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陆宴初说温书,原是在骗她?他很缺银子吗?好好的读书人,偏去做那又累又重的体力活儿!
  想起他日日送来的那些吃食,豆苗儿眼泪就差点掉下来,勉强听孙大娘说完了话,她忍住鼻音“嗯”了声,步伐沉重地回家。
  天大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她没法立即去寻他问个清楚。
  阖上门,豆苗儿靠在门上,怔怔盯着桌上那一盏豆大的火苗。窗口有风漏进来,火苗摇摇曳曳的……
  第20章
  一夜辗转,天初亮,豆苗儿穿好衣裳,披了件外衣,沿着泖河去小木屋找陆宴初。
  手里灯笼散发出昏黄的橘光,一丝丝推开晨雾带来的视线阻碍。
  小木屋已有动静,窗户上映出他轻微晃动的身影。
  待会儿对他怎么说呢?
  豆苗儿踌躇地低眉,她想了一夜,总想不明白陆宴初的动机!
  他若缺银子,努力去挣努力去攒倒不算啥,为何要花在她身上?蜂蜜阿胶对一般殷实人家来说虽不算稀奇贵重,可放在小乡村……
  拢了拢肩上外衣,豆苗儿盯着绿叶间的一朵牵牛花花苞出神,她早该想到的!他那些话不过都是借口与托辞,他相信了她,以为她真的身体虚弱气血不足,所以才不辞辛苦地挣钱,才不断花钱买东西留给她滋补身子。
  轻浅脚步响起,“吱呀”一声,木屋大门忽然被推开。
  听到动静,豆苗儿迅速蹲身,藏在缠满藤萝的栅栏墙下,她蜷缩成一团,心口莫名其妙的砰砰急跳!她还未做好准备面对他……
  清晨静寂,几声驴叫蓦地惊醒树间栖息的麻雀,鸟儿倏地扑腾着翅膀飞远。
  闻声望向竹林,豆苗儿面露惊讶,这是有人来了?谁?
  想起手上灯笼没吹灭,她瞬间涨红了脸,好窘啊,陆宴初方才开门时是不是已经发现她?然后故意不作声地又进了屋?唔,他真是太蔫儿坏了吧!
  没时间找他算账,豆苗儿恐惹人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赶紧吹灭灯笼,蹑手蹑脚弯腰躲到小木屋后侧。
  驴蹄踩在地上沉沉的,与此同时,陌生男子清晰的咳嗽声逼近。
  豆苗儿悄悄探出脑袋,瞅见一人骑着驴从竹林薄雾中走来。
  可惜距离远,她分辨不出来者何人。
  木屋内,陆宴初搁下洗漱的木盆,从容不迫地出门迎客。
  站在院中,他朝木屋斜后方睨了眼,眸中沁出几许笑意。起步打开栅栏门,望向正站在树下系驴的中年男子,陆宴初拱手:“宋里长!”
  “哟,陆秀才起得倒挺早,啊……”自觉失言,宋立拍了拍手上的灰,笑得合不拢嘴地迅速走近,“失言,失言呐!还什么秀才!陆家郎生,我是来传吉报的,贡院放榜了,消息隔了几日才传来,简直天大的喜讯,你是咱们省此界秋闱的解元啊,第一名,榜首!”激动难以平息,宋立拍了拍他肩膀,热血沸腾道,“咱们镇子不仅出了个状元,现在又出了个解元,老夫……”
  “宋里长,劳您天不亮就匆匆赶到这里,若不嫌弃,请进来喝杯粗茶!”对比与有荣焉的宋立,陆宴初则淡然许多,面上无悲无喜。
  心头一震,宋立僵硬地颔首讪笑,糟了个糕,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张没把儿的嘴哟!
  “嫌弃?如何嫌弃?你现在是全省选拔出的解元,待你明年春闱一朝登天,老夫今日喝你的这杯茶都够炫耀一辈子啦!”宋立摆了摆手,他一双豆眼打娘胎就生得小,笑得狠了,眯成了两条细缝。
  陆宴初言自肺腑:“春闱各地人才济济,陆某不敢妄想一步登天。”
  “你爹不就……啊,今天天气不错……”双手负在背后,宋立猛地抬头盯着天空,戛然而止,“太阳……”
  太阳还没钻出来呢!豆苗儿哭笑不得地缩回脑袋!宋里长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风趣”!
  只是听着这番谈话,心底突然很不好受,她替陆宴初难过。不过所有付出都值得的,苦难终将逝去,她相信他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比他爹更好!
  两盏茶过后,宋立起身告辞。
  “既然你坚持,老夫便不向县上有意拉拢你的官僚透露你现在的住址。剩余日子你就安安静静在此温书备考,科举乃重中之重,你莫要再去做工浪费时间,要缺什么或是有别的要求,你尽管与我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替你筹办。”踏出院门,宋立朝身边的年轻男人笑道,“止步,不必再送,老夫这就回了,然后静候你明年春上的吉报。”
  “陆某尽量不辜负您的期许。”拱手,送走宋里长,陆宴初站在门前,半晌,挑眉朝屋后轻飘飘道,“还不愿出来?”
  宋里长骑着毛驴远去,危机已解除。
  摘掉身上落叶,豆苗儿提着灯笼从屋后走出,弯唇道:“陆家哥哥,恭喜你!”
  “谢谢!”
  把玩着手上灯笼,豆苗儿不再吭声,她来时想问的那些话,以及不对劲的心思,此时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她早就明白,陆宴初不属于这里,时机一到,他就将远去……
  “这么早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见她站着不吭声,面上笑容淡去,陆宴初担忧道。
  “没。”豆苗儿一口否认,以揶揄的语气掩饰心中的酸楚,“只是眼前站着的大人物比想象中更了不得,我突然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进屋。”知她故意打趣,陆宴初面上一红,心底却暖暖的,有她一起分享这个消息,他很欢喜。
  “不进了。”拒绝,豆苗儿停了片刻,细声道,“陆宴初,我问你。”
  “你问。”
  纠结着,豆苗儿思量着开口:“孙大娘说你这阵子……”叹了声气,她瞅着地面上的几株野草,“你为什么要花钱买那些东西给我?我知道你一向嘴硬不肯说实话,心底可能、可能真的拿我当妹妹看,所以才惦记着我的身体!但我没事儿,你好好一个读书人,以后就别干消耗体力精力的活儿了,好好专心温书,手里银子要是不够,你跟我说,我给你。”
  半晌得不到回应,偷偷抬头,却撞上他深邃无波的眼眸。
  他目光直愣愣的,豆苗儿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忙补充解释道:“你千万别不好意思,这阵子一直吃你的,我都长胖了,京城不比县城,更需要银子防身。你放心,姥姥姥爷生前留给我了些薄产,上次赵家……”
  “在你眼里。”陆宴初蓦地挪开视线不看她,自嘲道,“我对你好,就是想得到些什么?没错,我大概……”
  轻笑出声,陆宴初再说不下去,大概他真的并非毫无私心,他是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
  “陆宴初,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不想这么个喜庆的日子惹得他不快,豆苗儿不懂她怎么突然别扭极了,许是昨晚彻夜未眠脑子不清醒?
  努力将没说完的话强咽下去,豆苗儿转身,“我先走了。”
  “站住。”陆宴初冷冷攫住她侧影,硬声逼问,“我也问你,你之前总是将什么兄长什么妹妹挂在嘴边,你当真这么想?说实话!别骗我!”
  默了片刻,豆苗儿粉唇翕合:“不,我、我没把你当兄长。”
  “那当什么?”
  “当……”面色复杂,豆苗儿拷问内心,依然无法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她把他当什么?解药?幼时认识的邻家哥哥?
  “说。”眸色阴沉,隐隐又透着几缕期冀,陆宴初面无表情地攫住她神情,不肯错过分毫。
  豆苗儿望向他,眼睛蓄满了歉意,半晌才作出抉择的哑声道:“对不起,陆宴初,我可能真的太过孤单了,所以总控制不住地去接近你!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自私,我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更不值得你放下前途去做又苦又累的重活。你不属于这里,不要再因为我浪费时间,我……”
  哽咽涌喉,豆苗儿说不下去,心底对他的内疚一浪高过一浪。
  分明她接近他别有目的,他却对她赤诚一片,但凡有点良心,她都不能继续耽误他!
  而且——
  豆苗儿攥紧手上灯笼,她舍不得他走,才短短数月,她就那么舍不得他,等到明年,该有多舍不得?
  “所以你一开始接近我、关心我、照顾我、惦念我,都是源于孤单?”脑袋坠重,像是朽了的木头,陆宴初不可思议地挑眉,呢喃道,“什么惦念牵挂?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嗤笑几声,他摇摇头,胸中如压了块重石,堵得很。
  陆宴初啊陆宴初!转身走入篱笆门,他嘲弄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还糊涂了那么久!她不过是孤单罢了,只把你当做能说话解闷的猫或者狗,换个人她同样愿意,你并不特殊,所以还要站在这儿任她字字句句剜你的心,羞辱你长久以来的自作多情吗?
  目送他进屋,豆苗儿揉走湿意,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哭着走入竹林,她喘着气,告诉自己做的没错,利用什么都不要利用感情,做人不能这样。以后他只是她缓解病情的解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第21章
  自别后,豆苗儿蔫了数日,待身子熬不住,只能戴着木念珠去踩点。
  木屋四面皆林海,她每日捎着几块打磨好的竹板,坐在木屋后的小山包上做雕刻。
  这个位置陆宴初既不会轻易察觉,木念珠亦能感知到福气……
  不过依靠他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她不可能跟着去京城。故单日她守在那儿,双日则戴着木念珠继续去寻觅,如果幸运,她或许能找到第二个陆宴初。
  秋去冬来,时光一晃而逝。
  临近新年,家家户户贴福字剪窗花煮年食,忙的不亦乐乎!
  昨夜下了场新雪,气温骤降,穿上厚厚的棉袄,豆苗儿蜷缩在火盆旁打络子。
  入冬起,她身体情况反反复复,上月整整晕倒一个日夜后,彻底不行了!
  瞅了眼窗外寒飕飕的天气,豆苗儿埋头继续做福结。一般人家是用红线直接打络子,因她会刻竹雕,便将两者结合,先刻“福”“吉祥”“平安”等字,然后用彩线串联起来,她打的结很复杂,十分耗神!
  下午孙大娘来找她,让她明日不要多作准备,早晨就过去,和他们一起过大年夜。
  去年也是这般,豆苗儿颔首道好,浅笑盈盈地把打好的几个竹雕福结递给孙大娘。
  真心欢喜得紧,孙大娘拿着来来回回看了数遍,直夸她心灵手巧!
  “豆苗儿。”将福结搁在膝盖,孙大娘坐在火盆旁烤手,她抬头观察她,暗暗摇头。她衣裳穿得多,愈加显得脸小,都快不如她巴掌大,“豆苗儿,我那外侄先前说了两个姑娘,都没成,他虽不说,我们也能猜到,其实他还惦记着你,你既然和……”顿了顿,孙大娘叹气,劝她,“别难为自己,瞧你瘦的,听大娘一句劝,孙年安这小子够实在,以后一定会对你好!”
  手上打着络子,豆苗儿笑:“大娘,您瞧我现在身体,不是我嫌弃他,是我恐怕真没这个福气!又何必去祸害旁人。”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你之前好得很!只是这段日子……”欲言又止,孙大娘扭过头,气道,“你怎么就这么犟脾气!难道你要为他伤心痛苦得把身子都拖垮?值得么?”
  一愣,豆苗儿知道她误会了,只摇摇头,温和道:“大娘,不关他事!”
  “豆苗儿,咱先不提孙年安。你瞧瞧你现在,你姥姥姥爷要是知道你这幅样子,在地底恐怕都不得安宁!”孙大娘跟着生气,她冒火地起身,“你别怪大娘说话狠,大娘是瞧你似乎都没活着的意志了,大娘看着怄气啊!你好好一个姑娘,既然看得开,知道陆宴初不是良人与他早早断了,怎么又过不去自己这道坎了?”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送走孙大娘,豆苗儿望向矮桌上的另两个福结。
  她不是不想活着,而是根本找不着第二个陆宴初。
  再者,这法子已不那么管用了,她想活,就得……
  孤身站了半晌,从角落找了把伞,豆苗儿拾起桌上两串络子,锁门往泖河行去。
  雪深至小腿,一脚踩下去,“嘎吱嘎吱”的,天冷,哈口气就是团团白雾。
  穿过竹林,豆苗儿站定在栅栏门前。
  木屋大门紧闭,但她知道他在家!从袖口取出福结,一刻着“平安”,一刻着“如意”,这是她对他的新年祝福,她愿他此生都能顺遂幸福!
  将它们分别挂在栅栏上,豆苗儿转身离开。
  其实她从没想过要用道徵大师嘴里的第二种法子,但此刻像是鬼迷了心窍,她脑中反反复复浮现出陆宴初的脸……
  翌日早,与大爷爷孙大娘吃了热乎乎的饺子糍粑,豆苗儿搭把手,在厨房帮忙煮锅,为中午丰盛的团圆饭作准备。
  辰时末,孙年安来送礼,是自家做的年糕。
  孙大娘笑意满满地收下,问:“你是不是还要去给老张家去送?”
  “嗯!”孙年安笑得憨厚腼腆,一双眼睛想瞄又不敢瞄地瞅向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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