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她当即仓皇站起。
  小腿发麻,在原地蹬了好一会儿,方才在低头深呼吸过后,扬起笑脸,一把拉开门——
  一阵冷风呼啦啦灌进来,冻得她一个哆嗦。
  她勉力按住自己的刘海。
  仰起头,一句“对不起麻烦你”的惯性客套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钟绍齐先从手上拎着的纸袋里掏出了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
  “……圣诞礼物,”他说着,不着痕迹地挪过几步,挡在风口,“拆开看看。”
  包装精致的礼盒入手,绒布触感,扎着礼花和缎带。
  将外包装盒小心翼翼地掀开,里头是粉色的羊绒手套,和同款的针织围巾。
  “谢谢,我、我很喜欢,”她把盒子搂在怀里,“我也给你准备礼物了,但出来的太急,我把它落在家里……”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虽然只是并不值钱的手工,但也好歹准备了整整一个月——好吧,确实做的不好看,但是应该至少能够过眼……
  肩膀上倏而的一重,打断了她的神思慌乱。
  从纸袋里,他拿出一件崭新到连牌子还没剪掉的黑色开襟毛衣外套,和自己随即脱下的浅灰色呢子大衣一起,一并盖上了她肩膀。
  尚且带着他未褪的体温,以及隐隐约约的檀香香气。
  他依旧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帮她拢了拢外套衣领,复又扬扬下巴,示意她把手套和围巾都戴起来,礼盒装回袋子里,让他来提。
  弯柄伞被重新撑开,他站在靠马路那一头,放慢步子,与她并肩前行。
  很久以后,陈昭曾无数次回想起这场面,
  十七岁时想到的,只有钟同学的安静沉默,自己的小心翼翼,二十七岁想到的,却是他那时微微泛红的耳根,流露些许慌张、似乎有些担忧自己不喜欢礼物时的难得飘忽眼神——
  以及刻意避开注视时,右脸微微泛红的巴掌印。
  那时年少,看到的只有眼前,以至于时常会忽略他所做的一切背后,不善于表达的冷清以外,曾为她做出过怎样的艰难选择。
  那一晚上。
  她问他:“你冷不冷?”
  然后隔着外套的袖角,轻轻拉住他的手指。
  钟绍齐不曾侧头看她,却回握住,用不轻不重的力气。
  他们就那样沿着那条路,在夹着雪沫的雨点里,在潮湿的空气中,慢慢往前走。
  路灯亮着,街道两侧的店面慢慢暗了灯光。
  嘈杂的音响声逐渐静默,路过的行人脚步匆匆,没有片刻停留。
  他的伞向她倾斜。
  在嘈杂声都静了的凄清夜里,那个如松竹挺拔,也比孤月清冷的少年,轻声哼起故意放慢节奏的圣诞歌,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温柔。
  “wewishyouamerrychristmas,wewishyouamerrychristmas.”
  陈昭抬起眼看他。
  那个少年,在风雪之中,衣衫单薄,撑住伞的五指关节通红。
  她晃了晃他手臂,忽而闷声说了一句:“钟同学,你抱抱我吧。”
  话音落地,他步子一顿。
  她侧过头冲他笑。
  微微踮起脚尖,做出拥抱的姿势,却没掩饰住蓦地鼻酸的哭音。
  她插科打诨、假装无谓,“你看起来比我还冷,抱抱我,就不冷了。”
  那是个行人寥落、冷风呼啸的夜。
  在陈昭逐渐远去的青春回忆里,唯一温暖的,只有轻轻哼唱的圣诞歌,还有心爱的少年,他微微弓下腰拥抱她时,收紧的手臂,微微发烫的脸颊。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一遍又一遍,穷尽耐心,温柔地为她唱:“wewishyouamerrychristmas,andahappynewyear.”
  在那样的拥抱里,陈昭恍恍惚惚想着:好像一直以来,所有她会的,他都会,所有她不会的,他也都会,所以她从前总觉得,这个人从来不为任何人驻足,永远目不斜视,高不可攀。
  可在这一刻。
  她说不上来,却总觉得,在他并不一一细述的关心里,他们之间有很多东西,都在慢慢地改变。
  “是不是不冷了?钟同学,我没有骗你吧。”
  于是,又一遍圣诞歌唱完之后,她忽而在他怀里,牵着大衣的下摆,用回拥的姿势,试图把钟绍齐也裹在里头。
  像两个笨拙着依靠在一起取暖的小可怜。
  他五指深陷她发间。
  末了,揉了揉她的头发。
  有点鼻音的回应,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嗯。”
  那时的陈昭还并不知道。
  自己这的一通电话,以及钟绍齐在这天圣诞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抉择”,是怎样撼动了钟家的大局。
  她甚至没有觉察,之所以自己耗去那么久时间等待,是因为钟绍齐并没有用司机接送,而是自己冒着雪、撑着伞,一个一个电话亭找来。
  直到几天后,一位洛夫人找上门,点名和她见面,某些钟绍齐在她面前好好隐瞒维护的真相,才残酷地揭露眼前。
  在临安女中的小会议室里,在校领导们殷勤地招待和“引见”下,她叩开房门。
  惴惴不安地入座过后,坐在对面的洛家夫人面容温婉,毫不避讳的眼神却从上到下,把她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校领导们转身出门,为她们留下谈话的空间,而陈昭只能低垂着视线,手指放在膝上,不断摩挲着洗到有些发白的折痕。
  如果是别的女人,她尚且能不管不顾,可是,几乎在看到这位洛夫人的瞬间,她就明白过来——这张神色眉眼都相似的脸,除了钟绍齐的母亲,理应别无他人。
  洛夫人吹了吹茶面。
  良久,冲她勾唇一笑,淡淡道:“小陈同学,你长得很漂亮,阿齐的眼光很不错。”
  没有寻常权贵富人的趾高气扬,她说话时平易近人,语气真挚,提到“阿齐”这两个字,更是连音调都温柔几分,脸上都是作为母亲的骄傲和宽厚。
  陈昭将头埋低,说了句:“谢谢。”
  尽管紧张,但也没必要否认现成的事实。
  “……”
  洛夫人似乎被她梗了梗。
  好半天,方才复又抿了口茶,直入正题:“但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就专程来夸你一句漂亮的——小陈同学,你知不知道,前两天圣诞节晚上,你把阿齐叫走,让他错过了一个多重要的日子?”
  陈昭听说过耀中子弟们的“西式传统”,当下想起对他们而言,圣诞节远非仅仅是一个娱乐节日。
  “是……你们过的新年?”她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出声谨慎,“对不起,阿……洛夫人,我当时太冲动了,打扰你们过节了,对不起。”
  闻声,洛夫人淡淡一笑,摇头过后,放下茶杯。
  “只是过年?小陈同学,那看来阿齐确实不想给你那么大的压力,所以,很多事都没有跟你说清楚。也没关系,你就听我说说好了。”
  陈昭:“……?”
  她微微蹙眉,不安地揪住校服袖角。
  那天下午,她就用那样迷茫又不安的心情和状态,呆坐在沙发上,听洛夫人讲了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有关洛夫人,与“钟绍齐”的人生。
  十七年前,洛夫人与钟家子相恋,未成正果,倒是未婚先孕,十月怀胎过后,那边锣鼓喧天的结婚,而她在病房里难产数小时,生下了没名没分的钟家嫡长子,钟绍齐。
  她与钟家少爷爱恨纠葛数十年,始终没有把钟绍齐送回钟家,只是静待时机,终于,让她等到了那个教她伤心大半生的男人,和他跟另外的女人生下的、那个钟家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孙,都一齐死在车祸中。
  昔日趾高气昂、对他们母子不管不顾的钟家,在此大恸之下,一时之间,只剩了一个选择:让流落在外的“钟绍齐”回到钟家,改回钟家“邵”字辈,成为当之无愧、无法替代的长子嫡孙。
  而洛夫人的要求只有一个。
  她要钟绍齐堂堂正正地回到钟家,并非私生子,而是光明正大的继承人,绝不让任何人说半句闲话,
  讲到这,洛夫人垂下眼睫,纤细手指轻叩沙发,话音淡淡:“所以,钟老爷子给阿齐想了个好法子——”
  这个所谓的好法子,就是把钟绍齐迁入钟家长女钟灵户下,作为后者在国外生下的独子,也是当下钟家从血缘而言最最毋庸置喙的继承人,回到钟家。
  而几天前的圣诞夜,正是钟老爷子授勋英国男爵四十周年纪念日,也是原定向公众宣布钟绍齐身份的日子。
  可钟绍齐,因为一个在旁人看来完全无足轻重的理由,放了钟老爷子的鸽子。
  洛夫人如实相告,并没有半点欺瞒,半点逼迫,末了,复又笑笑问她:“如果你是阿齐,是想做一个表面风光、却永远徒劳无功的私生子,还是回去香港,做钟家一人之下的太子爷?”
  陈昭默然,不曾抬眼看人,攥紧的手心,却被指甲刺得生痛。
  “我花了十七年,把他培养成这样的好孩子,而走进钟家那样的门户的机会,一辈子也可能只有一次——但他逃走了。哪怕被我扇了一巴掌,在众目睽睽之下跟我作对、让老爷子难堪,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洛夫人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若有所思的微抿唇角,眉心紧蹙。
  “其实,不管他以后能回到钟家也好,做我们洛家的孩子也好,想要一个女人,我没有任何立场拦他,这也是为什么一直以来,我明明知道,却还是默许了你来找他,也默许了他对你例外,但是……他竟然在那样的场合做出那么丢脸的事。”
  她叹息一声:“那是我第一次打阿齐,也是阿齐十七年来,第一次反抗我,所以我知道,是时候来见见你了。”
  陈昭默然,既不解释,更没答话。
  只有回忆如走马灯在脑海里频频闪回,却寻不出半点与洛夫人所说的话对应的蛛丝马迹。
  钟同学是私生子——他没有说过半点委屈和难堪,她不知道。
  钟同学他——被打了一巴掌?
  她更加一点也没觉察出来。
  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有丝毫的心不在焉和难过。
  甚至,只是把这世界对他的刁难和种种的羞辱,回馈于她最深切的温柔。
  那么笨拙又真挚、难以用语言尽述的温柔啊。
  洛夫人看着她霎时呆滞的神色,柔和的笑容里,蓦地带了三分慨然。
  末了,却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像一个宽厚的长辈,也像一个劝慰学生不要犯错的老师。
  “不用太觉得难过,这都是阿齐的选择,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遇到了喜欢的女孩,会大失方寸,也会不分轻重,做母亲的,我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陈昭抬眼,只与女人慈悲又怜悯的目光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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