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萧夫人背过去的身子微微颤了下,良久无话,才道:“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是瞎子。”程始将高大的身子慢慢挪过去,轻声道,“早些年我远远见过汝母,起先还没想到,只觉得嫋嫋虽好看却不像你我二人,后来才慢慢想起来的。”
  他搭上妻子的肩头,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柔声道:“当初葛氏没少叫你吃亏,可你说起姎姎却这样宽容,知道‘母过不延其子女’。然而对嫋嫋却诸多挑剔……”
  夫妻二人都没说话,只静静的互相倚靠而坐,过了许久许久,萧夫人才长长出了口气,笑道:“你说的是,是我入心魔了,以后我得改了才是。”
  程始大悦,用力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吾妻豁达之人,自该如此!”
  萧夫人一把推开毛手毛脚的丈夫,笑骂道:“你就把你那非议长辈的规矩传下去吧,将来总有轮到你的一日!”
  程始一本正经道:“非也非也。三代才养成世家,我们如今刚脱了草泽,自然可以非议非议,可三代之后就不成啦。也就是说,咱们孙儿那辈就不好再言咱们的是非啦!他们要敢,夫人就把圣人那套大道理搬出来,什么孝经孝典的砸过去,抄也抄死他们!”
  萧夫人忍俊不禁,终于哈哈笑出声来。
  第15章
  萧夫人既决定摆正心态,说干就干。她想着,既然这个女儿在葛氏那样心术不正的人身边长大,必得从头教起,轮才不如先正心性。
  她第二日就给少商送去十余筒竹简,分别是四卷《急就章》,四卷《凡将篇》,另数卷《仓颉篇》。不知是因为临近岁末不方便,还是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请家教的风俗,总之萧夫人没给少商专门找夫子,平日青苁夫人和程少宫谁空了就来教几个字,倒是日日不缀。
  有时萧夫人也会纡尊降贵来指点少商握笔的姿势,并表示学完这些,就要开始背诵基本典籍,儒家道家纵横家,诗经楚辞司马赋,制香标花投壶蹴鞠,各色都有,这样才不失为一个合格的高门淑女。
  少商心中不以为然,她已决意将来要吃自家的饭,真正想学的根本不是这些,识字还好,可那些什么典籍……更何况,识字也不耽误学实务呀。忍了两日,她终于忍不住道:“书不妨慢慢背,女儿如今更想懂些经济之学,庶世之务。”
  谁知萧夫人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读书明理是万事之根本,书读明白了,为人处世何愁不能有所成就。”
  少商此时方明白当年杨小过的痛苦:你急着要学武功立命安身,她却不慌不忙让你背道德文章,真有一日挨起打来哪个靠得住!少商不是没跟大靠山程始提过,不过萧夫人引经据典一套套的,程老爹也扛不住。于是,她只能继续背书识字,足不出户,呜呼。
  不日,外面下起鹅毛大雪,北地高阔寒冷,雪花落地不化,地上很快积出一片厚厚绒绒的雪毯,罩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仿若面粉磨坊一般。
  程家兄弟父子几人这日难得不出去访友应酬,便一家人像当年寒微之时般围坐在火炉旁谈笑饮酒,说到高兴处,程家三兄弟还以木箸敲着酒卮高唱家乡小调,歌声或粗犷或清亮,声线盘旋绕柱,唱到兴头处萧夫人和桑氏也来和声相应,众人唱的趣意丛生,便连外面巡扫的侍仆都相视而笑,小辈中只有程姎能跟上几句,其余便只能笑着拍掌击桌。
  程母自己是个音痴,半句调子也唱不准,如今看儿孙满堂,其乐融融,高兴的不行,连两个不顺眼的新妇也不挑剔了。谁知此时,侍婢忽来报:葛太公来了。
  程承举在半空中正待敲下的木箸啪嗒一声掉在食案上,面上一片惊慌。
  众人面面相觑,俱不知所措。
  程始虽遣人去葛家告知一切事宜,但以为至少要到正旦之后才会来人,谁知如今离正旦只四日了,葛太公倒亲自来了。程承手足无措,站起身时连酒卮都打翻了,只有程姎在听说葛太公带着长子长媳一道而来时,眼睛一亮,脸上难掩兴奋之色。
  葛太公须发皆花白,身形富态,衣着简朴,大约因为赶路匆忙面上尽是风霜之色,身旁一左一右由长子长媳搀扶着,这家三人皆是面庞温雅,言语温和,属于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好人的那种长相,少商简直无法联系起满身阴瑟戾气的葛氏。听莲房说,葛太公还带了十余辆大车,似是装了一堆猪羊稻粟酒浆果干之类的年货。
  程母不好拿架子,赶紧出去迎接,跟在后面的程姎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越众而出,跪倒在葛太公跟前,含泪道:“外大父,舅父,舅母!”
  葛舅母连忙上前扶起程姎,当时眼眶就湿了,满眼慈爱之色掩都掩不住,抚着程姎的面庞,喃喃道:“……我们姎姎长高了,好看了许多。”
  程姎又哭又笑,搂着葛舅母不肯放,恨不能将脑袋钻到她温暖的衣襟中,乞舅母就此把她揣着怀里带回葛家才好。葛舅父不好放开老父自己过来,只能不住吊着脖子来看,脸上的关切神情是只有真正慈爱的父亲才会流露出来的,啰里啰嗦道,“姎姎,舅父给你带了许多东西,姎姎别哭,别哭啊,天冷,要冻伤脸的……”其实这话颇为失礼,不过并无人计较。
  少商缓缓后退一步,脸上嬉皮笑脸之色缓缓褪去,安静的倚到门廊边上,把自己隐没在角落中,直到众人寒暄过后往内堂走去,她才慢慢走出来;低下头,摊开捏紧的拳头,雪白的掌心有四个深粉色的指甲印。遥望着人群行去的方向,少商转过头,也不管待会儿萧夫人的训斥,径直回了自己的小庭院。
  ——她对程姎没有意见,看其平日言行敦厚善良,就知道她被教得很好。
  只不过,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世上最可恶之事,不是父母皆凉薄,而是眼睁睁的看着身边左一对右一双很棒很棒的父母,自己偏偏轮不上。
  ……
  萧夫人此时也无暇管她,仓促之间,既要张罗葛家三人的客房,又要安顿葛家随行车队的一大拉子人;见她忙的脚不沾地,桑氏自告奋勇帮忙,去把关了许多日的葛氏从旧宅里提出来,拾掇拾掇,好还给葛家。
  葛氏因无法出门,这些日子只能吃了睡睡了吃,是以不但没瘦,面颊居然还丰腴许多,知道家人来了后,她得意道:“你们且等着罢!我这些日子受的委屈非要个说法不可!”
  桑氏匪夷所思的看着她:“你以为汝父是为你张目来了?”别说是如今的程家,就是当初尚未发迹的程家也不曾对葛家低声下气过。
  葛氏一窒,她虽被关住了,外面的消息还是有人告知的;她也知程始如今升官发财,自家更是无法辖制了,适才不过是她惯性嘴硬而已。
  桑氏觉得再和葛氏说下去自己的智商会受拖累,赶紧指挥萧夫人给的武婢把人连拖带拽的拉去新宅内堂了。
  此时内堂依旧火炉燎燎,烘得整间屋子暖洋洋的,只是已不复刚才程家兄弟击卮高歌时的愉悦之意。小辈被清空,酒菜重新置办,然而无人动箸,只余满室尴尬冷场,连素来满嘴跑火车的程始也不知从何说起,还是葛太公率先开了口——
  “……老朽怜她年幼丧母,娇惯过分了。知道她许多不妥,还是厚着脸皮将她嫁入程家,只苦了众位,这些年多有忍耐,这里老朽先赔罪了!”
  说着就对程母和程始倒身要拜,两旁的葛舅父葛舅母也跟着要拜,程母被吓的不轻,整个人往后一缩,差点撞翻食案,程始手脚麻利的上前一步,大力扶起葛太公,连声称不可。
  跪坐在一旁的葛氏尖叫一声:“阿父!你说什么呀,是程家对我诸多委屈……”不等她说完,葛舅父再也无法忍耐,一下起身,几大步走过去用力甩了一巴掌在葛氏脸上,直将她打的半边脸酱紫,半身瘫在地上。
  “自你出世,父亲对你无所不依,何等爱护,你可有尽过一日的孝心?!日复一日的胡闹惹事!父亲今年已届七十,为着你,冒着风雪连日连夜的赶路,你至今尚无半分愧疚之情,你,你简直猪狗不如!禽兽也!”
  葛舅父自己也是做了祖父的人,在乡野之中颇有威望,却还需为了不懂事的幼妹连日冒风雪来程家赔罪,想起老父之苦更胜自己,更是加倍的怒不可遏。
  葛氏被打的昏头昏脑,抬头看见葛舅父恨的咬牙切齿,双眼充血,又怕又心虚,只好偏过头,不敢再张嘴。
  葛太公看也不去看女儿,就着程始的胳膊起来坐下,继续说葛氏的种种恶行,一面说一面道歉,歉意诚诚,直说的程始都不好意思了,道:“太公这般,倒叫我等汗颜了。想当日我起事之时,若非太公粮草相助,我焉能……”
  葛太公摆摆手,阻止程始说下去,叹道:“将军这话休得再提,只有吾女这等无知妇人才会日日把那些粮草挂在嘴边。当日天下大乱,兵乱匪祸盈野,像吾家这样薄有资产却无依仗的,不过饿狼嘴边的一片膏腴尔,外面破家者无数。亏得将军振臂一呼,吾等乡邻才得以保全。至于那陈贼之事,将军更不必介怀……”
  说着,他苦笑一声:“说句大白话。那陈贼到处劫掠富有之家,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抢夺财资就罢了,连人也不放过。当初将军若是陨灭,葛家必难逃覆灭一途。有何可言谢!”
  其实这些话程始肚里也滚过几遍,自觉并不亏欠葛家什么,可如今葛太公自己说出来,还句句发自肺腑,他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只好默默坐到一边,想这好人可比坏人难下手多了。
  葛太公又朝程母,道:“说句心头话,吾女这样的妇人,若给我家为妇,我也非休不可的;亏得程家仁厚,忍耐至今。这十年来,我在乡野耳目闭塞,原以为她年岁渐长,性情也会慢慢变好,可听了来人回报,才知道这孽障何止没改过,还变本加厉,只苦了子容……”说着,他看向程承,泣道:“我自己没教好女儿,却害了你……”
  程承刚才已是坐立不安,此时扑通一声跪倒在葛太公跟前,也泣道:“您别这么说,我也,我也有不是,她原本……”说着又要自陈其过,程始肚里暗骂他没出息,又不好开口。
  谁知葛太公却不叫他再说下去,颤抖着老迈的声音道:“你什么也别说了。你自小是老朽看大的,我能不知汝之品性?原想这辈子当了翁婿是大好的缘分,没想却叫你吃尽苦头,弄的志气消磨!老朽,老朽如何面目见你。今日,你就出具休书一封,我领了这孽障回去!以后,以后你若还肯认我这邻家老人,叫一声老伯便是了!”
  说着,老人已是老泪纵横,程承更是哭的不能自已。
  他虽然厌憎葛氏,但自幼对这位扶弱怜贫的仁善老人多有孺慕之情,小时还曾想若有葛太公这样的父亲该多好,初娶葛氏时,内心深处还暗觉满足,却不想落到今日这样田地。
  程始本以为这破事还要纠结许久,没想葛太公这般干脆。他大喜过望,有心当场了结,可这会儿看葛家三人和程承都哭成了泪人,气氛何其感人,难道自己喜不自胜的立刻叫人铺好书案,挥毫写休书?!这个,好像……有失厚道,太破坏气氛了。
  透明了半天的程止终于直起身来,清清嗓子道:“老丈,容小可说一句,如今岁近正旦,此时写休书……这个,这个未免不吉利……”
  程始松了口气,道:“正是正是。不如,不如……”他四下一梭,才想起萧夫人借口安顿葛家已遁出去了,不由得暗骂妻子滑头躲得快,此刻哪里去找人出主意!
  桑氏见不好收场,赶紧来拔刀相助,柔声道:“不如这样。反正正旦后,次兄也要上白鹿山读书去了。不如太公先将人领回去,待日后……”她斟酌下措辞,“待日后不论有何定议,吾家再使人告知乡里就是。诸位大人,看这般可好?”
  这话一出,程家众人都松了口气,俱觉得这个‘先分居再离婚’的方案甚好,给两家都留了颜面,不至于当场了断。
  门外的萧夫人听到这里,默默的收回脚尖,作为葛氏的受害者顺位前几名之一,她实在不想掺和进去。让她进去说什么?给葛氏说好话她心里不解气,可说难听话又不免落井下石,想想葛太公确实是仁厚诚实的真君子,索性她还是不出面了。
  走出庭院,一路厚厚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萧夫人想了想,闲着也是闲着,还是先去训女儿吧;谁知刚走到少商居所门口,不等她卸履上阶,就听见里面传来青苁温缓的声音。
  “……适才女公子怎么好自行离开呢?都没给葛太公问安,太失礼了。”
  然后是少商懒洋洋的笑声:“太公这一行难道是来走亲戚的?人家是来办‘大事’的。小辈在旁做甚,看二叔父写休书么?这十年来二叔母可没少在我身上‘出力’,难道要听太公要对我这孙辈说‘对不住’么?前日阿母还跟我说,要避言长辈是非,我这不就躲开了么。何况我走开不一会儿,三位兄长就过来了,定然是被遣开的……说来,青姨母您真是的,难得长兄和次兄有空跟我说太学里的见闻,你硬把人赶走了……”
  女孩口才甚好,又讲道理又撒娇,青苁一时默然。
  萧夫人在门外缓缓摇头,在她看来,自己这女儿可比十八个葛氏加起来还难对付,不过短短数日,青苁言语间已不是少商对手了。
  ——自行离开和被长辈遣开能一样么?亏她还振振有词。
  “……当然了,自行离开和被长辈遣开自是不一样的。”少商忽道,“是我没想周全,青姨母回头帮我跟阿母说说,其实我一走开就知道不妥了。以后一定改,一定改啊。”
  这下青苁更无话可说了,一时怜惜女孩在葛氏手上吃苦不少,如今厌见葛家人也无可厚非,一时又觉得女孩说的有道理,见面问安难免尴尬,还不如悄悄避走来的爽利。
  萧夫人皱起眉头,脑中立刻浮起两句话: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第16章
  当天晚膳后萧夫人就捉住打算去找兄长继续太学问题聊天的少商,言道要给葛家众人见礼。少商知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就干脆应了。谁知到了客所居处,葛太公和葛舅父都不在,只有程姎伏在葛舅母的膝上,低低哭泣。
  “……舅母,您带我回去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唉,傻姎姎,这里才是你的家呀,有你的父母家人……”
  谁知程姎哭的更厉害了:“自小舅母教我孝顺,父亲落寞,我还能服侍一二。可母亲,母亲她……我来程家第二日,她就把嫋嫋赶走了,我后来听说嫋嫋险些送了性命!这些日子以来,她话都没跟我说上两句,每日只顾着溺爱讴儿,数落父亲,在大母跟前说伯母的坏话,算计些卑劣之事,我,我真是羞愧难当……这里我待不下去了,舅母,您领我回家吧……”
  葛舅母听的心也痛了,程姎尚在襁褓之中就抱到她跟前,当时她还没有孙辈,其余儿女又都大了,这个小小女孩是她肉贴着肉养大的,从牙牙学语一点点拉扯大,从小乖巧懂事,敦厚老实,她实是爱逾性命。
  她含泪道:“姎姎,听舅母的,在程家你才有前程……”还没说完,程姎就哭道:“我不要前程,我要舅母舅父!”
  萧夫人叹气,赶紧叫侍婢通报。
  一旁的少商心道:嗯,看来程姎跟以前的程少商也不熟,这倒是蛮好。
  进屋时,少商看见葛舅母和程姎都在拼命抹眼泪,并整理衣容,萧夫人浑若未见般坐下,笑着打招呼。两边相对跪坐,寒暄数语,少商才知道葛太公年老体衰,已早早歇下,葛舅父却被程老爹拉去饮酒叙旧了。
  ——拉刚协议离婚的前亲家去喝酒,这种事也只有丈夫才干得出来。萧夫人暗诽,脸上摆着微笑,一边催着女儿行礼问安。少商赶紧拿出这些日子培训的结果,双臂侧弯平举,一气拜倒,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头揖礼;想起葛家特意带来给她的年礼,这个礼行的也不亏。
  葛舅母受礼后,自是满口夸赞,不过夸赞的重点是少商的相貌和行礼姿势,其余什么琴棋书画理家管婢等传统淑女才能,她很贴心的一概没提。
  “我家女叔……”
  原本葛舅母想再为葛氏赔罪一二,谁知刚开了个头就被萧夫人很干脆的打断了,道:“阿姊别说了,咱们两家比邻而居,什么不清楚。难道阿姊就没吃过她的苦头?长嫂为母,可偏又不能像真母亲一般该打就打,该罚就罚,阿姊你吃了亏都没处说!”
  葛舅母叹了口气,道:“我的罪受完了,后来她嫁入你家,轮到你受罪了。”萧夫人摇头笑:“这下她被太公领回家了,又得你受罪了。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
  葛舅母摆摆手,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会任她欺负。临行之前,君舅已吩咐人收拾好了邻庄,回去后让她住过去,好好修身养性!”葛氏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金尊玉贵待字闺中的葛家千金呢。
  萧夫人想起今天白日里葛舅父那愤怒的一巴掌,点了点头:“那就好。”
  两人一边议论着葛氏,一边打量身旁两个女孩。只见程姎听到生母受议,神色难堪,双手撑膝,头几乎快低到地板上了,程少商却神色自若,既未愤怒,也无幸灾乐祸之意,只侧头打量这客居摆设,还挽起袖子,帮着端食盘进来的婢女将酪浆一一摆放在各人跟前。
  葛舅母暗暗称奇,心想到底是萧夫人和程将军之女,虽被葛氏耽误了十年,但依旧气度非凡,不骄横也不卑怯,一点缩手缩脚的样子都没有。
  萧夫人照例皱眉,觉得少商和葛氏到底相处十年,这样无动于衷,不论愤恨还是不忍都没有,实在没心没肺。
  葛舅母转过头去,将程姎拉出来,语重心长道:“你不要一听到这些就觉得难堪,你越畏缩,就越有人来刺你。你不要把头低下去,自来生母离异甚至改嫁并不罕见,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是程家女儿,只管记住这个。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受之父母的不只是你的发肤,还有你的品性,如果父母品性得宜,你就好好学习跟随,如果父母有所不足,你就引以为戒。记住,你的言行才是你身上最好的佩饰。现在,把头抬起来!”
  程姎努力将头抬起来,满眼含泪,但还是拼命撑住肩膀挺起。
  萧夫人对葛舅母流露出敬佩之色,少商也收起心中轻蔑,原本她想能养出葛氏这种货色的家庭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方知自己短视了。
  葛舅母又道:“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女儿难道就能永远依附父母而活?稚童长大了,总要自立门户,长辈做不了你一辈子的靠山。舅母年少时也想不到后来天下大乱,以前学的诗词歌赋一概无用,不得不和你舅父辛苦筹谋粮食扈众,日日担惊受怕;你伯母更不必说,谁能想到那样的滔天大祸会降临,可她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
  萧夫人泪盈于睫,泣道:“当年我家破人亡之时,阿姊与萧家助益良多。”
  葛舅母拍拍她的手,回头继续道:“姎姎,倘若你一生顺遂,那是神灵庇佑。可一生很长,有很多想不到的事。只有自己心志坚毅,肢体强壮,才不惧山倒海枯,无论到了哪里都能像棵大树一样,不但自己能立起来,还能护佑树底下的幼弱花草藤蔓。你说,是不是?如今天下快要太平了,你只要学到你伯母三四分,以后就无虞了。”
  少商心中对葛舅母肃然起敬,再看一旁泣不成声的程姎颤着肩膀连连点头,又牙酸的气不打一处来。萧夫人笑着拭泪,道:“阿姊说的什么话。姎姎如今这样敦厚端庄,都是学的阿姊,谁人不夸赞。”然后两人你推我让,一顿商业互吹,少商暗自翻了个白眼。
  扯了这许多,葛舅母最后引出重点,含泪将程姎托付给萧夫人,连连道:“乡野小地方,没见过世面,也不懂都城中的规矩,你只管好好教她。姎姎人虽笨,但胜在老实听话,你别嫌弃。”说着还把程姎的一只手放在萧夫人手中,萧夫人郑而重之的应下了。
  看这二人一番做作,少商心里大翻白眼:白帝城托孤也不过如此了。
  因恐将来不易见面,程姎这夜就留下来陪着葛舅母说话。萧夫人领着少商回去,路上不住叫她牢记葛舅母的金玉良言;其实少商本就对葛舅母刚才的话万分赞成,如今被罗里吧嗦了一通反生了厌烦,赶紧出言打断道:“……不如咱们去寻阿父吧,也好给葛家伯父行个礼。可是太公怎办,我还没给他行礼呢,怎么这么早就歇息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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