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殷受另外半颗心也凉了,一时间泱泱大国的殷商、还有面前花容月貌的圣女妻子,全都化成了泡影,万念俱灰,自己坐了一会儿,又觉既然要死,在这发呆心灰才是浪费……
  殷受想来想去又想不到可做的事,目光转来转去落在妻子身上,这才有了点光亮,收了心里的眷念,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你这个骗子,谁说我比平常人活得久的。”
  甘棠语塞,她原先因为精神疾病的原因,被人诟病就很容易在意这样的诟病,听殷受这么说,免不了要觉得是不是当真和她有关,连带着又想起当初他受箭伤是坐在她背后,能躲开没躲开。
  虽说都是她不需要的帮助,但到底让人烦心。
  甘棠蹙眉问,“你是不是蠢,人让你去,你就去,仗着自己本事强,知道是狼窝还硬往里面钻。”甘棠语气色厉内荏,心里却着实复杂难言,毕竟先前虽是出了事,却比较零散,她也没往这上头上联想,殷受不提醒,可能还要再出许多不必要的事故。
  况且这里的人很有些让她难理解的地方,比如说她说谁能活到几岁,分明是无稽之谈,也一样有人信,她说她是先知,殷受连怀疑都不曾有,她严重怀疑这厮是仗着她说他命长,就胡作非为了。
  甘棠就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艺高人胆大,加上我说你命长,你就不管不顾大摇大摆的去了!”
  殷受正心灰,在甘棠咄咄逼人的目光中都忍不住脸红了一红,冷着脸道,“我自有安排,只那余向手里有这等剧毒,我不过不巧中招罢了。”他想快些查出谁在害她,只有这一条路最快,他如何会放过。
  殷受正想着临死前如何骗甘棠陪着他,便听甘棠道,“放心罢,死不了,只是以后身体弱一些罢了,也不是没有痊愈的希望,找到两味药便成。”
  殷受一噎,仔细看了甘棠的神色,前后想一想,知道她说的可能是真的,心里狂喜还没起来,就觑到了甘棠神色里的怪异之处,猜想她今日脾气格外温和,大概是因为他受伤与她牵连有关,内疚了,便道,“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再说我也还没死,不过是身体不好,往后多吃点药,我勤加练习便可,我带兵端了清酿酒肆,是因为我不喜欢被威胁,跟你无关。”
  要是他心里的善意不要那么浓烈明显,这话她便也信了。
  甘棠按了按额角,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先去沐浴更衣,晚间再来与你施针。”
  殷受目光落在她脸上,硬压下了心里的想念,低低嗯了一声,不再看她了。
  甘棠起身,“你要不要躺下来,还是再坐一会儿。”
  坐着难受,“躺着。”
  甘棠施以援手,扶着他让他躺平了。
  殷受唇角控制不住地弯了弯,又压下去,任由她把被子拉到他脖颈底下,闭着眼睛道,“去忙你的罢。”
  甘棠出去后发现院子里的人都散了一干二净,只有唐泽候在外头,见甘棠出来,便上前行礼,“圣女有何吩咐。”
  甘棠摆袖示意他起来,“带我去我的房间。”
  唐泽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往里头看了看,低声回禀道,“未曾单独准备寝宫,可需属下去知会一声。”
  甘棠顿住,朝唐泽摆摆手,正殿便只有一座,殷受住着,想来崇侯也难安排,再加上两人是夫妻,问了也无用,甘棠转身回去了,吩咐道,“叫两个宫娥进来伺候你家主上。”
  唐泽就笑,又行了一礼道,“还是属下来罢,主上不爱用宫娥伺候。”
  这是哪里来的怪毛病,甘棠没在意,有婢女捧着她的衣物用品进来,引着甘棠去了浴池,就在正殿后头。
  看殷受这身体,要走上正轨没有十天半月不行,甘棠便让崇明送了份崇国的舆图来,来也来了,她便打算去水渠的终段看看,踩踩地形,亲自测量一回,心里好歹也有个底。
  浴池就在寝殿的后头,离得不远,层层帘幕之后,殷受能听得见水声,往常并不觉得如何,殷受躺在床榻上听了一会儿,盯着床榻顶的帷帐看了一会儿,缓缓将被褥拉得盖住脑袋,既遮了这昏黄的阳光,也遮住了那若有若无的水声。
  甘棠沐浴完,换了身干净衣衫,在寝宫里转了一圈,见案几后头有张矮榻,离床榻足够远,自床头的柜子里抱出些被褥来铺好,净了手,拿了银针,去了床榻边,见殷受整个人埋在被褥里,连脑袋都看不见,忙上前拉开了,“你怎么了?”
  殷受正出神,乍然被捉了个现行,肃着神色瞥了眼她赤着的脚,忙挪开了视线,脑子里却都是她晶莹可爱的脚趾头,拼了命不要想,耳根却不由自主发热滚烫,目不斜视道,“我无碍。”
  他对着她绷着个脸冷言冷语,心底又十分欢喜,整个人搁在甘棠眼里,就精分得厉害,让她十分无语了。
  甘棠掀了被子,伸手刚要去解他中衣的扣结,还没碰到就被他捉住了,“放肆。”
  放什么肆,甘棠哭笑不得,撇着他发红的耳根,竟生出了股为老不尊的荒唐感,下颌朝旁边的银针簿指抬了抬,无奈道,“你还想不想拔除余毒了。”
  殷受松了手,慢吞吞唔了一声,“我自己来。”他十七岁了,此时坦胸赤臂自是和幼时不同,若他是女子,眼下甘棠看了他身子,那就要对他负责了。
  甘棠看殷受虽冷着脸,耳根却红得滴血,知晓他内心戏定然很足,心里好笑,手用酒消过毒,银针搁在油灯上炙烤过,救泡过,静气凝神开始施针了。
  这是殷受第一次清醒着用针,扎在身上除了初初一点轻微的刺痛外,感觉不到什么异样,倒是她的手,偶尔碰到他,在他胸膛上窸窸窣窣的,让他心神不稳,难以控制好呼吸。
  她只要一认真起来,就特别漂亮,殷受视线落在她垂下来的发丝上,心神也跟着晃了晃,开口问道,“你的生身父母,这些年没找过么?”
  她算是甘家养大的吧,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她也无意去寻。
  甘棠闻弦知意,手底下慢条斯理的捻动着银针,回道,“他们现在想起来查,能查到什么。”
  她那时候身上连块布都没有,只有三两粒黍米,窝在草丛里,生她的女人把她扔在那儿就走了。
  生母是个很穷但很漂亮的女子,大概是养不起她,或者不方便养她。
  偌大个猎山,她是两天后才被捡到的,再加上她体型偏大,睁眼说话早,头发浓密,又聪慧异常,她只出生两天,见过的人却都说她有八个月大,说她是神明转世才能在山林里活这么久,能查到就怪了。
  甘棠想着自己乐了一声,“又何必要查,真要拿此事做文章,捏造便可,何必费心去查。”捏造了又如何,想凭这些事颠覆她,是痴人说梦,没什么好在意的。
  甘棠伸了个懒腰,把刻漏端到他看得见的地方,起身道,“我先躺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叫醒我,给你除针。”
  殷受点头,等她起身走了,自己也轻轻舒了口气,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回竹邑去。”
  甘棠活动了下酸涩的肩膀,回道,“少说也要月余,你身体才会好一些。”
  月余……
  两个人再朝夕相处月余,他如何能忘了她。
  殷受忽视雀跃起来的心情,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虽说她离得远,但毕竟是共处一室,养病的时间也没那么难捱了。
  第47章 睡觉
  到时间殷受压根叫不醒甘棠,想着除针没什么关碍, 自己三两下将银针拔了, 试着起了身,倒比先前轻松不少, 能下床了。
  只浑身都是汗湿,黏腻的难受, 殷受也不叫人, 自己撑着去后头洗漱更衣过, 慢吞吞挪回来,去了案几那边, 看了一会儿见她蜷缩着睡得不舒服, 又挪回了床榻边, 自己换上了新的被褥,又慢吞吞挪了过去, 将甘棠轻轻抱了起来。
  就这么点事情把他累得出了一脑门汗,好在她似乎是累极了,这么大动静都没醒。
  殷受把甘棠放在床榻上, 见她舒展开整个人摊手摊脚的占了大半边床榻, 唇角勾起些笑意,自己也慢吞吞爬上了床榻, 在旁边躺了下来,他也安安心心睡一觉罢。
  殷受闭着眼半天没睡着, 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有半条腿搁来了他身上, 紧接着脑袋也跟着凑过来……
  大概是怕冷罢,毕竟是深秋,他因着药物的原因身体暖和。
  脑袋都抵来了他肩窝下头,殷受秉着呼吸轻轻唤了两声,“棠梨?棠梨?你越距了,快把腿放下去。”
  待甘棠手也爬上来,殷受心跳都快了好几分,克制住想伸手搂她的冲动,躺着一动不动,唇角的笑压也压不下去,躺了半响实在有些无聊,抬手帮她理了理散来胸膛上的头发,入手只觉柔软异常,让他爱不释手。
  甘棠这一觉睡得舒坦,睁眼前线感受到了些温暖的体温,倒像是记忆中久违的电热毯,愣了愣忍不住顺手摸了两把,发现掌下是温热舒适的热源,坚硬,光滑,隐有张力……
  什么啊。
  甘棠支起脑袋见自己正手脚并用缠着殷受,头皮一炸立马坐起来了,咳咳了几声,脸色也控制不住的涨得通红,“我怎么跑来这里了!”
  这样一个过程殷受躺着的这几个时辰演练过无数遍,这时候便神色淡淡地道,“你倒问起我来了,我重病在床起不来身,还能把你抱过来不成,你睡迷糊了,随手帮我拔了针,上了床榻倒头就睡,睡着睡着就对我动手动脚起来了。”她素来淡定,脸色通红的模样实在难得一见,可惜他画技不行,否则当真要画下来,然后把画像藏起来了。
  甘棠给殷受把了脉,看他额头上还有些薄汗,一时间倒也没怀疑他的话,只在散乱的发间抓了两把,懊恼不已。
  她和殷受虽有仇,但纠缠这许多年,是仇是怨是友是敌当真难有个界限,又因为十分熟悉,决裂前相处了七年之久,导致她很熟悉他的气息,当年他一靠近她便是熟睡也能立马醒来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甘棠道了个歉,“抱歉,阿受,我睡糊涂了。”
  殷受心里乐得很,乐了半天又想起前几日他还打算和她界限分明,就当盟友的,眼下不过见了她一面,便功亏一篑了,不由感叹自己不成器。
  不成器便不成器罢。
  殷受凝视着面前神色懊恼的妻子,回道,“男子的贞洁就不值钱了么,我被你又摸又抱,无力反抗,尊严受到了践踏,棠梨你一句道歉就完啦?”
  甘棠无语,忽地闻见了些青草香味,是她以前制来洗澡沐浴用的,凑近闻了闻不是错觉,便问道,“我还给你换衣衫沐浴了?”那还是她真得了梦游症了!
  百密终有一疏。
  殷受心知要坏事,也四平八稳地死撑到底了,嗯了一声,淡淡道,“劳烦棠梨了。”
  甘棠看他神色自如,又重新给他把了把脉,没工夫惊讶他身体素质之好,伸手便在他胸膛上拧了一下,咬牙道,“你竟诓骗我!胆子肥了!”
  殷受看她气得七窍生烟,绷不住笑开来,“可是我真是躺在这一动不动,棠梨你自己缠来我身上的,我都被你压麻了。”
  甘棠哑口无言,也不理他了,起身就要下去,“懒得理你,我接着睡觉去了。”
  “别走。”殷受下意识伸手去拉她,甘棠脚踩在丝滑柔软的被褥上,半起没起,被他拉得跌坐回去,殷受心神一荡,见她一张脸被怒气染得通红,忍不住伸手搂住她,将人箍来了怀里,手臂越受越紧,看着她目光里闪过些痴气,低语道,“棠梨,你喜欢我好不好?”
  他语气里带着甘棠想回避的东西,连带着他心底浓烈又炙热的感情,就这么清晰又直接的传来了她心底,甘棠心里不受控制地颤了一颤,生出些陌生的异样来。
  甘棠伸手去掰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定了定神道,“你知不知道你以后可能打不过我,甚至打不过一些身手好的高人了,等你年纪大了,怨恨我也不一定。”
  殷受回道,“我受的伤是我的事,都说了跟你无关,你记着这些事做什么,再者我不是只有武力的武夫,西伯昌武功不如何,一样有贤名,恰好你把辛甲给了我,养伤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好好学治国……”
  甘棠不语,余光瞥见他肩头有血渍,晕开了一大片,想来是伤口裂开了。
  甘棠找到了正事做,舒了口气道,“你快松开,伤口裂开了,我给你重新包扎。”
  殷受松了手,任由她下了床榻拿药来给他重新敷上,开口道,“你上来这里睡,矮榻上睡不舒服,我规矩得很。”
  甘棠神色复杂,看了他一眼道,“你心里对我的爱慕太浓,我离你近了睡不着。”
  殷受乐了一声,没受伤的右手枕着后脑,看着她乐得眉眼飞扬,“棠梨这也是你病症之一么?比爱慕上馥虞更稀奇,哈……”
  甘棠回道,“是,你喜欢什么不好,喜欢一个神经病。”
  她说的时候云淡风轻不知在想什么,殷受看得心里一滞,想抱她,转而道,“夜深了,你上来好好歇息,我有政务要处理,不扰你。”不管她怎么样,他都喜欢,很喜欢,不喜欢她的是眼睛瞎了。
  第48章 大概是不可能的
  “放心罢,我会想办法让你的身体恢复如初。”
  人心当真复杂, 她没叫他帮忙, 他私自帮了,她一样心里不适, 仿若她受了他的恩惠,不接受他的爱慕他的感情, 就是渣贱婊一样。
  她患有精神疾病, 自来容易多想, 殷受折损的建康给她造成了负担,帮他恢复如初, 然后同样感谢帮助他一回, 是摆脱这种负担唯一的办法。
  甘棠收拾了东西, 见殷受正看着她,满满都是善意, 心里烦闷不已,开口道,“另外, 我先前与你说命长命短的话是我想茬了。”
  甘棠也不管殷受听不听, 径直道,“你可以看成两本史册, 一本正常的,你能活很久, 一本不正常的,因为出现了圣巫女这样一个异端, 干扰了原来的路线,一切已知都变成未知了。”
  她有地位有权利,便影响了很多东西,“比如你,原本顺风顺水的一生,到目前为止受了三次重伤,每次或多或少都和我有些关系,你要认为我祸害了你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你自己想罢。”
  殷受不知甘棠要说什么,但她平静的语气下暗藏的风暴一层层透出来,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殷受脸色有些发白,朝她道,“你连夜赶路,路途奔波,累了好几日,快歇息了,我不扰你。”
  先前分明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故态复萌。
  甘棠打算一次性把话说清楚,“相当于你原本很顺利的一生,因为我的出现,变得忐忑崎岖,你这次可能还留有性命,下次就不一定了,你没发现么,单凭你这个人来讲,离我近了,你一直很倒霉。”
  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恩怨分明,她很不擅长处理这样夹杂不清的情况,她在走一条正确的路,倘若殷受因此身亡了,那也不是她的错,她不需要自责。
  这是一个悖论,革命和发展牺牲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和性命,却不能因此就停下革命的脚步,或是说革命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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