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小巷一路到底,只要拐出对街,就是宽阔大道,她撒丫子狂奔,把自己小时候躲爷爷鸡毛掸子的吃奶劲都使出来,在背后男男女女的追赶下越跑越起劲,越跑越——
  “咚。”
  头晕眼花,人仰马翻。
  痛。
  陈昭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什么来借力,结果换来的是两两狼狈,谁也好不到哪去。
  等到回过神来,翻手一看,原来是活生生地拽掉了人家一颗衣扣。
  她无语半晌。
  一手撑住地,一手按着头,揉了半天,被她撞到的人已经先一步起身,却丝毫没有上前来拉扯她一把的意思。
  待到晕眩的意味过去,又想起怕被后头的人追上,陈昭这才挣扎着爬起。
  一抬头,也看清被她撞到的人。
  陈昭:“……?”
  是个看着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生。
  一身黑色礼服——大概是学校举办什么大型活动时的标配,不过被他穿的格外正式,西装胸口还绘着隔壁耀中的校标。
  他正轻蹙眉头,看着手里自己碎了一块镜片的金丝眼镜框。
  那张脸固然无可挑剔,但陈昭想,她记得最深的,居然是那双手。
  纤细笔直,白玉剔透,没有一点“烟火气”,仿佛天生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和这种兵荒马乱的场合一点不般配。
  他们靠的近,以至于她还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烟味,并不如廉价烟草呛鼻,反倒还间杂着点淡淡细腻的川贝药香。
  ……令人望而却步的高不可攀。
  算了,也没时间在这犯花痴。
  她一句“借过”还在喉口,刚要侧身离开,后脖子忽而一凉,被人拖拽着趔趄几步。
  “喂,帮——”
  连求助的一声惊惶喊叫,被那群人捂在掌心,消了声息。
  是那群后脚追上来的小青年。
  一群人剑拔弩张,视线在陈昭身上一顿,又漂移到那正装的男生身上。
  “哥,追到了……我靠,那是耀中的有钱少爷吧?你看他脚底下,他妈的,苏烟,一百多块钱一包,还剩半根就他娘的给灭了!……人比人真他妈气死人。”
  烟的魅力,或许真的能让人不怕死。
  陈昭听见一声吆喝。
  “——喂,那边那个小子!”
  =
  事实上,她后来常想,很多事情一瞬之间的改变,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一句话的分别。
  譬如这时。
  刚才瞧着神色,还并不打算多管闲事的男生,就因为这句话,瞬息之间,脸色一变。
  躲在暗巷里抽烟,是为人矜贵清高如钟邵奇——这是她后来问了至少一万次才知道的对方的名字,难得有情绪压抑的时候,不需要被任何人知道的、仅剩的发泄方式。
  他并不需要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劣习”。
  男生上前几步。
  伴随着一声痛呼,“……我靠!这男的……”——
  拳拳到肉的单方面殴打,几乎只是在一瞬间就发生的事。
  受过专业击剑和散打训练的人,很明白自己需要怎样让对方吃痛,平静的甚至面无表情。
  这个初次见面、披着一身斯文败类弱不禁风皮囊的少年人,生着一副半点不饶人的清冷心肠。
  除了那群小青年里、两个先一步逃走的女孩以外,剩下的三个,最后都被人用拳头现场教训了一顿何谓“看人脸色再说话”。
  陈昭呆坐在原地,书包带子耷拉到手腕,也没敢发出半点惊叹声,只等到一群小青年屁滚尿流地逃开过后,才几步追上前头的男生,想要说句谢谢。
  没来得及说出口。
  男生将自己兜里没抽完的那包苏烟,和残破的金丝眼镜一起扔进了小巷口的垃圾桶,那副并没有半点可惜的神情,让她蓦地哽塞了话音。
  无言半晌,他扭过头,视线在陈昭脸上逡巡一圈,落在她手心那颗黑色纽扣上。
  “看够了吗?”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平摊在她面前。
  “……可以还给我了。”
  或许只是一瞬间的鬼使神差。
  陈昭忽而退后几步。
  她将那颗纽扣,紧紧攥在了掌心里。
  第9章
  五天后,一个寻常的下午。
  “李阿婆锅贴”店内,唯独一男一女两位“顾客”。
  男人抱住手臂,微微昂起下巴——或许是很少来这种陈年老店,小桌小凳,他连手脚也施展不开,只能竭力不让自己的袖角沾到桌面,因此,一个看着颇显贵气的动作,倒教他显出三分做作来。
  隔着一张餐桌,他与女人静静对坐。
  下午三点,既不是饭点,也不逢放学,小店里没什么客户,只有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
  李阿婆在后厨不住探出头来观望,却也没出声打扰,以至于这两人的沉默,自男人出现、落座至今,已经持续了接近大半个小时。
  又过了好半天,男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地喊出一句:“陈小姐?”
  “……”
  他蹙眉。
  “陈昭小姐?”
  “……”
  “——五百万小姐?能听见我说话吗?”
  一字一顿,压低声音,这次终于有了效果。
  坐在他对面的陈昭浑身一抖,猛的一下,便回过神来。
  经这一提醒,她复又下意识地低垂了眼,两人面前的餐桌上,放着白纸黑字,一纸方案。
  准确来说,是《普陀区核心商务区(cbd)核心规划方案》。
  甲方,政府委托人洋洋洒洒签下姓名;乙方,则是恒成地产与钟氏集团的法人代表。
  除却这一页,内里则是一片空白。
  “只是给你看看,证明我没说谎,至于里面的内容你就别想了,属于商业机密。”
  说话间,宋致宁随手从餐桌的抽纸盒里“唰唰”拉出几张纸,一边重新擦拭着已经早被擦得锃亮的餐桌,一边再度发问。
  “所以,你考虑的到底怎么样了?还是那句话,帮我工作两个月,不仅工资照拿,等到合作案落定,我还会代表恒成地产,多付这家店40%的赔偿金。答应是两个字,不好也是两个字,有没有必要纠结这么久?”
  陈昭:“……”
  看他这来劲的样子。
  她用小拇指也能猜到,八成是这位睚眦必报的宋三少,又想到了什么用自己来折腾钟邵奇的新法子。
  记仇。
  真是太记仇。
  叹了口气,陈昭神色复杂地向后厨瞄了一眼,不料随便一扫,却正好撞上阿婆惊喜的眼神,堵在喉咙口那句“没兴趣”,又一下子堪堪咽回肚子里。
  最终,她只能采取一如既往的委婉提法:“宋少,那天赌气先走是我不对,我没见过世面而已,一下有点被吓到了。但我和钟邵奇,真的没有任何你想的……”
  “你有没有发现,你叫我宋少叫的顺口,但从来不叫钟邵奇叫‘钟少’?”
  一语定音,陈昭面色瞬僵。
  “陈昭,我来之前,早把你的底细查的干干净净,但一点关于钟邵奇的蛛丝马迹都没有,……既然你把过去藏得这么好,怎么不当面检测一下,对面是不是也这么滴水不漏?”
  宋致宁说完,忽而向她一笑。
  这男人生了一双不安分的桃花眼,刺人时格外刺人,勾人时也毫不逊色半点。
  “而且,你甘心过苦日子,不代表收留你的老奶奶,也要放着能白捡的便宜不要,是不是?”
  =
  陈昭第一次来恒成的时候,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步履匆匆,脑子里丝毫没有仰首观望这座已经成为上海标志性商业建筑之一的宏伟大厦的概念。
  等到时隔一周,正式驻足楼下,一抬头,一叹气,才有了点恍惚愣神的错觉。
  曾几何时——至少是以前刚到香港不久的时候,她其实也向往过写字楼里的生活。干干净净的活着,有一天能和钟邵奇迎面碰见,至少能挺直腰杆,说句“借过”。
  阴差阳错,不过浪费了六年,又回到原点。
  她低了眼神。
  好半天,伸手拽拽自己脖子上的工作牌,抚平职业套装上些微的褶皱,这才重新迈开步子,状若平常地踏进了恒成大厦。
  “你好啊,陈小姐。”
  刚一进门,她来不及打量细节,正倚在前台边和几个模样靓丽的女同事闲聊的男人蓦地直起身子,一面向她走来,一面伸手与她交握。
  “来得真早,我是三少的助理,吴宇,你叫我……嗯,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宇哥就行。”
  陈昭在一众女同事并不怎么友好的探索目光中保持微笑,颔首,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
  吴宇看在眼里,脸上的客套笑意里却莫名生了点促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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