似乎认命了,叹了口气道:
“小侯爷莫要再说了,下官百死莫赎。”
方琼冷冷地说道:“令郎的命是命,别人的就该是尘羽草芥。司大人入太医院三十多年,无事上报原已积惯!”
罗敷维持诧异,她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大使兼右院判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这扒拉套房子住多半收了贿,不料低估了他,竟连人命都弄出来了!听二人话中之意,似是有人挟持了司严的儿子,逼迫他提供了一个药方杀人。
司严这时跪着的身形未晃一下,眼光灼灼地朝她射过来:
“小侯爷,下官已对不住逝者,然而生者尚有法解脱。”
罗敷真想长笑一声,这不动如山的司院判在训过她之后反而要靠她过活了!
“药局夫人是覃先生弟子,随侍其左右十多年,在医理上的造诣恐怕只青出于蓝。”
所以,她就又要挑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担子,替他的□□善后?颈后的伤开始隐隐作痛,她心情烦躁的很。
罗敷状似吓了一跳,装出一副辜负期望的惭愧表情:
“大人高看下官了,我尚未学到师父十分之一。”
对方居然笑了一下,罗敷惊悚地感到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委实是个人才。
“卞公极为褒奖秦夫人,他是个什么性子,大家所见明知。下官出入容府多次,府中上下皆对大将军康复成果赞不绝口,下官研究过突厥大巫的箭毒,胜在药引成分配制极其困难。下官坦言,这瓶子里的药物是古秘方,司某只是照搬,未想过解毒之法,也无力相助。”
他说完,微带歉然地道:“劳烦秦夫人了。”
罗敷俯视着他,司严仅仅是目光与她交接便转回了脑袋,让她几乎来不及传达愤懑。她突然察觉到自己完全没有能力拒绝这个提议,即使她站着,他跪着。
可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方琼不假思索地道:“秦夫人不必自谦,试试看罢。”
果然一锤定音。
方琼道:“伸手。”
罗敷木着一张脸抬起左手。他的指尖从掌心擦过去,铺着烛火的明媚,如同初秋的月华化成了绸子,凉沁沁的。
她小心地拿了绢帕包好收起来,一边道:“下官会尽力的。”
方琼温和道:“秦夫人请在门外等我片刻。”
罗敷一声不吭地出门去。
门外站着跛腿的侍女,见到她福了福身,和司严平日一样面无表情。院落里空荡荡的,夜风穿梭在回廊里,那棵槐树如石头铸成,挺立在中央,叶子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响。
从屋外看屋内,确是一片昏暗。她想摸一摸窗纸,碍于侍女在身边,终是忍住好奇。站立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有衣料轻轻地摩擦,还有极低的说话声。
等了没多久,方琼从房里出来了。司严没送客出门,老管事时间掐的准,这厢毕恭毕敬地打着灯笼走在小侯爷前头。
跨出司府门槛,街上已经全黑了。坊中零零星星的光线与月光交织,宽大干净的昌平街上像洒了一层薄薄的雪,石板泛着锐利的银光。
方琼的嗓音如霏微新雨,戛玉敲冰:“我送秦夫人。”
“不麻烦公子了,我的车就在街口。”
方琼“嗯”了下,“隽金坊巷口暮鼓后不许车入,二鼓后车不许停在坊外,我让他们先回去了。”
罗敷张了张嘴,不许停在坊外,总有附近能停车吧!他就直接叫车夫掉头了?明绣年纪小好骗,车夫就太没立场了,不知有没有推拒。
街口的马车果真换了一辆。光源处,宝蓝围子的清油车左右镶着玻璃,侯府的马车夫拎灯驻在台阶上,对她行了个礼。
方琼让她先上车,罗敷向来当仁不让。踩着车蹬麻利地上去,探进帘子一看,车壁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和蜜黄猫眼,一根长长的豆绿穗子从车顶上落下,金丝银缕,旁边白铜刻花的帘钩挂着一把月白轻烟罗。
车厢从外看一点也不算大,可里面比预计大了实在很多。一尘不染的波斯地毯上绣着嫣红的倒挂金钟,座位和几案难得是与车底的木板连在一起的,看不出接缝的痕迹,许是用一整块陈年紫檀木做成的。
罗敷坐着香车玉舆,面对着花容月貌,车子一颠,神魂一荡,就开始不自觉了。
“公子这车放在车堆里谁都一眼能认出来,肯定不用担心不能在这儿停。”
方琼漆黑的眸子清凌凌的,在一车子珠光宝气里不合时宜地出尘。
“方某只是想借机了解了解秦夫人,毕竟医师也看到了,司大人败事有余,成事便要靠你们这些医师了。”
“……公子言重。”隔了会儿,又问道:“司大人之事可以让我知晓么?”
方琼倒了两杯水,将第一杯往前推推,闲闲道:
“司大人可是告诉你注意言行举止,还说你年纪太小?”
罗敷老实地点头。
他看她这模样像只兔子似的好欺,不由自主就穆然道:“司严当了多年院判,经验还是有的,时不时地听上一句,不用左边进右边出。”
罗敷眨了眨眼,露出些半懂不懂的神色。
方琼抿了唇角,“别跟我摆这一套,你做给谁看呢。”
她皮不够厚,脸颊立刻烫起来了。
他声音低沉柔缓,掀起罗幕将窗子开了一条缝让气流涌进来,罗敷这才发现车窗做的很灵活。
方琼的口气让她这下倒真的怔住了,艰难地想,方公子怕是在某个圈子里交道打的太多。
“试验司严那张方子的第一个人,可能就是你们局里那位王医师的家内人。世上有许多毒物致人死命,而仵作通过外在是验不出来的,但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州牧命人搜遍王敬周身住处、接触的人和地点,令专人拼凑出一张药单,恰好左院判识得其中几味。”
他顿了顿道:“南海的药特点鲜明,非常好认,我给你的那瓶子里原是空的,临时放了点气味相似的粉末。司严到底没修炼到家,心中有惧,又或者他不想隐瞒,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罗敷看他说的慎重,讶异之下不禁道:“药已经用完了?”
方琼轻笑道:“自然没有,千里之外还有一批整装待发。”
她又问:“左院判大人与右院判龃龉很深?”
方琼不得已收了初次见面时的架子,摸摸下巴道:“你觉得呢?”
“左院判大人什么性子?”
方琼支颐道:“人还没见,太医院还没入,就想着怎么讨好上峰了。”
罗敷讪讪笑道:“没有啊,就随口问问,公子方才提到的。公子与我说这些,也就不把我当外人了,我心里感激的很。”
方琼静静谛听马车辘辘压在路面上的节奏,瞳仁隐在夜明珠和案上灯盏照不到的阴影里。
“秦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罗敷踌躇半晌,道:“公子今夜来此,太费周章了。”这事真的有必要让他一个小侯爷亲自跑一趟么?把她赶出去后他们又谈了什么?
方琼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所在,眼前这女郎天生不会说话,不是脑子不好使,她就是懒得多思虑哪怕一分一毫,所以说出来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由此可见是个娇养长大的,会揣度别人的想法但表达能力很欠缺。
他道:“方某夜行惯了,不出门逛逛洛阳夜景,白日睡不好。”
罗敷对人生的态度立刻歪掉了,流畅自如地奉承道:
“昼寝有益身心健康。”
方琼不客气地道:“你话题偏移中心了,别说了罢。你大概一直憋了很久要问王敬是何人,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个不够格的细作,人家帮他买了一大一小两个家人,正好药到手上用来试一试控制的效果。雇主事情泄露要杀一批人灭口,一个审雨堂的杀手价格怎么也比两三个低,就委屈他死的惨了。”
罗敷见缝插针:“王敬到药局里查探什么?药局实在乏善可陈,他也不经常出门。”
方琼不答,只注视着她,徐徐道:
“秦夫人,你问题这么多,令师知道么?”
罗敷瞬间就给出了答案:“家师自是晓得的,但师者须传道授业解惑……方公子非我先生,但我此刻将公子当成先生看。”
方琼几乎要推翻自己关于她不会说话的结论。
弹指的功夫后,他笑起来宛若晴云秋霁:
“拿我作先生么?秦夫人还得拿出点诚心。”
隽金坊在皇城之南,洛阳之北,离城南的药局有两个时辰左右的车程。 方府的马脚力好,一路上歇了一次,方公子邀她下车买些宵夜。马车上从来不装吃食,因为公子嫌不干净。
他在全面了解药局现状之后出手甚为大方,命车夫走自家点蓉斋那条路。三更已到,城北的商铺聚集区还是灯火辉煌,勾栏里的杂耍进行的如火如荼,笙歌管弦专挑这时候声嘶力竭,翩翩的□□舞裙在高楼上又招又闪的……脂粉香气混着饭食面点的油荤,一点点蚕食清寂的漫漫长夜。
说是买,实则掌柜的迎出来送了一大包精致的糕点。她挑了枣泥蜂蜜糕装到轻便的木盒子里,在老车夫尽职尽责的陪同下,努力克制住了抓起肉松馅棋子饼往盒里丢的冲动。方琼这种事肯定不是第一次干,清清静静地站在店门口等她,显然是高估了她要用的时间。
她对方公子的印象改观不少,一盒糕点就打消了大半草原上的不愉快。她见到路上酒肆里招客的许多年轻女郎头上都戴着帽子,她熟悉那种花纹,正是在草原上天天看到的、阿伊慕独门的绣样。各色各样的小花帽笼着乌黑的头发,把女孩子们衬得娇俏可人。
所以阿伊慕的劳动成果真的造福千家,千家之首则是数银子的方公子。罗敷一想到突厥女郎偷了母亲耳环去会这位巴朗,结果垂头丧气地跑回去,就无比同情。
“我在草原上跟军队走的那天,公子和方将军在一块儿么?”
方琼随意点了点头,并未多话。
罗敷词穷意尽,遂在车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了,方府的马车十分舒适,停下来也没有多大动静。方琼倚在榻上,等她自动睁眼。
罗敷身体昏昏沉沉,思维反而活跃地感觉到他是个有些冷的人,表面上待人和善,可骨子里的矜贵很容易就划了一条鸿沟出来。
她偏头整理了鬓发,谢过他和车夫。准备下车前倏地记起一事,回首对他道:
“公子,下官不是小孩子。”
第49章 拦路
方琼淡淡“嗯”了一声,自然知晓她指的是他“总角之龄都明白”的那句话,以及之后意味深长地望向她的举动。
他不禁道:“秦夫人若知道,不用说出来,毕竟我们也都知道。”
罗敷真心觉得自己这个晚上睡不好了。
药局的大门上了新漆,门外站着守夜的明绣。罗敷目送马车消失在狭窄的巷子里,紧了紧衣裳,对小侍女道:
“你们什么时候到家的?”
明绣道才在门口站一会儿,雇的车夫前脚刚走,只要了一半银子。罗敷令她烧水准备洗澡,明绣替她拿出晾干的丝质里衣,一边笑道:
“齐医师吩咐值班的佣工温好了水,女郎可以直接去,早些上床歇息。谁送女郎回来的?那车子好看的紧呢!”
罗敷道是东家,要表示对药局的重视,例行问话。 这一晚由于乘车疲劳,她一觉睡到第二天辰时, 半夜连水都没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