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他好看的眉梢轻轻一扬,“阿姊,我没有告诉过你么,看见你心情自然就变好了。”
罗敷瞬间愣在那儿,心像是被一提。
他又低笑着说了一句,“看见你落难什么的,心情最好了。”
眼看身旁的人就要炸毛,他的手指及时抚上她耳畔柔顺的发丝,认真道:
“因为只有我可以救你。”
罗敷张了张嘴,背过了身去。半晌,王放伸了手去触她的脸,指尖沾了些湿润。
“不喜欢听?”
她最终还是没能恶狠狠地顶回去,一个劲儿地点头,像是真的很讨厌他这样。
那枝梅花还在手上,幽幽淡淡的清香盈满整个车厢,蹿到她鼻尖,她怎么也逃离不了。
第84章 坑蒙
客栈又多留了一天,戴面具的白衣公子令队伍加快步伐赶回京城。
在罗敷强烈要求下,季统领态度很好地弄来了另一辆马车,给她和明绣坐。罗敷回顾这短短的几天,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还不足以招架接踵而至的刺激,念了几遍清静经后旁若无人地收拾行李出门。
梧城靠近天金府,经过几条河跨进邵州境内,再走个大半天就可以到。冬至已过,但无法察觉到白昼渐长,日子倒是愈发冷起来,道路旁凋落了一地黄叶。
“女郎想什么呢?”明绣往嘴里塞了一小块云片糕,“是不是在发愁回去了假期就要没了?可再歇个一两天也是好的,女郎这会把自己弄伤了,向院使大人说说罢,还能歇个三四天。”
罗敷忍无可忍,“原来我就是个脑子里只装着休假的医官,太医院养着我实在太不划算了。”
明绣这个年纪正是喜欢说话的时候,立即道:“那女郎还烦什么,不会是和前面车里的州牧大人闹别扭吧?我看昨儿回来的时候,女郎的脸色沉得快要刮风下雨了。”
罗敷被茶水烫了一下,稳住了声线道:“我哪里敢找他的麻烦。”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不太可信,又添道:“州牧与我说,回京之后,惠民药局夫人的职位就不用做了,不日便要跟方氏南下处理地方药局的一些事务,他让我好好准备准备。我过惯了京城的日子,喜欢这样的清闲——当然这几天的事是例外,不知道跟去了南边之后能不能应付过来。”
“女郎担心什么呀,方公子当初不是说不会为难您么……院使大人,不,是陛下答应啦?”
罗敷冷笑一声,“要他答应干什么,方琼向他要人,他会不给?前几个月刚弄出来削爵的事,这会儿是巴不得要什么给什么。”
说罢自己却愣了。果然,明绣一个哆嗦,结结巴巴地嗫嚅道:
“……女郎,女郎莫不是太激动了些?最近太累了吧……陛下岂是……”
罗敷长长呼出一口气,“是我最近状态不好,吓到你了,你别说出去。陛下岂是我们这些人可以随意评价的。”
她咬着杯子,水却一点也没喝下去,难言的感触像只毛茸茸的刷子,一下一下地扫着嗓子眼。
她要说什么?关于他一面摆出个捉摸不透的态度一面又把她推离洛阳十万八千里吗?
不过她为何要想这些,不想了行不行。
车子停了轱辘,身子往前一晃,明绣赶紧接住她面前的壶子,略带责怪地道:
“女郎也不看着点,唉,回去补一天觉,省得时时魂儿都不在这。”
罗敷咳了下,“到哪儿了?”
车外侍卫殷勤的声音传来:“刚才已过京郊,现在就到城中了,请大人下车用午膳。”
罗敷道了声有劳,这几日睡也没睡好,吃也没吃好,好不容易活着回了京城,可得好好休整一番……但是她可不认为有王放在她能放心大胆地休整好,每次都要出点什么事,没有事他也得取笑两句,她就是烦他这样……她拿手遮住脸,说好了不想的,真是欲哭无泪。
拿开手,理直气壮地抬起头,“莫辞居”三个字赫赫在目。
罗敷吃了一惊,“怎么走这么快!”午时过半,竟然已经在城北了。
明绣掩着嘴角,侍卫呵呵笑道:“这么长时间大人在车上睡着了吧,我们赶车的倒是累坏了,可得喝一顿酒。”
那边另一个河鼓卫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说什么呢你,敢在大人面前抱怨。幸亏大人宽宏大量……”
罗敷忙道:“没事,是我睡着了,不知道你们的辛苦。”
那侍卫“哎”了一声,附耳跟兄弟说道:“你不晓得,上次在邹远整那糜幸时就是我招呼的秦夫人,她连那个都不记得,现在多说两句她肯定又不记得是谁。”
罗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交头接耳,那两人了然地相视一笑,恭恭敬敬引路去了。
她侧首一看,第一辆车正停在门外,好像有些时候了,酒店里的伙计出来牵着马去后院,像是要在这儿待不久。
那么她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谁知道王放的车跑到她的车前面有多远,她管不了他的事,自然也管不了他的马是不是日行千里的名驹、爱不爱把别的马甩到后头去。
明绣就跟着脸上阴晴不定的主子进了楼。
这会儿莫辞居比她第一次来热闹得多。可能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温酒的、卖香的、唱曲的一应俱全,丝竹管弦从二楼一直飘到大堂的门槛上,那热腾腾的羊肉汤和酥饼的香味直叫人食指大动。
罗敷醒迟了,早上没吃,被食物新鲜的香气一激,腹中空空,眼前颇有些花。她扶着楼梯晕晕乎乎地一脚一个台阶,侍卫佩刀,不便进雅间,指了房间的位置就忙不迭奔下去聚首扒饭了。
明绣皱眉道:“这些侍卫大哥们也真是,不把人带到么,不就几步路。”
罗敷有气无力地回头道:“反正只剩几步路,自己走又怎么了。人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不太方便,你别多嘴了……”
话音未落,她只觉脚下一空,头上撞到了什么东西,立刻抓住扶手不让自己朝前倒去,出了一身冷汗。
“女郎小心!”
尚未缓过神来看撞到的人,她就听到极清脆的“啪”地一声,顿了片刻,小侍女的抽噎就断断续续地响起来了。
罗敷站住脚,拉开明绣捂着脸的手仔细看了看鲜红的掌印,这才正睛看向前面站着的人,皱眉沉声道:
“我的侍女也由得你教训?”
只见三楼的楼梯旁站着个两个双十年纪大户丫鬟打扮的女子,高挑身段,皆生的柳眉杏眼,穿着浅紫桃红的裙衫,外护袖还镶着一圈兔皮。
其中一位丫鬟像在家中受宠惯了,盛气凌人地俯视着她,曼声道:
“这位女郎,你刚才不慎差点撞到我们家主子,亏得我替小姐挨了一下。我寻思着自己一介下人也不好在女郎面前搬弄是非,只好让这贱婢担着了,是她让女郎没来得及看路吧?”
罗敷身上没带药箱,看也不看她,拍拍明绣的肩膀道:“你下去叫茶房带你到院子里打点井水敷着,天气冷,不会很严重。这个月的月钱我多给你一两,想吃什么自己去点?”
明绣委屈地点点头,瞪了素不相识却打了她耳光的人一眼,咚咚咚跑下楼去了。罗敷打量了一下方圆几步内的人,旁若无人地按侍卫指的方向走开。
“等等。”
一道冷若冰霜的嗓音在背后幽幽升起,罗敷已快步走到了门口,对中间那人回眸一笑,慢悠悠地跨进起价十八两的雅间里,轻描淡写地合上了门。
那笑容带着三分讥诮,穿过丈远的距离,一直刺到两位侍女之后的人眼睛里。
先前给了一巴掌的侍女从鼻子里哼了声,拢了拢袖上的软毛,“不长眼的东西,说不定是个卖唱的,谢罪都不会,居然敢给咱们主子脸色看!”
那人轻轻抬了抬精心护养的指甲,十指似新琢的玉葱。
侍女赶忙低下头,“是,奴婢不该多嘴,请主子责罚。”
两个侍女从她的面前移开步子。那人身后的绮花窗边站了几个家丁模样的青年,后面的雅座亦坐了一排了无动静喝茶的客,家丁向他们望过来时,目中的神情都十分默契。
圈子中央的人终于信步走出,长长的披风扫过洁净的地毯,上面绘着大朵鲜艳的宝相花纹。
她随手解开领前的花扣,侍女一左一右上前接过披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房间行去。
“帘碧,这莫辞居三楼,只有两间最好的雅间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从容的冷意,然而天生几分娇嗔,听来似空谷莺啼,很是独特。
“回主子,两间十八两起价,另一间被人先预定了……就是刚刚那女人进去的一间。”
“那么,”她垂下密长的羽睫,唇角微微一挑,艳若桃李的脸上没什么波动,“多付三倍的钱给酒楼老板,让他将那桌子的人都搬出去。”
两名婢女不敢拒绝,一名青衣护卫迟疑道:“主子,这恐怕不妥吧,他们能付得起雅间的价钱,应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不太好得罪。”
身姿高挑的年轻女郎眼波一转,红唇轻启:“你虽是我母亲的护卫,现如今跟在我身边,便要听我的。不然……”她笑得宛如夏花初绽,忽地沉下脸色,厉声道:“统领何在?”
护卫中一人摸了摸额角的汗水,低声回道:“小人在。”
“他这么谨小慎微的,倒是有我哥哥的作风,把他赶回去向母亲复命吧。此后是服侍哥哥,还是继续在卫所当差,我也懒得管了。现在不想看到他。”
“主子!”这时候回去复命,那就是回去送死啊!谁不知道殿下的脾气……
那位统领左右为难地看了犯了忌讳的倒霉属下一眼,心道自己疏忽没跟这些新人事先普及好主子的喜好,惭愧地清清嗓子先把人给弄走了。
女子露出些舒适的神态,一双波光潋滟的凤眼对着下人们一瞥,当先款款走向走廊尽头的雅间,腕间一副翠玉手钏流光潺潺,摇曳生辉。
侍女们紧紧跟在她脚后,仿佛生怕她丢了一般。
罗敷是第三次来莫辞居了,上次代表药局和方琼谈事都只开了间二楼的雅间,这会儿托王放的福,终于见识到最好的屋子长什么样。
她忘了敲门,进来之后才觉得不符合礼节,对珠帘后的桌子上首告了声抱歉,却顿时愣住了。
桌子一左一右,坐的是两个人,右边正是许久不见的方公子。
房内无使女长随之类,罗敷硬着头皮坐到梨木桌前,离两人要多远有多远。她脑子转的慢,真没想起来王放在这用午膳是要顺便处理方氏南下的事,他既然把方琼叫来了——或许是方琼做东请他来的,就应该是要说上不少东西。她默默地告诫自己,吃饭就好,这两人说什么听着就行。
他们两最后一次见面不会是上个月医官考评的那个时候吧?
罗敷这厢点了头见了礼为自己端茶倒水,正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如坐针毡,对面方琼却问道:
“刚才外面是怎么了?”
罗敷从睫毛底下朝王放的方向瞟,淡淡道:“啊,我上楼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人,人家替我教训了丫头。”
方琼耳力甚好,刚才走廊上的动静听得清楚,支颐笑道:“秦夫人息事宁人的功夫不错,但我仿佛记得以前秦夫人并不是这样。”
罗敷认真地审视着他的眼睛,他和王放的矛盾解决了?看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公子说笑了。我撞到了人确是我自己不对,对方一介婢女,自然没有撞回来的理,于是就整治了我的丫鬟。我多花一两银子给小丫头做月钱,自认能补偿回来。”
方琼唇角一扬,转头望着王放的眼里多了些戏谑,“方某要多谢秦夫人没有给我们添麻烦。须知对方身家太贵,不太好惹。”
罗敷点头称是,“眼下陛下都微服在外,背景让公子觉得棘手也不是没可能的。”真是笑话,这洛阳的地盘上还有比这屋里的两个人身家更贵的家伙么?
王放拉了地板下系着铃铛的红绳,楼下传来了上菜的伙计回应的铃声。
罗敷静坐在位置上,肚子饿的要命,却把一肚子的不自在压了下去,看着博古架上一盆古怪茂盛的茉莉花。
王放笑道:“幸得阿姊体谅,待会儿须得敬阿姊一杯。”
罗敷一个激灵,“陛下误会了,我刚才只是提不起力气,又兼自己理亏,所以才顺便没有给陛下添麻烦。不过好像那位女郎并不是息事宁人的主儿。”她把“顺便”两字咬的很重,就怕他听不见。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人通报传菜,为首的小厮点头哈腰地来到方琼跟前低声说了什么,又满面笑容地布好菜领着人鱼贯而出。
不一会儿桌上全是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罗敷什么都不想听了,眼睛里只有一双筷子,可王放没发话,她绝对是不敢找麻烦的。
王放听了方琼的话,目光落在了罗敷的身上,徐徐道:“丫头被你撞了的那位女郎要把我们三个从这儿赶出去,阿姊觉得呢?”
他提了提筷子,罗敷一见这个动作就压根不再往这边瞧,得了默许便开始解决午饭。过了须臾,才心情甚好地道:
“我觉得……那位女郎还真是勇气可嘉,值得称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