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方琼负手淡淡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岂是能一眼就能摸清的?带路罢,我亲自去看看。”
推开木门,一股长年不通风的陈腐霉味扑面而来,好在灰尘不多,药库里的物件倒还可看。借着天窗的微光往里深入,两人来到一张长桌前,长随道:
“就是这里。”
眼前是一小方空地,长桌上搁着一座铜制香炉,炉里还剩着丁点灰烬。抬起头,桌子正对天窗,浸在一束融融的光泉里。
方琼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一寸寸移过去,在几个褐色的斑点旁画了个圈。
“你用了多长时间找到它?”
长随想了想,“三个时辰,昨夜还有一个半时辰。”
方琼笑着叹了声,“父亲可是找了十来年啊。”
引江恭谨道:“若不是老侯爷这些年殚精竭虑,属下们也无从下手。”
方琼闭目道:“你跟着父亲的时日比在我跟前多得多,我追查此事,少不得要向你们这些府中的老人请教,以后便无需刻意瞒着我什么。”
引江转了转脑子,忙道:“属下明白。只是老侯爷一心为了公子好……”
方琼无意再听他言语,径自细细观察起那三四个极小的斑点。
“公子,这瓶药水到底是何物,怎么能让多年前快消失的遗迹显露出来?”长随惊异地问道,“难道说寻木华的汁液可以保存这么久!”
方琼轻轻吐出几个字:“樊桃芝。”
南海有奇药,传闻能起死回生,使人羽化登仙。
但仅仅是传言而已。
樊桃芝和寻木华相伴而生,互以对方凝炼出的药水可鉴,用手头的药水涂在寻木华的表面,或者只是接触到汁液,就会让药水变色。
方琼凝神一刻,抚过桌上粗糙的花纹,缓缓道:“药效超乎寻常是其一,几十年前在这里停放过的东西,现场就是保存再好,也不可能到今天还清晰可察。”
引江大惊:“公子是说,有人知道方氏在暗中查访它的下落,故意留下痕迹让我们继续?”他摸了摸褐色的斑点,湿漉漉的触感在皮肤上无比真实,“这痕迹要是新鲜的,就说明世上真的有第二朵寻木华!”
方琼低声道:“倘若世上真有第二朵……”
他似是想起什么,唇角冷冷地勾起来,“一族枯荣系在一个死物上,当真可笑!”
屋外的天空晴朗湛蓝,方琼眯着眼看向从云中穿梭出的太阳,心底却如深海般沉郁。
四十年,够久的了。
“公子现在回府馆么?”
他凤目一扬,思忖道:“你带人先走,我约莫午时回。”
从冷清的药局出来,向左一拐,沿着大街走上百十步,就是京城太医院院判居住的客栈。三层的小楼前有一块辟成菜畦的院子,还种着五六棵腊梅数,映在花窗上的疏影绰约曼妙。
方琼独自一人踏上楼梯,在回廊里信步转了一圈,来到尽头的一间房外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纸张哗啦啦的响声和笔架的摇晃,侍女清脆地喊了一声:“谁呀?”
“秦夫人在么?方某有事请见。”
过了一会儿,门才慢悠悠地开了,小丫头朝他行了个礼,踩着小碎步匆匆下楼去了,想是主子要会客把她支开。
他含笑看着墙边的人,一身藕荷色的棉袄,海棠红银鼠比肩褂,牙色绫棉裙,还是浅浅淡淡的颜色,清清净净的容光,从不会令人不舒服。
“公子找我何事?”罗敷扶着门问道。
“进去说,这里风大。”
她只好将他放进来,身子挡住一团乱的桌案,“公子直说好了。”
这是她二十日里第一次见到方琼,他应该是头一批入城的,不在府馆待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方琼和声道:“方某知晓秦夫人长途跋涉,不免疲乏,但今晚和明晚隔壁的饭局还请一定过去。”
罗敷语塞一阵,“公子来此就是为了此事么?我虽不太通人情往来,这些规矩还是晓得的,必不会让公子面上下不去。我们太医院的人南下就是为了帮扶地方药局,对公子有益的事一定会做。让公子为这么件小事担心,可见我平日里挺大意的,着实惭愧。”
她一边说一边想,希望他后头能说出点实在的东西来,就为了吃两顿饭找她,哪里能劳动他大驾?
方琼微笑道:“那就好。是方某多虑了,其实方某也是顺路过来,秦夫人与别的医师们不同,一路奔波,好好休息才是。这屋子可还入眼?”
罗敷越发不安,回道:“甚好,也就住四个晚上,公子费心。”
方琼拉开一张圈椅坐了下来,正对着书案上纷乱的物什,她头更大了,怎么还要跟她促膝长谈?
“秦夫人总是这样防备方某,是方某给秦夫人的压力太大了么?”
罗敷倒抽一口凉气:“公子说什么?”
“还真是啊。”
罗敷尴尬得无以复加,想直接把人推出去,却没胆子下手,努力和和气气地道:
“公子可能误会了,我一直都很感激公子,来洛阳以后也仰仗公子甚多,对公子只是尊敬,绝对没有防备之心。若说揣测还是有的,但像公子这类人,我们的想法应该也不重要吧?”
她贴着桌沿为他沏了杯热茶,很真挚地端着茶托望着他,一副不明所以又莫名其妙的神情。
方琼道声多谢,接着说道:“且不提此事,今晚秦夫人就代表太医院在药局说两句罢。你也看到了,方氏一开始提议扶持国朝各地的药局,落到实处却困难不少,就像这南部三省,原平是最北面靠近京城的一个,府治的药局还是经营惨淡,离差强人意尚有差距。方氏虽在四面八方的商人手中买下药材,输送地却多为北方,南面的营生才刚刚开始。秦夫人与几位御医商量一下,这几日会有药局的人来讨教。”
“过年还当值?”
他用手指抵了抵下巴,“都是家住不远的本地人,并且,不是每个人都像秦夫人这么清闲的。”
罗敷僵硬地沉默,表示没有异议。
方琼忽地站起身,她跟着绷紧了神经,随着他朝门口踱去。
“府馆那边还有些事,此番打搅秦夫人写信了。”
罗敷抢先奔到他前面,干脆利落地拉开门栓,突然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一张脸瞬间烧了起来。
“没有没有,公子慢走……”
“女郎!女郎!”
她刚刚准备送走这尊佛,却见明绣急急地跑了上来,高声道:“柜上来了个村姑模样的女人,说求女郎救她家人一命。”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就冲进走廊里,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哭道:
“大人救救奴家夫君吧,求您了!奴实在是没法子了!”
罗敷被她额上的血印子吓了一跳,赶忙和明绣合力把她拉起来,“夫人先起来说清楚,这礼我可受不起!”
那瘦削的年轻女人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面上泪珠不住滚落,喃喃道:“求您随奴去一趟家里,夫君下不了床,正等着奴带大夫回去,大人一定要救救他!”
罗敷满腹疑惑,谁告诉她自己在这儿的?竟连她的身份也知晓了……她转头看了眼尚未跨出门槛的方琼,跑回房拿了药箱针具。那女人见她同意了,喜极而泣地奔下楼,拦也拦不住,罗敷对方琼点点头让他帮忙带上门,和明绣紧随其后,生怕跟丢了。
弹指间走廊上就变得空空荡荡。
大风吹过,敞开的木门发出吱呀声,一寸寸就要合上。长身玉立的男人唇畔笑意微醺,下一刻就消失在紧闭的缝隙里。
方琼并没有出来。
房内无人,他重新走到凌乱的桌前,审视一遍,一张白纸盖着露了“亲启”两字的信,他记住位置,轻轻将这两张纸挪到笔架旁。
一本不薄不厚的青皮册子出现在眼前。
他幽黑的睫毛一颤,顺着折角的那页翻开。
“樊桃芝,其木如昇龙,其花叶如丹罗,其实如翠鸟,高不过五尺,生於名山之阴,东流泉水之土,以立夏之候伺之,得而末服之,尽一株得五千岁也……”
小楷精雅秀丽,落笔不见任何锋芒,可见写时的细致用心。然而他更熟悉另一种行书,行云流水,转折果断,万物莫能束缚。
他们的字很像。
一个红色的圆圈在纸上分外刺目,正是“樊桃芝”三个字。
那人亲自写的册子,罗敷是不会批注的。
寒意不可阻挡地漫上全身,冬阳的光辉洒在红木桌角,再往里推移一毫,就会到达他所在的阴影里。
他只感觉指腹下的朱砂冰凉至极。
第100章 登基
罗敷一直跟出了客栈的院子,看到辆停在外面的车,才知道自己应下了一桩苦差事。
“奴的夫君是城外南山的采药人,躺在床上发了三天的热,肚子上长了好大一个脓包,看着骇人,他神志不清,怎么叫也不应……”妇人抹了抹泪,恳切道:“药局和城里的医师全找不出个办法,昨日奴进城买米,听城里的人说京中的大夫要来了,今早去了药局,几位大人都不在,又打听几番才知道秦夫人住在这儿。奴家里就靠夫君一人撑着,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奴也跟着去了!”
方氏带医官入季阳府不是秘密,寻常百姓能知道也很正常,罗敷思及此处,方琼这么重视将要收入囊中的地方药局,她是否要趁机做个表率以示他们这些医师很靠得住?药箱里正巧带了外敷的药,先去了解情况,再具体写方子吧。
外面久等的车夫像是对妇人很有意见,嘴里骂骂咧咧的,罗敷拎着药箱爬上车,让明绣顺手塞给车夫一块碎银子,抱怨声情理之中地消失了。
“城外?来回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妇人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满面愁容:“个把时辰……大人回来的车费奴会付的,大人行行好,救救夫君吧!”
罗敷看了看天,这一趟指不定明日才能回来,晚上她一个人不敢雇车走山路,身上带的救急的成药也不一定够用,便道:
“先去药局看眼,再没人我就同你一起去看诊。”
妇人颤声道:“大人快些啊!”
罗敷指挥车夫往前直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药局的大门口。她跳下车跑了两步,恰好看见前头倚柱站着一人,正是被万富拖出京的颜美。
“林医师!”
颜美乍看到罗敷朝这边挥手,立马迎上去,“秦夫人,有什么事?”
“你今天有空么?这里有个病人家眷,要我们随她出城到家中出诊,路程比较远,我想着带个人帮帮忙。”
好不容易能和院判独处,这机会绝不能放过,颜美一扫面上的疲惫之色,两眼发光,兴冲冲地应道:
“没事没事,大人稍等,在下取了东西就来!”
罗敷松了口气,退回几步对车上道:“明绣,你下来待在药局,若是我们挨到城门落锁还回不来就和吴先生说声,让他先给药局的人传授几分经验。晚上的饭局要是方公子来了,替我和他说抱歉。”
她本来就不想参与应酬,说场面话不是她的长处,还不如把时间花在看病上,在客栈里对方琼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嘴上说了心里也留不住。
颜美速度很快,两人利索地攀进简陋的车厢里,小马车掉了个头,载着三人往巷尾奔去。
嘉应虽然繁华,却比洛阳小的多,一个时辰后罗敷就站在了离城二三里地的南山脚下。
村庄散落在远处的河流边,若是住在山上,每日到集市上买东西都很不方便,采药人脚力好,家里的女眷也不容易,进次城雇次马车都要精打细算。罗敷在泥泞的小路上被颠的得骨头快要散架,这会儿面对着郁郁苍苍、沟壑纵横的大山,颇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悲壮感。
年轻妇人看两位京中来的医师已经到了家门口,多少放下心来,婉婉转转地提着青裙走在前头,拭去泪痕,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