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朕画的不好,你不许嘲朕。”皇帝有些孩子气地在她耳边说,又问,“画的好不好?”
  “很好,臣妾看了心中欢喜。”蓁蓁的确是感动的,皇帝日常忙碌而积年累月能攒成一册送她自然是花了十足的心思,“其实臣妾有次偶然见过。”
  “什么?”皇帝把她转过来问,“见过?”
  “臣妾抄桃夭那次,见过一一叠您画的,心中所感才写了桃夭。”
  皇帝脸上绽出惊喜的笑容,他吻上她的朱唇如此缠绵如此深情,蓁蓁不自觉地搂上他的颈项,去回应他的温柔。
  “那时候朕在想,也不知道哪天能集满一册,朕不知道能画哪些,可画到现在却发现画不完。”皇帝带着蓁蓁的手一页一页翻过,“可惜猫太难画了,胤祚逗弄两只猫的样子朕画不下来。你记不记得那年朕在这里和你说再生个阿哥,然后我们就有了胤祚,他生下来的时候那么好看,朕最俊秀的孩子。”
  皇帝那么高兴那么激动地回忆着往事,可蓁蓁的脑海里却是僖嫔落下的那摊腐肉,恐惧填满了她的心她的思绪,让她无法接上皇帝的所有话。
  皇帝说了一会儿发现她的不对劲,弯腰和她平视着打量她神色,“怎么那么苍白?怎么了?”
  蓁蓁动了动嘴唇,她知道自己不该说,可是她忍不住,她实在忍不住了,“皇上,僖嫔的孩子不是您的孩子吗?”
  皇帝的脸唰得冷了下来,“你想让朕如何做?”
  “臣妾不知道,臣妾只是觉得她如此可怜,您却连一句宽慰她的话都没有。”蓁蓁说着抓着绞痛的心口,“您没有看见,您没有看见……”
  她冷汗淋淋,那日的场景像个噩梦每日缠绕着她,她无法入眠无法忘怀。
  皇帝见她如此先把她搂紧怀里像护着易碎的瓷器一样,抚着她的脑袋柔声说:“朕知道你吓到了,别想了,忘了吧。”
  “我知道您疼我,可她也是人……”蓁蓁难以说下去,她知道自己在指责皇帝的薄情冷酷,她无法明言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皇帝轻抚她的手果然停滞了一瞬,之后还是有节奏地抚在她的背脊上,“你在指责朕残忍。”
  “臣妾不敢。”她如是说。
  皇帝吻了吻她的额头,“你就是这么想的。”他放开她,将她靠在窗台边,春日午后的阳光能晒化人,也在企图暖和蓁蓁的心。
  皇帝对坐在蓁蓁对面,将她的一双柔胰放在自己的大掌中摩挲,“宫中大部分人都是野草,生死任人宰割听天由命。”
  蓁蓁的心头一颤,随着皇帝这句薄情的话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往下掉落,皇帝用指腹擦去她的泪珠继续说道:“你看过宫墙上爬满的那些捆石龙吗?宫中只有一些人能从低矮的草木顽强地爬出自己的绿荫,大部分人还没爬上去就被踩死了,但试问谁想被踩死?谁又不想爬满宫墙呢?”
  “朕小时候出天花被一个人扔在宫外,没人管朕没人要朕,朕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朕都看见阎王爷站在那里朝朕招手。直到苏麻喇嬷嬷来看朕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朕永远记得这句话。”皇帝紧握着蓁蓁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三阿哥,先要自己把握生的机会才有往后别人扶你的可能。”
  蓁蓁泪眼朦胧地望向皇帝,她似乎是懂皇帝的意思可她又不愿直面这份残忍,皇帝继续说道:“宫里人的每一口气首先是自己挣得,其次才是别人能给的。僖嫔可怜朕当然知道,可朕没法宽慰她,这时候宽慰她就是宽慰那门不争气的赫舍里氏。而赫舍里氏丢的只是他们自己的脸吗?”
  蓁蓁摇摇头,她懂,她当然懂,赫舍里氏就是太子的依靠,他们的每一次出丑每一份丢人都在践踏东宫的颜面,而东宫小君的颜面就是□□的颜面。
  “朕对他们仁慈一次,以后他们会拿什么作为再去祸害太子祸害朝纲?僖嫔因什么进宫,因什么得今日一切她不明白吗?索家因何而起,因何得势,他们不明白吗?朕倒是想帮帮他们,他们受得起吗?”
  蓁蓁怆然地说:“臣妾是同为人母,心中戚戚。”
  皇帝的手也停了,他怔怔地说:“朕知道了,等这段过了朕会宽慰她。”
  “如果今日败了的是我,您也会这样吗?”蓁蓁突然发问,让皇帝措手不及。
  “你没有这一日。”他别过头去。
  蓁蓁松开身体靠在明窗下,自己伸手抹了抹眼泪,“我怕自己成为宫墙下被踩死的野草那日您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不会。”
  蓁蓁笑了一下,皇帝突然按她在身下,无顾无忌地对她攻城略地。
  “你的事情,朕说了算。”
  ······
  皇帝的话让蓁蓁从慌张中平复了下来,她明白皇帝的意思,赫舍里氏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僖嫔就是身逢大难也只能承受家族的荣辱。
  蓁蓁到底是聪慧敏捷的人,慌乱后的第二日在皇帝上朝的时间里她就开始有心思复盘那日在承乾宫的情形,其中向来沉稳的惠妃的失态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生疑。
  故而她生辰第二天一从乾清宫回来她吩咐秋华先别回永和宫而是直接去延禧宫。那日她去宁寿宫讨人参直接就被皇太后留在了那,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只有问惠妃了。
  蓁蓁到延禧宫的时候是早雁出来迎的她,“奴才给德主子请安。”
  蓁蓁看她脸色犹疑,似有话想说。
  “怎么了?可是你主子身上不舒服?”
  早雁道:“不瞒德主子,我家主子自打那日从僖嫔娘娘那回来后就一直神情恍惚,奴才同她说话的时候她虽然有应声,但奴才看她似乎都没怎么听进去。”
  蓁蓁一听柳眉微拧,快步往延禧宫里走。
  惠妃坐在东次间的朝南大炕上,她端了一杯茶在手里却好似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杯口往外斜着水已经大半都流到了地上她都没意识到。
  “惠姐姐……”
  蓁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惠妃好似从噩梦中惊醒,整个人颤了一下方才慢慢回过神。
  “你……你来了啊。”
  蓁蓁在惠妃对面坐下。
  “惠姐姐,你怎么了?我看你神情恍惚,是有什么事吗?”
  惠妃攥紧手里的帕子朝早雁看了一眼,早雁点点头,火速地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
  等屋里只剩了蓁蓁和她,她方才说了一句话,只这一句就让蓁蓁心惊肉跳:“僖嫔小产的情形我曾经见过,就在仁孝皇后薨逝的那晚。”
  “什么?”蓁蓁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实在不理解惠妃的意思。
  “你是说仁孝皇后去世时的情形也同僖嫔这次一样吗?”
  惠妃脸色苍白,她闭上眼睛,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吐出一个“是”。
  “我一直记得那天的情形,她的产房床上,地上到处都是血,太医还在奋力地救她,我那时只想流了那么多的血到底要如何救?虽然没僖嫔的血流了那么多地方,但是她咽气以后我进去过一次,那个味道我终身难忘。”
  蓁蓁想安慰她,她伸手越过炕桌握住惠妃的手,手掌所及的一片冰冷却让她心里一惊。
  “我曾经以为一切都只是一场意外,直到那日瞧见僖嫔的模样,我才知道我错了,我全都错了……”
  惠妃虽然不曾全部吐露出来,但听到此蓁蓁已经是有几分明白了,“所以惠姐姐是说仁孝皇后和僖嫔的流产都是被人害了。”
  惠妃点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但太相似了。”
  “你觉得会是谁?”
  惠妃说:“我不知道,但你想,若她们出事,得利的会是谁?”
  后宫这些女人娇美的脸庞一一在蓁蓁面前闪过。
  若害元后的和害僖嫔的是同一人,那就断不可能会是宜妃了,她是在元后薨逝后才进宫的,如此若再去掉惠妃,那剩下的就只有康熙十三年的时候已经在宫里,以及现在仍在宫里的人了。
  “会不会是……皇贵妃?”
  惠妃蓦地睁开眼睛,震惊地看着蓁蓁。“不,不可能会是她。”
  蓁蓁问:“为何不会是她?当初若元后去世,最有希望升为皇后的就是主子娘娘和皇贵妃了!”
  “可是她同僖嫔无冤无仇啊?僖嫔不管生下公主和皇子都对她没有威胁。相反,如今同样有孕在身的贵妃和宜妃才是会同僖嫔争宠之人。”
  蓁蓁沉默了,惠妃说的没错,皇贵妃或许是仁孝皇后去世的得利者,可绝不是僖嫔的。
  惠妃犹豫了一下,颇是艰难地说:“仁孝皇后去世的时候贵妃虽然那时不在宫里,可钮祜禄家却还有一人当时在宫中,或许……”
  “不!”蓁蓁激动地站了起来,打断了惠妃,“不会是主子娘娘的,惠姐姐,我相信主子娘娘,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她。”
  惠妃眼圈不禁红了。“那么多年了,宫里那么多人都快忘记她了,宫里却只有你对她从来都不曾变。”
  要如何才能忘记?时至今日,只要闭上眼,绮佳去世时唇边的微笑仿若就在眼前。
  “永生永世,誓不敢忘半分。”
  惠妃叹了口气,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你为何怀疑是皇贵妃?”
  蓁蓁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
  “因何感觉?”
  “皇贵妃太完美了,无嫉无妒,柔顺贤淑,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嫔妃起过嫉妒之心,对皇上所有的皇子公主都一视同仁的疼爱,她不像一个后妃,她像一个圣人,一个连主子娘娘都做不到的圣人。”
  而这后宫里,最不可能有的就是圣人了。
  惠妃听到此处哑然了,她从前竟然从未想到这一点,直到蓁蓁今日说出来,她才惊觉果然是如此。
  “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失态就是皇贵妃那道旨意,唯一一次。我当时就知道她在意,她是真的在意后位。而且……主子娘娘死前那晚她在坤宁宫。”
  “可是若真是她害的绮佳,绮佳为何一字半句都没提呢?”
  蓁蓁摇摇头。她不知道,这是她唯一不能明了的困惑。
  她不是从最开始就怀疑佟佳氏的,可这些年来,惠妃同她成为了至交她知道她不会是害绮佳的人,荣妃失宠,端嫔等人从来就成不了气候,只有佟佳氏,自从绮佳去世以来一路扶摇直上,不知不觉走到了今天副后这个位置。
  这些年来她在旁看着她,注视着她,也在心里反复地想着,佟佳氏渐渐成了那个最有可能的人。
  她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中只剩下了决绝。
  “我虽然不知道如果僖嫔真是皇贵妃害的,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若真是她害的她一定之后有所动作,我们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等她一动的时候,就是我们能抓住她的时候!”
  惠妃和蓁蓁都是心思缜密的人,两人一番商议后决心让人暗中留心承乾宫的一举一动,同时也留意着永寿宫和翊坤宫。虽然仁孝皇后去世的时候贵妃和宜妃尚未进宫,可她两也有能下手的方法。宫中盛京进贡之物样样都是经过宜妃阿玛之手,而钮祜禄家树大根深,要想在宫中谋划一二也不是难事,更何况她们和僖嫔几乎前后脚有身孕,要争宠的也正是她们三人。
  这些当然都是私下里悄悄发生的事。
  ······
  蓁蓁在四月初由太医确诊又有了身孕,她在皇帝的教导和惠妃的深谈后已经摆脱了僖嫔那日的阴霾,只是胎像不大安慰,还是吃什么吐什么。
  皇帝由前番她有孕的事情后碰上她孕吐都紧张不已,招了太医再三诊脉后有太医说怀公主的确会反应更大后他才稍稍放心。
  而另一边,另外三位有孕的嫔妃也都接连抱病喊痛,宫中太医院的产科圣手们一时手忙脚乱。皇帝原本定了六月出发去木兰秋狩接见蒙古王公,可宫里乱糟糟的样皇帝就想着要不要推迟或是直接取消今年的秋狩了。最后还是太皇太后劝说皇帝按计划出发,宫里有皇太后坐镇即可,皇帝即便是在也不能代替太医们施针治病的。皇帝听得太皇太后劝诫便依原本的计划于六月十二奉太皇太后往古北口出塞。
  皇帝这一走还真是有效,原先受惊最厉害的宜妃几乎是一夜就好了。这下阖宫都知道宜妃先前是在装病撒娇,不少人都路过翊坤宫时不屑地笑笑。
  皇帝离京之前嘱咐顾问行将蓁蓁过去学箫时的师傅请来再教蓁蓁一段时日,为的是让她能在孕中凝心静气。蓁蓁已有几年未见师傅,老太监进屋时佝偻着背比往昔更苍老几分,只有吹曲时依然中气十足,箫声悠远空灵,依然是她最向往的高山流水。
  今日这首曲子她之前未曾听师傅吹过,她在珠帘后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问:“不知此曲名为何?我现下听完连公主也安静不少,不再转身折腾了。”
  老太监还是提笔在面前的纸上写了几个字,秋华再送进来交与她,只见上面写着:“梵音,普庵咒。”
  “普庵咒……这是普庵禅师所悟的,驱凶邪冤恶煞,的确有安神之用。”
  老太监又提笔匆匆写了几个字再递给秋华,“佛家有戒杀文,不知主子可知否?”
  蓁蓁点点头,宫中诸人都熟读佛法,她更是常在太后处拜佛,她随口念到:“诸仁者:堪叹诸人不较量,却将造罪当烧香。”
  老太监又写道:“杀他一命还他杀。”
  老太监的笔墨功底极佳,这一个杀字金钩苍劲有力,穿透薄纸,蓁蓁默默念着这句话,在珠帘后问:“人的杀心,人的造罪到底因何而起?”
  老太监坦然提笔,送进来的纸上只写一个字: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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