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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问心有愧

  那一顿饭其实吃得很煎熬。那个血缘上的妈某些时候很喜欢献殷勤,夹菜、谈日常,很多能套近乎的事都做了,陈廷澜没有拒绝她夹的菜,就只是不断沉思。他想,在挽回母子关係上的努力,至少她在今天是做足了,也用尽了全力。
  只是迟了。
  邱振华没有说话,或许他对他妹妹和他姪子这段畸形残破的家庭关係无话可说,也或许是他认为自己不适合插手。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陈廷澜很感谢他这段时间的沉默,才没让场面太过难堪。
  一顿饭的时间,除了茵茵偶尔吵着要陈廷澜餵她吃饭的声音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妈妈满怀期待盯着他的眼神,陈廷澜搞不懂人为什么可以如此下贱。做错事了之后,好像几句愧疚、几声讨好,就觉得一切都能恢復原状,回到自己盼望的那个样子。
  陈廷澜有太多话想问了,他想问她为什么要关注他的粉专,又为什么要留言?到底爱他还是不爱他,如果爱,为什么总是去警察局接他回来?如果不爱,又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装出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
  然而他欲言又止,甚至眼神也不想对上了。畏手畏脚的,就像个懦夫,平庸无能,什么都没问。陈廷澜吃完饭就回房间了,他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
  陈廷澜心烦意乱,他看了眼自己的行李,突然庆幸自己有带电脑过来,至少不至于面临无事可做的处境。他把笔电拿出来,看了眼凌乱的桌面,决定还是先把东西收一收。
  这间房间对现在的他来说是陌生的,很多东西都被按最一开始的摆设方式陈列,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放到现在,已然模糊不清。陈廷澜盯着那本相本看了很久,在收起来跟带走之间,选择了明天一起带回去。
  陈廷澜打开抽屉,他还记得以前自己有收藏笔记本的习惯,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在上头画画。小时候画得不好,画山画水画人,没有一个是像的;但他妈发现了之后还是执意让他去学美术,一学就学了好几年。
  他虽然喜欢,但觉得自己没有天分,毕竟画出来的东西跟那个无缘的老爸相比,实在不能相提并论。但他妈看起来似乎是很高兴,一边说「你这点跟你爸很像」,一边兴高采烈地给他报名了美术班。
  陈廷澜自嘲地笑了一声,也是啊,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惦怀的东西,如今有个相同的兴趣,还是在那个人的儿子身上,也怪不得她这么高兴了。陈廷澜随手抽了一本出来,刚好宿舍的快用完了,带一本回去可以记点事情。
  好巧不巧,他拿的这本是写过的,一打开就看见上面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一整页。他顿了顿,心说运气可真不好,更让他噁心的是,上头的字跡甚至不是他的。他又把笔记本翻到封面,又笑了,这本笔记看起来也不是他的。
  陈廷澜最后没用上电脑,他不知道在干什么,时间就这样过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的。隔天一早他搭车回去了,回去地很匆忙,只草草传了讯息说走了,像落荒而逃。
  回宿舍途中,他接到舒望安打来的电话。他还很睏,只是把耳机插上,听舒望安的声音。
  『廷澜?这么早起啊?』舒望安似乎在笑,『我听到风声,你从家里回去了?』
  陈廷澜还没有完全睡醒,讲话跟反应速度都慢了一拍:「……耳朵真好,我在车上,好睏。」
  『嗯……你逃出来了?』
  「……」陈廷澜沉默了一会,「一定要说得这么难听?不给我点面子吗?」
  『哎,怎么了?跟你母亲处得不愉快吗?不是还有你舅舅跟你喜欢的姪女在吗?』
  「那些都──」声音戛然而止,陈廷澜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舅舅跟姪女的事?谁跟你通风报信啊?」
  『你猜?』
  陈廷澜醒了,心情不错地笑了几声:「好啊,原来我这里还有卧底来着,成天跟你报告我行程呢。」
  舒望安的语气平稳,尾音微微扬起:『哪那么夸张,凑巧知道罢了。』
  陈廷澜不跟他闹了,他枕在椅背上,盯着窗外放空:「安神……我心情有点乱,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就不要说话。』
  「可是我想听你的声音。」
  『没事,你想听什么,我都能说。不想说话的话就不要说话了。』
  陈廷澜闭起眼睛,轻声问:「你可以唱歌给我听吗?」
  舒望安说「可以」,又问:『你想听什么?』
  「你唱的都好。」
  舒望安没有回答了。他那里短暂地失去了一点声响,而后陈廷澜听见了一首歌的前奏。那个前奏像海,有些浪潮,又像雾,一片迷茫,却也像他。
  『这是我第一次哭
  眼泪很苦
  涩得想吐
  你在我面前一句安慰也不
  我觉得你太冷酷
  不了解我的痛苦
  你只说不要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哭
  你说我自欺欺人
  伤口渗血却要强忍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好人
  收起你怜悯的戏份
  我说我问心有愧
  想和你谈情说爱
  说你叹息的悲哀
  听你还惦记的海
  你说你问心有愧
  把防备对我打开
  说我无赖的关怀
  和我去嚮往的海
  哪里有什么问心无愧
  爱情一部分的留白
  是为了更好的等待
  点一份苦尽甘来
  不就是爱』
  直至舒望安唱完,他都没有再说话,后来他听见舒望安的声音,轻声说:『原本希望你拿到专辑再听的,但我突然觉得现在很适合唱,就唱了。』
  他莫名有些哽咽,「……安神,这首歌叫什么?没有听过。」
  『问心有愧。』舒望安一字一句,说得很轻很慢:『我对你问心有愧的那个问心有愧。』
  陈廷澜直到下车,脑袋还是乱的。印象中他乱无章法地跟舒望安说了什么,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他回到宿舍,房里只有萧铭昇在睡觉,其他人都不在。陈廷澜倒在床上,他实在太睏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躺了一会,心烦意乱,没睡着。他想起来了,他跟舒望安说了那本笔记,他昨天晚上看了那本笔记,然后、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陈廷澜模模糊糊地睡着了,一夜梦境纷乱,他又梦见自己在看书,舒望安问他在看什么,他下意识地把内容读出来给他听。
  『他离开的时候,我很茫然。我哥常说我这个娇纵的个性要改,但我觉得不用。我爸妈爱我,我哥疼我,就连我的男朋友都说可以包容我的一切,我为什么要改?』
  『我和喜欢的人结婚生子,我的事业也做得不错,我觉得人生就应该这么完美;可是我却开始跟我的丈夫吵架。我没办法理解,他以前帮我做家事,现在孩子出生了,那是我们两个的孩子,我负责生了,他负责带是应该的吧?』
  『廷澜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小孩,小时候就不哭不闹,应该没有增加他多少负担才对,为什么要因为孩子跟我吵架?以前不都说要让着我的吗?我哥跟我说让我多体谅他,他工作很辛苦。我觉得这很好笑,难道我不辛苦吗?』
  『我们每天都在争吵,他一开始试着要跟我沟通,后来他渐渐的不说话了,原本喜欢画的图也不画了,开始早出晚归。我觉得不对劲,问他是不是不爱我了,还是外面有人?他完全不愿意回答。』
  『后来我受不了了,我爸妈跟我哥都宠着我,我为什么要被他冷暴力?我随即提了离婚,他居然没有思考就答应了,甚至还在签字的时候叹气!他凭什么叹气?他觉得他解脱了吗!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从来就没有人这样对我。』
  『他离开了,我面对一团乱的家里,还有一个实际上跟我并不亲的儿子,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没那么难吧?我不相信没有他就不行。我磕磕绊绊学了很久,终于是把廷澜给带大了。』
  『廷澜长得跟他越来越像,连兴趣爱好都一样。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偏偏像他?我想我接受了不能没有他的事实。廷澜开始长大,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他这个时候会怎么做?他怎么跟他的儿子说话?怎么跟他相处?』
  『我常常恍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时常接到警察局的电话,说我儿子走丢了。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到:对啊,我刚刚有出门,是带着廷澜一起去的。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又或者我不论做什么都不称职,所以他才会不要我。』
  『应该还不迟,我应该去跟廷澜好好沟通,他会承认我是他妈妈,他已经没有爸爸了,不可能再不要妈妈的……不可能、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对我、不会……』
  梦里的他读到这里就停了,像是对这个内容有些无法理解,还跟舒望安说:『这人是疯了吧?做错事情不赶快挽回,在这闹什么闹?』
  陈廷澜醒来,看见熟悉的天花板跟空无一人的对床,莫名觉得,或许疯的人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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